深圳製造:歷史進程中的華為與富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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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從梅林關驅車到梅觀高速,遠遠就能看見一個路牌,上面寫著「富士康—華為」。

27年前,南巡的總設計師在這裡踩下油門,懵懂的中國開足馬力。下海的幹部、首都的大學生、邊境小城的打工者摩肩接踵,大張旗鼓的南下淘金潮如約而至,孕育了一座象徵開放的先鋒城市,兩個路徑迥異的工業巨擘:富士康在西邊,是製造的自滿;華為在東邊,是技術的野心。

任正非和郭台銘有不少共同點,比如都當過兵,前者1974年入伍,是軍隊的「學毛選標兵」;後者1971年入伍,抽到了「金馬獎」—駐紮在常被對岸炮轟的金門和馬祖。後來,他們一個以狼性文化的管理走紅,一個被「血汗工廠」的污名纏身,但他們都是中國人口紅利的受益者。

華爾街日報記者在2007年來到深圳,那是媒體第一次踏足位於龍華的城中之城:高牆包裹著層層廠房,餐館、銀行、網咖和雜貨店錯落有致,500多台電視滾動播放著健美操、安全生產宣傳片和富士康電視台的新聞,甚至下水道的井蓋上也印著「富士康」。文章裡,這裡被稱做「郭台銘的紫禁城」。

任正非則顯得精深莫測,除了1988年《深圳特區報》上一段不到30個字的採訪,就再也沒怎麼拋頭露臉過。盡管此時的華為已逐漸成為一個龐然大物,但任的名氣幾乎隻局限在通訊行業,在這個小圈子裡,傳播著種種關於他的性格、財富、家庭、秘書等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傳聞。

等他們再一次和媒體與公眾產生交集,是在2010年。這一年的5月,富士康發生十二起員工跳樓事件,媒體剎那間湧進龍華科技園,毫無所懼的端詳著眼前的代工巨人。時值60大壽的郭台銘連夜趕往深圳,面對鏡頭三度鞠躬道歉,幻燈片投影的光線打在他的臉上,宛如血斑。

同年年底,任正非將手機業務升級為公司三大業務板塊之一,豪言要做高端自主品牌,要做到世界第一。兩年後,華為Ascen-d P1和Ascend D相繼面世,餘承東親赴門店站台,但手機散熱乏力、性能羸弱,銷量雪崩,任正非當著團隊的面,怒摔了手上的華為手機。

這是一個值得反覆書寫的年份,富士康的紫禁城出了亂子,華為的終端戰略首戰慘敗。在阿誰十字路口,任正非和郭台銘都需要回答一個問題:中國製造下一步在哪兒?

01.  分野

2010年的郭台銘,應當還沒有夢見過媽祖。

第8起跳樓事件發生後,他專門從五台山請來高僧做法事,奈何鬼神修為尚淺,5月剩下的20多天裡,第九、第十、第十一起自殺相繼發生。5月26日,正在台灣陪伴四川省委書記考核的郭台銘倉促趕往深圳,臉上寫滿了還未散盡的惶惶不安:「我現在最怕晚上11點後接到電話。」[4]

當晚11點20分,23歲的甘肅籍員工賀某從宿舍7樓陽台跳樓身亡。5個小時後,25歲的湖南籍員工陳某在樓頂割腕自殺,被發現後送醫挽救。

第二天,全球200多家新聞媒體湧入這座紫禁城。這裡有郵局、有銀行、有學校、有醫院,有占地1.25萬平方米的廚房,天天消耗40噸大米、10噸面粉、30噸蔬菜、200頭豬、6萬個雞蛋和500桶食用油,供養園區裡30萬名工人。對他們來說,富士康就是深圳,深圳就是富士康。

郭台銘道歉了,也認為委屈。那一年,他領導著90萬名員工,單是為員工洗衣服一年就要花掉6000萬。如果富士康是一隻部隊,郭台銘會是全球第六的軍事強權。他告知媒體,深圳有幾十萬工人,99.99%的人生活都很正常,「你把我從樓頂丟下去,我也不能保證後面沒有人自殺。」

一年之前,「中國工人」在美國《時代》雜誌當年的「年度人物」評選中位居次席,他們被稱為金融危機後中國經濟「保8」的幕後元勛。但當自殺新聞蓋過世博會的風頭時,人們才發現廠房背後盡是被機器捆綁的苦楚與瘡痍,若非媒體大張旗鼓的伐罪,大多半人還不知道郭台銘是何人,富士康為何物。

這個名字誕生在1985年,創業的第十年,郭台銘決定用一個英文品牌把公司推向世界。FOX代表模具(Foxcavaty),CONN代表銜接器(Connector),是他起家的兩個寶貝。後來,他又給剛剛進入富士康的大學生寫了幅對聯:富士則康,聚財乃壯。

三年後,年過不惑的任正非和幾個合夥人,在南油新村一個居民樓裡成立了華為,開始代理香港出產的交換機。同一年,郭台銘在寶安的西鄉崩山腳下租了棟五層廠房,在圍繞廠房的成片荒草中,他對著從廣東豐順招來的150名員工說,「這裡將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電子工廠!」[1]

工廠生產銜接器,那是整台電腦最不起眼的部件,但郭台銘在對的時間選擇了對的地方:他來深圳的那年,台灣工人的平均薪水突破了2500元,同期大陸的作業員只能拿500塊的月薪。三年後,鴻海在台灣上市,西鄉崩山腳下那塊逼仄之地,已經裝不下郭台銘的野心了。

他看中了緊靠深圳市區的龍華,「龍在中華,這個名字太好了,這裡就是中華龍首!」在齊人高的雜草堆裡,來深圳第五年的郭台銘對著身邊的政府官員登高一呼:「看得見的土地,我都要了!」[2]餘音未散,廠房拔地而起,代表深圳迎接那些勤勞、紮實、盡力,而且便宜的南下勞力力。

富士康的每一個銷售都會說那句口頭禪,「你自己做,不如我做便宜。你讓別人做,也不如我做便宜。」就這樣,郭台銘從LG嘴裡搶來了蘋果的訂單,並把思科和IBM的訂單也收入囊中。台灣的同行坐不住了,郭台銘便反嗆,「廣達、英業達、大眾的訂單都是我介紹的,明明是他們搶的我,怎麼成了我搶他們?」[1]

不到五年時間,龍華就築起了城中城。成片廠房一層生產銜接器,一層上產主機板,一層生產機殼,還有一層組裝,一台台電腦從流水線上下來,底子不需要倉庫,直接拉到碼頭運走。在園區走一圈,IBM的高管也不由得感嘆,「深圳到香港的高速塞車,全球PC市場都要缺貨。」

富士康工廠車間內景,2011年

富士康工廠車間內景,2011年

當時,中國南方最時髦的東西是房地產,各路熱錢飛蛾撲火般湧向南方,海南800億、北海300億、惠州150億。就連柳傳志也未能免俗,在惠州以「國際電腦城」的名目進行招商。日後回憶起這次頭腦發燒時,柳傳志說,「如果再讓我來一次,我可能還會這樣選擇。」[6]

任正非倒也不是沒幹過投機的事,華為草創時雖名為技術,但做的是貿易,據說還賣過減肥藥。後來,華為靠著倒賣香港出產的交換機,賺了第一桶金。

深知靠倒賣走不長的任正非,在1990年下定決心走自主研發。1992年,放棄清華博士學位加入華為的鄭寶用牽頭,和華中科大校友郭平一起研制出了能夠容納500個電話用戶的HJD48交換機,大獲成功。第二年,任正非在蛇口的一個小禮堂裡開會,抹著眼淚說,「我們活下來了」。

嘗到人才甜頭的華為,從1992年起開始在名牌大學設立獎學金,大手筆招攬理工科人才。後來,華為在高校林立的北京組建了研究所,任正非有次去視察,認為人太少,時任所長辯護說人多了沒事兒幹,任正非賭氣地說,「我叫你招你就招,沒事做,招來洗沙子也可以。」

1998年,華為一口氣從全國招了800名畢業生,第二年,又是2000名畢業生南下深圳,據說華為在高校雇用會上放出豪言,「工科碩士全要,大學前十名也全要!」[6]華為雇用人員甚至混進Top10高校的男生宿舍,看到在打遊戲的男生,就湊過去問:同學,找到工作了嗎?

2000年,碩士在華為的月薪已經能達到8800元,還有幾萬十幾萬的年終分紅[6],比深圳一般公司高許多。一邊是應屆生在華為拿著高收入,一邊是任正非借印子錢發薪水,據說最困難的時候,華為還制訂過一個內部政策:誰能給公司借來1000萬,誰就可以一年不用上班,薪水照發[6]。

後來,連郭台銘都不由得埋怨[4],「華為的任正非,公司就在隔壁。我們許多同事都辭職去華為,都能拿到兩倍的薪資。」員工聽到老板埋怨之後,辭職的更多了。

任正非也在對的時間選擇了對的地方:90年代的深圳不知道裝了多少發財夢,使得華為成為了中國工程師紅利的最大受益企業之一。鄭寶用在33歲那年拿到了科技界最高殊榮「中國青年科技獎」,共同研發「C&C08」的李一男不到25歲成了華為研發一把手,這背後是任正非一以貫之的樸素觀念:讓搞技術的人賺到錢。

1994年8月,C&C08萬門機落地江蘇邳州,過了兩個月的上線調試,大獲成功,與之後的C&C08 2000門交換機一起橫掃中國電信市場。到1995年,銷售額已經達到15億,此後每年翻倍增進,成為全球歷史上銷量最大的交換機,也成績了華為在世紀末的高速發展。

日後的一切都能在深圳找到答案,兩家公司在一片狂熱中踩中了中國經濟全面加速的兩腳油門:龍華的工廠還沒落成,郭台銘就把那句「我都要了」在昆山又喊了一遍;同一年,華為在美國成立了分公司RANBOSS,中文翻譯過來就是「任老板」,任正非勃然大怒,把名字改成了Futurewei。

富士康在全球化的浪潮裡節節勝利,華為則在世紀之交的互聯網保麗龍中迎來了第一個冬天。

02.  騰飛

2001年,富士康拿到了英特爾P3和P4主機板的訂單,閒不住的台灣媒體給郭台銘扣上了「民營製造業老大」和「台灣科技首富」的帽子,把郭台銘嚇得不輕。他辯護說,「我告知各位,廣達是我大哥,廣達絕對是老大。仁寶是老二,華碩和明基排老三老四,我怎麼也是五名開外。」[2]

故作謙遜背後是藏不住的眉飛色舞,當部屬從美國來電,匯報富士康獲得英特爾的生產許可時,郭台銘沖動地說,「這是富士康的重要里程碑!」從銜接器、模具,到機殼、主機板,依靠在大陸的普遍布局,富士康已經吞下了全部電腦製造的鏈條,與晶片霸主英特爾深深綁定在了一起。

比起郭台銘的東風得意,任正非的2001年不太好過。在那年10月的幹部會議上,任正非拋出了《華為的冬天》,「我們公司的太平時間太長了,在和平時期升的官太多了,這也許就是我們的災難。」

兩年前,任正非本想用內部創業計劃,清理掉損失奮鬥精神的「沉淀層」,沒想到技術人才成了流失的主體。2000年,李一男離職創業,那封「絕不做華為敵人」的感恩信還沒消化完,華為在數據通訊領域最強勁的對手就立了起來。一起出走的,還有200多個業務與技術重要人員。

那次會議上,任正非總結了自己過去的決策失誤:痛失PHS、CDMA和手機終端三大通訊增進點。PHS成績了UT斯達康和小靈通的一代霸業,CDMA為高通的快速崛起埋下了伏筆,留給華為的只有IT保麗龍破碎帶來的通訊裝備投資萎縮。

2003年,任正非差點以100億美元的價格把華為了摩托羅拉,幾乎所有的談判和文書工作都已經完成,但對方領導層的變更導致交易流產。擺在任正非眼前的,變成了3G的漫漫之路。

最終,曾放言「誰要做手機誰下崗」的任正非組織了手機終端立項討論會,宣布華為要成立獨立的終端公司做手機。2003年11月,公司正式成立,預算10億元,差不多是當年的淨利潤。

當時,只要有手機牌照,給別人貼牌一部就能賺好幾十塊,手機廠商在資訊產業部門口排起長隊,華為直到2005年才拿到生產和銷售許可。為了推廣3G,華為和經營商合作做了10年定制機,經營商供給請求,華為生產,利潤只能勉強給研發輸血。

這段時間,支撐華為活下來的是海外的縫隙市場。2003年底,華為在香港擊敗了愛立信和西門子,拿到了當地3G經營商1億美元的訂單。在俄羅斯市場,華為陸續拿下GSM裝備供給和光傳輸幹線的訂單,緊接著,歐洲幾家老牌3G數據卡供給商也慢慢感受到了華為的壓力。

支撐華為攻城略地的還是國內低廉的人力成本優勢,無論是研發、管理,還是工程、售後,每個環節的性價比都令歐洲同行難以企及。後來李總理在羅馬尼亞問及華為在歐洲的經營情形,任正非直言不諱,「華為現在是賣高價,賣低價就把西方公司都搞死了。」

如果說任正非有什麼信仰,那也許是「知識」。華為的數據卡全部基於高通的基帶解決方案,由於高通對中興的扶持,華為的數據卡晶片在2007年後經常斷貨。那年年底,老將王勁從歐洲返回上海,主導海思基帶晶片項目。2009年,華為WCDMA數據卡晶片上市,支撐華為在當年拿下了歐洲70%的市場份額。

柳傳志的愛將郭為曾拜訪華為,任正非直截了當的勸他不要做研發,「你要做就得大做,小打小鬧還不如不做。」聯想總裁楊元慶拜訪時,任正非也說過相似的話,「聯想想發展成技術型的企業,股東和投資人不許諾,還是難!」[6]

相比之下,郭台銘信過許多東西,信過成吉思汗、信過關公、信過媽祖,所有人都叫他「台商」,祖籍山西的郭台銘說自己是「晉商」,是關羽的老鄉。1999年,台灣晉商郭台銘回晉城老家祭祖,順手放下了一座模具工廠。十年之後二度祭祖,模具工廠已經變成了1058畝的富士康工業園,風頭直逼龍華大本營。

那時,「血汗工廠」的帽子還沒扣下來,富士康就是產值、就業、GDP,大陸是成本、政策、勞力力,郭台銘和廣袤的中國腹地開啟了十年蜜月期。

山西有了富士康,山東坐不住了。據說煙台政府為了勾起郭台銘的桑梓情懷,專門找到了其母初永珍當年住過的老房子,辦妥房產證送到深圳[4]。郭台銘喜不自勝,3.3平方公里的煙台富士康科技園隨即破土動工。

2005年,為了爭取富士康到武漢投資,當地政府專門成立「富士康工作班」,耗時四個月完成了一部長達40萬字的報告,分析武漢的優勢與富士康發展相聯合的前景。隨後,工作班又耗資30萬製作了一部專題片,帶到深圳播放。看到片中「山水兆富、環境納士、佛嶺蘊康」的字幕,郭台銘不由得稱頌「唯楚有才!」 [8]

在郭台銘的規劃裡,深圳和廣州生產台式機,上海和蘇州生產便攜數位產品,北京和天津搞無線通訊,所有的組裝環節富士康都能籠罩,別人做不出來的,富士康能做,別人能做的,富士康更快、更便宜。從SONY、諾基亞和摩托羅拉再到iPod和iPhone,消費電子產業已經離不開富士康了。 

富士康各廠區員工在深圳總部聽取勞動法講座,2007年

富士康各廠區員工在深圳總部聽取勞力法講座,2007年

2009年5月27日到6月6日,iPhone3GS上市前最關頭十天時間裡,64萬部手機在富士康緊急組裝完成,差不多每每分鐘,就有45台iPhone走出生產線,全世界沒有一家代工廠能做到這一點。後來,與華為敲定合作的郭台銘在內部會議上自滿地說,「華為要克服思科,必須與富士康合作!」[4]

為了規避台灣「上市公司投資大陸不得超過公司淨值40%」的行政命令,富士康移師港交所,三個月股價翻了五倍。經濟危機後的股東大會上,郭台銘俏皮的鞠躬謝罪,「我這次是以敗軍之將的姿勢檢討,因為賺的錢沒有預期那麼多。」他為那次講話取的標題,恰似十年蜜月的概括:《黃金十年,贏在大陸》。

每月10號,是龍華最熱鬧的日子,那是富士康發薪水的日期,自動提款機排起長龍,網咖、彩票投註站和手機門店人頭攢動,新上市的iPhone總能吸引最多的目光,每一個零件都由工人們親手組裝,再配上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價格。

曾經華燈初上,藍色和白色的制屈服紫禁城魚貫而出,人們很快會知道,那裡是一座與世隔斷的工廠,一群渴望尊嚴的工人,一個「MADE IN CHINA」的殘暴剪影。

03. 路口

2010年,郭台銘的「紫禁城」出事了。

「十二連跳」後的6月2日,富士康總部緊急宣布,全體員工整體薪資上漲30%。一周後,公司再度通知,深圳地區新員工三個月查核合格後,標準薪水將再次上調66%。珠三角的工廠這下不幹了,除了富士康,沒人開的起這麼高的薪水。

但錢不是所有問題的解決方案,跳樓事件不斷上演的5月中旬,富士康舉行了一場勵志交流大會,會上設立了一個遊戲:誰能說全同一個寢室室友的名字,就能拿到1000元獎金——最後,沒有一個人拿走這筆錢[9]。

同樣在5月,30度高溫的深圳,天天都有上千名來自全國各地年輕人聚集在富士康龍華科技園,排著長隊等待雇用。他們給出的理由很簡單,「薪水高,包吃包住」。排隊的人裡,除了找工作的工人,還有在各地負責招商的政府官員,期待著從富士康的退卻中分得一杯羹。

富士康廠區招募工人,2010年

富士康廠區招募工人,2010年

富士康不再被深圳歡迎,騰訊成了新的寵兒,這座先鋒城市要產業升級、騰籠換鳥。《南方周末》的實習記者臥底一個月,寫了篇《暗藏富士康28天手記》,紫禁城一夜之間成了沾滿鮮血的廉價代工廠。股東會上,郭台銘對著此起彼伏的閃光燈無奈地說,「我現在都不敢開電視,因為沒有一個台不罵我。」

跳樓事件餘波未了,iPhone 4在6月上市,全年賣出4660萬台,富士康是當之無愧的幕後元勛。7月,《財富》雜誌公布了當年的「世界500強」名單,富士康排在112位,比微軟還方法先三個名次,恰似一種無心的嘲弄。

華為也在2010年長成了一棵招風的大樹,那年4月,印度宣布禁止進口華為的產品,緊接著,歐盟對華為無線路由器發起反推銷調查,海外的收購接連失敗。任正非剛剛渡過了第二個冬天:經濟危機後,公司利潤下滑,他們本想賣掉終端公司,但買家最終的報價只有預期的3/4,一氣之下,任正非不賣了。

那年12月,任正非召開高級座談會,將手機業務升級為公司三大業務板塊之一,豪言要做高端自主品牌,要做到世界第一。隨後,華為使出渾身解數推出了第一款高端手機Ascend P1,銷量不到100萬台。搭載海思K3V2晶片的Ascend D1隨後推出,作為華為開啟自主晶片之路的第一步,Ascend D1頻現卡頓、閃退、發燒,口碑坍塌。

2012年年底,任正非送給餘承東一架殲-15戰鬥機模型,意喻「從零起飛」,也代表餘承東當年年終獎為零。

郭台銘宣布漲薪那天,時任蘋果公司CEO喬布斯在大洋對岸隔空力挺富士康,他說富士康有食堂和泳池,按規定給員工繳納社保,絕不是什麼「血汗工廠」。蘋果隨後宣布,將利潤的1%到2%返還給富士康,用於提升工人薪水。

蘋果緊跟著被千夫所指,這背後則是手機產業鏈形態的悄然改變:功效機時代,諾基亞出圖紙,代工廠生產,對上擁有議價權、對下壓榨供給商。但iPhone跨過了代工廠,扶持起了一大批立訊精密、舜宇光學、安潔科技這樣的供給商,賺慣了差價的代工廠一下掉到了價值鏈末端,只能掙點微薄的代工費。

紅利吃完了,任正非和郭台銘就這麼走到了十字路口,華為在20年的攻城略地之後,不得不開始向科技的皇冠——晶片發起衝擊。富士康享受了20年的勞力力紅利,也讓「世界工廠」的工人們清楚了一個道理:紫禁城的財富和榮耀,跟他們沒什麼關係。

任正非說蘋果救了華為,iPhone在2007年後的風靡也倒逼了網路升級,讓遲遲等不到應用市場的3G業務大放異彩。更重要的是,iPhone帶來了成熟的技術和完整的供給鏈,順手給華強北的山寨王國判了死刑,這是華為能夠放言「自主、高端」的產業根基。

2013年2月,華為又推出了主打防水、號稱超級戰鬥機的Ascend D2,搭載的依然是那顆「華為芯」K3V2,固然搶了四核的先,但晶片工藝落後,圖形核心另類,負面反饋如潮。只要在社交媒體上提起海思的K3V2,回應絕對是一片罵聲。

隨後,Ascend P2、大屏系列Mate和「轉型之作」P6陸續發布,晶片還是一如既往的K3V2,差評也是自始至終——有什麼辦法,畢竟任正非說了,「自己的狗食自己先吃,自己做的降落傘自己先跳」。

任正非不反對用高通的晶片,但他對受制於人始終有種自然的警惕,「我們公司積聚了這麼多的財富,可能就因為那一個點,讓別人卡住,最後死掉。」蘋果推出A系列處理器那年,任正非對海思女掌門何庭波說,「(海思)是公司的戰略旌旗,我給你每年4億美元的研發費用,給你兩萬人,一定要站起來。」[10]

郭台銘也在反思,據說12連跳之後,他在深圳工廠冥思苦想90天[11],得出兩個結論:富士康還要繼續內遷,去人口更多、薪水更低的地方;但早晚有一天,百萬大軍必須換成百萬機器人,他們不拿薪水、不用吃飯、更不會跳樓。但這一天什麼時候才來,他也不知道。

他不是沒想過把工廠開到東南亞,但那裡既沒有不變的政局,也沒有遍及全國的機場、港口和鐵路,更沒有心甘甘心24小時三班倒的工人——中國製造,無處可去。

2010年8月,富士康與鄭州政府簽署協定幾個月後,工廠拔地而起,組裝線也開始運行,天天能生產 50 萬部 iPhone。在貴州,富士康挖空了三座山,建起了大數據中心和第四代iPhone生產中心,所有的材料都能循環利用。

中金公司曾經拆解計算過一部iPhone X 的生產成本,大約為 417 美元。其中,屬於組裝的只有 4.2 美元——這筆微薄的代工費是眾矢之的,卻也是就業的保障、製造業的基石、廣大內陸青年為數不多的前途、甚至是自認為體面的工作。 

富士康深圳招募中心,排隊應聘的工人,2011

富士康深圳招募中心,排隊應聘的工人,2011

時任富士康新聞負責人劉坤在接受鳳凰衛視採訪時曾說,「中國製造是一分錢一分錢的賺,盼望大家對富士康和中國製造,至少能有些許敬畏之心。」[1]

04. 高峰

2013年9月21日,餘承東在微博上流露了華為下一代手機處理器的消息,網友大喊等了太久,列隊歡送「萬年K3V2」。之後,搭載全新晶片的華為Ascend P6S上市,海思將新誕生的晶片品牌定名為「麒麟」(Kirin)。

第二年6月,華為發布了4G晶片麒麟920,整體性能與當時高通的4G晶片驍龍805根本同步,被譽為中國手機晶片的彎道超車之作。麒麟920前後投入的研發經費超過2億美元,是國家15年裡對龍芯投入總額的1.7倍。[5]同年9月,超八核麒麟925晶片亮相,也讓mate7和榮耀6plus成了當年的爆款機型。

緊跟著,華為就莫名其妙的成了民族自滿,和「愛國」捆綁在了一起。任正非從來沒喜歡過這個說法,他在內部會議上說,「我們能什麼都做得比別人好嗎?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開放的體系,如果我們不向美國人學習,就永遠克服不了美國。」[10]

他也不是個技術狂人,也不止一次對研發團隊一味尋求技術超前發出警告,「你的技術是用來賣錢的,賣出去的技術才有價值。」等到華為開始做晶片、做手機,任正非又不由得開炮, 「一個手機賺30塊,這算什麼高科技、高程度?蘋果年利潤500億、三星400億,你們能交給我300億利潤,我就承認你們是世界第三。」[10]

郭台銘對華為的技術讚許有加,哪怕他跟比亞迪因為專利打過官司,「我們許多同仁被華為挖去申請專利,所以我認為這個公司很偉大。為什麼?因為他有遠見,專利越多,競爭力就越強。」

郭台銘給眾人留下最深入的印象莫過於那句「專制為公」,任正非學IBM、學思科、學微軟,每年花大錢請參謀的時候,郭台銘不屑,「參謀是什麼?就是拿起你的腕表看一眼,告知你幾點鐘,再問你收費。」

2006年,《第一財經日報》寫了一篇《富士康,機器罰你站12小時》,郭台銘勃然大怒,將記者和編纂告上法院,索賠3000萬人民幣。他不喜歡「代工廠」這個稱謂,把公司更名成「富士康科技團體」,那年年底,郭台銘說,什麼時候富士康真正有了科技,就把這兩個字去掉。

他不遺餘力的布道,盼望公眾能知道代工廠也有科技:單是電腦的銜接器,富士康就有8000多個專利;在光通訊領域,一個「梯度折射率透鏡」的專利報告疊起來就有一米高。他上科技討論區演講時說,「先進的生產力就是先進的製造技術,別人一分鐘做五個,我一分鐘做十個,就是我技術好,賺的就是技術的錢。」

只是在百萬機器人大軍建立之前,郭台銘還是離不開大陸的廉價勞力力。2017年國務院舉辦的「中國發展高層討論區」上,郭台銘說大學生沒有實幹精神,不願意進工廠、上流水線。演講結束,他詢問在場的工信部部長苗玗,「苗部長,請問有什麼政策可以讓大學生下工廠?」 [11]

為了能夠繼續享受人才紅利,華為也從2008年開始將研發中心陸續遷往二線城市,甚至頂住深圳市政府的壓力,將深圳總部的員工大量遷移到東莞松山湖,讓員工能夠享受相對更低廉的房價與生活成本,也讓華為繼續擁有綜合成本的優勢。

華為坂田基地航拍,2017年

華為坂田基地航拍,2017年

2017年,海思推出第一代AI晶片麒麟970,並創造了獨立的AI計算模塊「NPU」設計,2018年2月,華為又發布了首款3GPP標準的5G商用晶片巴龍5G01和基於該晶片的5G商用終端華為5G CPE。

8月,華為再度率先發布新一代AI晶片麒麟980,採用7nm工藝制程和雙核NPU設計,性能與主流旗艦晶片相差無幾。麒麟980還可與華為的巴龍5G01基帶晶片匹配,為5G做好了準備。

年中,久未露面的任正非開始密集發聲——他最擔憂的事情已經初現端倪;年將古稀的郭台銘則萌生去意,從他一手建立的工業帝國從包庇退。在他們身後,是中國製造業在30年間豎立起的兩座高不成攀的山峰,也是一條從低端到高端、籠罩「研發-製造-品牌」的完整產業鏈,在中國之外的任何國家都不存在。

一切奇跡又仿佛早有答案:1977年,經濟騰飛中的台灣地價一路飛漲,抄底鴻海廠區周邊的土地,轉手就有大把利潤。剛剛讓公司扭虧為盈的郭台銘想了半天,還是決定繼續做模具。他解釋說,「我是個搞工業的,要看長遠一點。」 

十多年後,面對如出一轍的狂熱,任正非拿出了一個更加擲地有聲的回答,「我們認為未來的世界是知識的世界,不成能是這種保麗龍的世界,所以我們不為所動。」[7]

05. 尾聲

1983 年,第一座生產蘋果Macintosh個人電腦的工廠在加利福尼亞落成,面對前來參觀的記者,喬布斯自滿地說,「這是一台美國製造的機器。」28年後,時任總統歐巴馬在矽谷邀請眾多科技高管共赴晚宴,宴會上,歐巴馬問喬布斯,「需要做什麼,能力讓iPhone回美國生產?」喬布斯毫不遲疑的回答:「那些工作不會回來了。」

喬布斯引認為豪的Macintosh生產線在1992年全部封閉,戴爾、康柏、惠普等科技公司為了降低成本,陸續將生產線遷往中國。蘋果也被迫接受外包,喬布斯的美國製造夢宣告破碎。

30年間,走出內陸小城的年輕人浩浩蕩蕩,高校畢業的才俊如過江之鯽,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國家,有籠罩每個製造環節的勞力人口、遍及全境的交通網路和巨大的消費市場。也只有中國,能夠同時容納華為與富士康兩座製造高峰。

梅觀高速上的路標,2017年

梅觀高速上的路標,2017年

如果說華為濃縮了中國製造的自滿與雄心,那麼富士康就是中國製造最真實的背影。但歸根結底,是拼命加班透支芳華的工程師、廠房裡枯燥重復的體力勞力、毫無隱私與尊嚴的集體宿舍,撐起了物美價廉的「MADE IN CHINA」。

未來,我們依然要依靠華為這樣的高科技公司去突破科技壁壘、在高端產業攻城略地。但同時,又有什麼產業可以承接規模如此龐大的勞力力就業問題?互聯網、金融、還是房地產?

中國需要華為,中國也需要富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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