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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也有規律,但和科學要求的不一樣
——熊秉明先生對劉正成談科學與藝術及其它
劉正成:熊先生,您這次又很辛苦趕到北京來參加科學與藝術研討會,您的身體怎麼樣?希望多多保重。
熊秉明:謝謝。
劉正成:李政道先生已經多次來大陸宣傳普及科學與藝術的重要關係問題。四年前,一批藝術家也用作品進行了參與,您的老朋友吳冠中先生,還有常沙娜教授等都參與了對話。清華大學的這次活動據說也是您與您的兩位老朋友李政道、吳冠中發起的?
熊秉明:那一次展出的美術作品您都看過了嗎?
劉正成:看過,也讀過他們的解釋性文章。我對常沙娜教授的那件作品印象很深。……局部放大、放大再放大,就像一個面放大像分子結構一樣,花紋的對稱和變化是無窮的。又好像是一個什麼圖案,不斷地把它分解下去,你就會發現:噢,原來物質的這麼多美充實在其中,就像一幅畫一樣。這就好像楊振寧先生對弱能量的研究,愛因斯坦相對論或以前的理論都是對宇宙大的力量作宏觀(力量)的研究,然後發覺世界原來這麼奇妙地由一種美的形式統一起來。
熊秉明:這些東西被當作藝術品來看還是不行的。用顯微鏡看到微生物或礦物結晶體,是我們日常生活看不到的,覺得奇異美妙。用更大的顯微鏡看,又有新的圖象、圖案呈現。這里的美是自然美。黑格爾很重視自然美和藝術美的區別。藝術美是心靈的創造,其精神性是自然美本身所沒有的。藝術美有一個作者,有人的成分在,有一個主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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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1月,劉正成與熊秉明、朱關田在巴黎中國現代大展展廳
劉正成:現在強調人文科學在理工自然科學中間研究的重要性,往往主要強調其共同性為主。它們之間肯定有很大的區別,因為中間關鍵是有人的存在,人又是物質世界非常奇妙的東西,可以這樣說:人就是一個反規律的存在。
熊秉明:是的,藝術家也追求規律,但和科學家要求的不一樣。科學家要求的規律是絕對沒有例外的,在同樣條件下一定出現的。藝術家追求的規律不是機械的重復。為什麼呢?就在於我們剛才說的,藝術有人的成分在,而人是一個生命。認識世界事物的規律是人的本能,認識外界事物的規律是他存在的條件。聞到肉香,他知道可以吃,可以充饑。但是聞到肉香便想吃的因果反應並不是絕對的。在一大堆肉的面前他不會不斷地吃,直到脹死,這也就是所謂量變引起質變。吃了一定程度,他的嗅覺便從喜歡肉香轉變為厭惡肉香。還可以舉另一個例子:嬰兒需要吃奶,每天定時喂他。但這並不能長期繼續下去。因為他會長大,到了一個時期,他便需要吃別的食物,於是有新的規律出現。
藝術里的規律和生命的規律有相同的地方,就是規律不是硬性的、機械的。如果是機械的重復,生活便成為刻板、單調,為我們所不能忍受。但是如果沒有一定規律,也是我們所不能忍受的。
1998年11月,劉正成與熊秉明在巴黎國際書法論壇會議中,前為沈鵬
劉正成:前不久,我去採訪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院士,他說:我可以在坐標上找出任何一個點,然後從這個點來解釋這個世界。這就是說,他對世界的描述具有某種客觀性。但藝術只有一個坐標點:即是人,所有的東西都必須以「人」這個坐標點為中心去檢測。那麼,人本身的心理規律和自然世界的規律就有一致性,但同時也有矛盾性,他必須以這個坐標去觀照另一個坐標。所以,某一方面它是同一的,但肯定又並非完全是同一的。
熊秉明:規律中有變化,變化中含有規律,才有藝術欣賞和生活樂趣。這也就是您提到的「人的坐標」。科學上的規律是要取消人的坐標,這句話我不能很武斷地肯定,據說近代物理學要把現象的觀察者考慮進去。這問題只能撇開我們不談。?我想到西方繪畫的透視,他們建立了嚴格的關於透視的透視學。這是一門科學,研究一只眼睛在一個定點上所看到的形體的幾何變形的規律。這里是不是取消了「人的坐標」呢?是的,我們的眼睛實際所看到的世界並不是依透視學所畫出來的樣子。二者的差別很多,我只舉幾條:一、透視學所畫的世界是一只眼睛所看到的,而實際上我們是用兩只眼睛看世界。二、兩只眼睛看遠近不同的事物必調整視線的角度,使兩眼得到的圖象相同。所以看近的東西,遠處的東西就呈現兩個圖象;同樣看遠的東西,近的東西就出現兩個圖象。三、每個眼球看遠近不同的東西有聚焦的調整。看近的東西,遠的東西就變模糊;看遠的東西,近的東西就變模糊。四、透視學所取的那一個視點是靜止不動的,實際上我們不但用兩只眼睛看,而且眼睛的位置不是靜止不動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身體在動,我們的頭在動,全身絲毫不動、定睛註視的情況很少。
劉正成:這就是說,西方最準確的繪畫和人的眼睛看見的永遠不是同一的。現在看起來,說中國畫主觀,實際上西方繪畫也是主觀,只是西方繪畫的主觀存在於理性中間。
熊秉明:畫是平面上的圖象,不可能忠實地再現三維空間的事物給我們的感覺。中國畫和西洋畫以不同的方式再現人的視覺印象,哪一種更接近真實呢?很難說。比如中國畫的花卉,往往背景完全空白;西方繪畫把背景所有的事物都畫出來。實際上,我們看花的時候,背景十分模糊,甚至被忽略掉;所以把背景刪去,和把背景的房屋、樹木、天空雲霞都清清楚楚地畫出來,都不合乎實際的視覺活動情況。我們可以說中國畫更合乎主觀的情況,而西方畫更合乎客觀的情況。
關於視覺在藝術上的問題頗有人在研究,國內對這類書籍也翻譯了不少,我不知道國內有什麼大學有心理學家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
劉正成:最近,山東師范大學要成立書法研究所,並準備建立書法碩士、博士點,我可以跟他們提個建議,搞這方面的研究,到時請熊先生去指導。?熊秉明:是的,需要科學方法和科學儀器。比如眼球追蹤器,是用來探測眼球的轉動的。從眼球的活動我們知道看一張畫,是怎麼看的?從什麼地方開始?沿著什麼路線進行?在空白的地方,眼球作什麼樣的反應?……這里面有非常多的題目值得研究,而且是些很具體的問題,與藝術表現又有密切關係。比如看一幅字,通常第一遍我們按閱讀的順序看,這大概也是書寫的順序。但是書者寫了一段後,也停下來,看看已寫成的格局,然後斟酌如何寫下去。就在讀第一遍的時候,我們也同時注意全局的安排,注意到行氣、行距、邊緣、天地頭……這些細節究竟在眼球的轉動中如何反映出來??劉正成:阿恩海姆的《藝術與視知覺》研究的問題是不是屬於這個問題?
熊秉明:是視知覺的問題。它是從格式塔心理學繼續發展出來的,有很多原則可以用在書法上。中國傳統書法里有很多觀念很重要,也很正確,可惜太籠統、太含糊。例如「人書俱老」大家都接受了,卻沒有再仔細深入研究,各人按自己的性情、學養去領悟、受用。我認為,運用現代心理學的方法來思考分析是很有意義的。
劉正成:對,現代心理學研究對中國現代文藝研究是非常重要的,現代心理學研究可以深化、精確中國傳統審美觀念。
熊秉明:講到「人書俱老」,我很想再來北京辦一個書法班。?過去我共辦過三個書法班。第一個是書技班,研討書法基本技術的學習。主要講結字的幾何規律和筆法在視覺上的造形特點。第二個是書藝班。書法能夠成為藝術是在於創造個人的風格,個人風格的形成基於個人氣質、個人經歷與學養以及個人潛意識的儲藏。把這許多個人生理、心理的資源發掘出來,經過醞釀、尋索塑造出一個獨特而有意味的風格,這就是創造。第三個書法班是書道班,談書法的終極追求,或者說書法和哲學的關係。一九九二年我開了書道班之後似乎這一系列的工作可告一段落;後來,我發現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老年人的書法。
劉正成:熊先生講到一個「人書俱老」的問題,這就是一個似乎人人皆懂的詞匯,但其深刻的審美內涵又缺乏分析與深透。「老」,可以說是一個年齡問題,也可以說是一個藝術性與風格的成熟度的問題,甚至也是一個心理學問題。可能人老書不老,也可能書老人未老。怎樣才能判斷其「人書俱老」呢?看來,現在還非常缺乏審美主體和創造主體的雙向研究,也只有通過心理學的研究來慢慢明白一些道理吧。熊先生,你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先後從書技、書藝講到書道,現在準備怎麼繼續講下去呢?
熊秉明:老年書法我覺得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書法是陪伴我們一生的藝術,從童蒙開始,到了垂老的時候,眼花了、手抖了、寫的字不穩了,但是仍然可以有趣味,可以供欣賞。這不像音樂,到了手抖就不能再演奏。書法呢,就是眼睛瞎了也仍然可以寫。馮友蘭家中掛著一付對聯是他在失明之後寫的,內容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總結他一生哲學思想。至於形質上呢?既然沒有視覺的控制,只有運筆的記憶和心靈的顫動了。這樣的作品是真正生命與藝術的渾成。
另外,有一現象大家都知道,卻並不夠注意的,就是我們常聽人說:「我不喜歡我的字。」一個人怎能不喜歡自己的字呢?明明是自己寫的,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什麼緣故不喜歡?那是因為我們立了一個標準——一個我們所理想的字,拿我們寫出的字和此標準相比較,我們覺得有差距。什麼是我們理想的字呢?我以為大概有兩個可能:一是「完美的字」,需要我們費力苦練才能做到的;一是「率性的字」,能夠充分表現我的本性的字,這也需要我們苦練才能做到的。用現代心理學的觀點看,「完美的字」是超我所提供的;「率性的字」是潛意識所提供的。所以「我不喜歡我的字」,是因為自我和超我有矛盾,或者意識的自我和潛意識有矛盾。從積極方面說,矛盾刺激我們的活力;從消極方面說,矛盾使我們痛苦、沮喪、失去平衡,乃至於精神失常、人格分裂。如果矛盾的兩面能諧和一致,那時候你寫出的字就應該是你自己的字,不再有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以為老年階段應該能夠確識自己、認同自己;對待書法也如此,認同自己的字。老年也仍有完美的向往和率性的要求,但是完美和率性也已一致。最後的努力也是最後的放鬆,最後的從容中道。「人書俱老」是中國書法家希望達到的。到了這個時候,他能認同自己的字,也認同自己的生命,能認同自己的生命,也應該可以接受自己的死亡。像一朵花開放之後,還要凋零,對於凋零沒有什麼遺憾。
老年和死亡是現代人十分關注的問題。我想在老年書法班上和對此問題有思考興趣的書法家一同交換意見,特別是老年書法家。
劉正成:這個問題非常重要,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也是一個生命的問題,它和藝術也休戚相關。人的主觀本身並不是一面鏡子,這鏡子本身在千變萬化,人們往往把「我」主觀,把它凝固化了,永遠按一個樣式來反映這個世界,永遠用一個標準來看一個事物,始終不變。其實在自己在變的時候,自己根本沒有察覺,這才值得研究,這就是「內省」。內省的心理在佛學中為什麼受到尊重——研究人的內心,實際上「我」本身就在發生巨大變化。熊先生在這里實際上把「人書俱老」的問題從心理學提升到哲學和生命的問題來闡釋,這確實可以說是從容中「道」,是對「道」的皈依。
熊秉明:周慧珺女士在一篇文章里寫:「我們一生寫字到底為什麼而寫?」我想寫字就是要認識我們自己。當然我的這一句話太簡單,可以被看得十分空洞,但也可以被了解得十分充實。
劉正成:人們往往覺得了解客觀世界重要,實際上了解主觀世界的重要性是同等的,甚至還更重要。寫一幅字,我為什麼會寫成這樣,很大程度上自己還不知道,它把你導向某一個目標,但你卻並不知道。
熊秉明:劉先生以為老年書法班能不能在明年舉辦?
劉正成:行。請您把計劃提出來,我們就全力以赴輔助您實行。
熊秉明:為什麼在明年呢?對我有一個個人的原因,就是我明年八十。八十好像有一定的象徵意味。七十九歲辦,似乎還不到時候;八十一歲辦,似乎又過了時候了。
劉正成:噢!我們要給您祝壽。我想,根據熊先生對老年書法班的設想,我們就把它作為紀念熊先生八十壽辰的學習活動來施行,這就有更豐富的內涵。另外,如果熊先生認為必要的話,我們也為您搞一個學術的紀念會,提前組織一些文章,從各個方麵包括哲學、詩歌、雕塑等去研究您的學術與藝術成果。然後您在學術研討活動中間,開設您準備的老年書法班的課,作為綜合性的學術活動慶祝您的八十壽辰,好嗎?
熊秉明:謝謝。祝壽不敢當,我只是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2002年6月,熊秉明先生八十華誕暨老年書法研究班開幕式現場
2002年6月,劉正成主持「熊秉明先生八十華誕暨老年書法研究班」開幕式上,與熊秉明、吳冠中在觀看熊秉明作品
熊秉明先生八十華誕暨老年書法研究班開幕式宴會,劉正成向熊秉明贈送壽聯,左一為吳冠中
熊秉明(1922-2002),學者與藝術家。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教授、法國教育部教授、法國書法家協會主席。著有《張旭與狂草》、《中國書法理論體系》、《關於羅丹——熊秉明日記擇抄》、「回歸的塑造」《看蒙娜麗莎看》等。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先後回國開設書法研究班,從書技、書藝講到書道,在書法理論界產生重大影響,二○○一年六月初他又應邀來京參加清華大學舉辦的科學與藝術研討會和科學與藝術大展。為此作者和助理朱培爾對熊先生作了專題訪談,就科學與藝術的主題以及熊先生對中西方繪畫原理,以及運用心理學方法對書法美學的探討等,作了範圍較為廣泛的討論。本文由唐朝軼根據錄音整理,並經作者本人審改。原載於《中國書法》二○○一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