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硬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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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我在都柏林旅行的最後得了急性腸胃炎是因為去了愛爾蘭現代藝術博物館。那真是一座充滿了死亡氣息的現代藝術館,我在當代藝術館看了英國電影導演、詩人、藝術家德裡克·賈曼(Derek Jarman)的展覽:陰森,晦澀,疾病的隱喻,死亡。展覽襯托的氣氛就像是整個都柏林一樣,充滿了陰鬱,灰色,疏離,孤單,難以言說的一種清冷,以及永遠停不了的落雨——那幾乎是我在都柏林旅行中,每日的感受。

不要冬天的時候去都柏林,除非你像我一樣是為了患病而去旅行。

得急性腸胃炎的真正原因,一定是連日陰雨,寒冷(我的那雙白色運動鞋,鞋底一直是潮濕的,雙腳經常感覺冰冷);此外,我在愛爾蘭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地下室餐廳吃了一頓午餐,沙拉裡的扁豆一定沒有熟透。從此,我對歐美的沙拉冷盤食物充滿著緊張的敬畏感,它們讓我敬而遠之。

愛爾蘭現代藝術博物館雖然是17世紀的老建築,但最初是建於1684年的醫院Royal Hospital Kilmainham。退伍士兵在這裡養老,最後死去。也許是我迷信(但我在一個人旅行的時候,變得愈加迷信),從我踏入這家前身醫院的藝術館開始,我就感到一種死亡的氣息,它們像幽靈一樣纏繞著我,揮之不去,加上Jarman式的疾病畫筆和他塑造的藝術形象,以及電影畫面,如灰色的詛咒。所有的寒冷孤獨都仿佛是在都柏林被無限放大了。

我從英國的倫敦飛去都柏林的前一日,在倫敦丟了一張信用卡,掛失及時,沒有損失。我對愛爾蘭充滿一絲期待,這些期待包括要去找尋偉大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和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故鄉的文學氣質。都柏林:孕育偉大作家的凍土到底是散發何種陰鬱詩意的?當飛機飛臨都柏林的上空,雖是下午時分,但天色已黑,大西洋沿岸的燈火,在黑夜中閃爍。我從飛機上遠望漸漸隱去的紅色夕陽,像是褪色過期的膠片,都柏林以如此死寂一般的觀感迎接我。

落地都柏林,過海關,被盤問了許久,還被要求出示離開愛爾蘭的機票,以證明我是遊客。可能同機抵達的遊客大都是英國和歐美人士,我是唯一一個中國人。機場外,呼嘯大風瞬間將我吞沒,我還沒有適應愛爾蘭口音的英語(事實證明,我在愛爾蘭,大部分時間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找了大半天巴士,無果,最後選擇Uber去酒店。Uber司機是一位年輕的都柏林人,他給了我一些在都柏林旅行的貼士,為我介紹了可以參加的一日遊項目和旅行公司;並告知在愛爾蘭的「滴滴打車」軟體,價格比Uber便宜一倍以上(可惜,要愛爾蘭本地人的電話才可以註冊,在整個旅行過程中,我都發現,愛爾蘭的民族保護意識很強,愛爾蘭的經濟不好)。

安頓好後,按照Google地圖的介紹,去了酒店附近的一家亞洲餐廳,那種為了愛爾蘭人開的東南亞混合餐食,但很年輕,很隨意,居然全部是金髮碧眼的愛爾蘭人在用餐,室外還有人排隊,幸好我落單,隨便可以被塞入一個shared大桌,一人點餐,一人吃,也算自得其樂。只是從餐廳走回酒店的路上,整個都柏林都太蕭索,杳無人煙的樣子,只剩下黑色的夜,真的是黑夜,像是詩中描述的那樣黑!

第二日一早起來,翻開窗簾,下雨,陰冷潮濕的感覺,整個都柏林都是潮濕的,灰鉛色的建築體發出一種歷史久遠的況味,但畢竟是古老又很歐陸的外觀,從整體上觀察都柏林,除了一種遠離塵囂的自我步調外,就剩下因為陰雨綿延帶來的不甚溫暖的感受。我決定步行前往都柏林作家博物館(這幾乎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了)。

原來我的酒店附近有著名的St. Patrick’s Cathedral。此外,散步沿途經過了一些經典的都柏林景觀,包括Christ Church Cathedral(可以說是都柏林最古老的教堂建築群),都柏林castle,Ha’penny Bridge(半便士橋,愛爾蘭最古老的步行橋)。我從這座古老橋上走過,來到河對岸,經過商業街區,抵達Parnell Square的作家博物館。但這一路走得實在辛苦,風大雨大,雨傘根本沒有用。後來我覺得去愛爾蘭的裝備和在蘇格蘭甚至在冰島一樣:防風衣、戶外靴(防雨防凍)是標配。

都柏林作家博物館位於一棟老式建築內,陳列了愛爾蘭為世界熟知的著名作家的生平和著作,是一個可以全面了解愛爾蘭作家群像的去處。除了我想緬懷的James Joyce和Oscar Wilde,詩人葉芝,我還了解了都柏林的劇作家群落,觀瞻了上世紀初年的都柏林作家和文化風景。這小小的博物館雖然只有兩層樓規模,卻異常安靜,大約也是喜歡文學的遊客會造訪——但對於像我這樣的遊客,卻是再合適不過,這也是我來都柏林的初心,當初心被滿足後,仿佛這場旅行可以結束了?

都柏林的憂傷是真實可感的,即便是後來我在一個偶有陽光的上午去了聖斯蒂芬公園(這個公園因為出現在電影《閏年》中吸引我的目光)找尋一絲輕快,也無濟於事。公園裡有一個小小的喬伊斯的雕塑,我想著這一句話:「那晚的裡雅斯特(義大利),什麼都看不見,憂傷吞噬了海上的月光。」的裡雅斯特也是喬伊斯旅居過的地方。喬伊斯的憂鬱和悲傷從都柏林開始,的裡雅斯特,巴黎,不一而足……

在作家博物館,我看到了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肖像和生平,他是《等待戈多》的作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貝克特說,「為了美的緣故,我向詞語發起進攻。」他沒有出席諾貝爾頒獎儀式。在參觀整個作家博物館的時候,我覺得幾乎所有的愛爾蘭作家們,都如此這樣的疏遠,離群索居,孤獨,也許這就是愛爾蘭這片凍土塑造的靈魂,他們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我走上作家博物館的二樓,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遊蕩,窗外的枯葉印象為室內的清寒帶來了一種自然主義的裝飾效果。但我分明是喜歡二樓的空間,像是來到一個文學家的客廳,偶爾聞到因為潮濕讓實木發霉的味道,卻也享受著片刻因為文學醞釀起來的寂寥又空洞的浪漫,但所有的觀感和嗅覺體驗都轉瞬即逝。

從作家博物館走出來的都柏林依然是灰鉛色的,我順路走向商業街區。下午在電影院看了《Joker》,看電影的感覺也很奇怪,三三兩兩的觀眾,讓整個觀影過程也蕭索不已。在電影院附近找了一家中餐,晚飯吃得油膩。(也許這也是最後得了急性腸胃炎的原因之一?)

根據Uber司機的介紹,預留了一日的懸崖海灣遊,選了莫赫懸崖(Cliffs Of Moher)。一大早出發,天還沒有亮,我打雨傘從酒店走路去大型巴士接待處,我真是恨透了這種都柏林的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白天。我坐上了這趟旅遊觀光巴士,乘客以歐美,澳洲人為主,遇到三個上海來的女生,但我一個人挑選了臨窗位置,靜靜看窗外的愛爾蘭風景。當大型巴士開出了都柏林,只剩曠野,只是雨水打在車窗上,讓窗外景色時常模糊。司機兼導遊的愛爾蘭胖子,一路插科打諢,為我們播放九十年代的流行曲,以笑話化解旅行疲勞和車途乏味。

我在停靠的小鎮超市買咖啡和早餐,補給能量。愛爾蘭原野,草地上的綿羊,像是一個又一個安靜雕塑,狹窄的道路,迎面駛來的汽車,偶有一絲驚懼,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響。當我們看到了大西洋,好似通往天空盡頭的道路,以及被自然雕琢的那些巨石和海邊懸崖,才感覺興奮。有人站在這些懸崖巨石邊觀瞻,僅有片刻停留發呆時間,旅行團節奏是讓人不能擁有延宕和向往——但對於我已經足夠,如若沒有這趟旅行大型巴士,我無法前往這些自然盛景。

司機把我們拉到一家非常具有愛爾蘭風味的pub餐廳吃午餐,豐儉由人,自己選擇,我終於吃了一次愛爾蘭傳統燉牛肉,但用了紅酒燉的牛肉只是果腹之食,增加能量和熱量。寒光日影中,我也只有選擇熱食(我後悔沒有帶杯面去愛爾蘭)。換成以往,我會在這種多人國際旅行團午餐時與人聊天,或者亦有和我相同的單身旅客搭伴,一路有零碎閒聊。但今次愛爾蘭之行,都沒有發生,我也變作一個沉默寡言的單身遊客,並對於陌生人避而遠之。後來回想,我在當日的行程中,除了點餐,買旅行紀念品,叫人幫手拍照,盡然沒有說話,沒有張嘴——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愛爾蘭已將我silence化。

終於,在午飯後的下午兩點抵達了此行目的地,歐洲最西北緣的克萊爾郡,世界地質公園,莫赫懸崖。下車前,司機brief了安全事項。他將我們放下後,全程最長的自由活動時間即在莫赫懸崖,我鼓足幹勁飽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了一路的雨,在我們抵達莫赫懸崖的時候停了,上帝顯靈。但遊人必須抓緊時間拍照,因為下午四點,夜幕就將降臨。

走上懸崖高處的奧布瑞恩塔(O’Brien’s Tower),天空轉暗,烏鴉蜷縮在懸崖的護欄邊,任由遊人招呼,不懼風雨的樣子。電影《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就在莫赫懸崖取景,站在懸崖邊,我才明白,大西洋的浩蕩與電影中的奇幻如此搭界。也有很多歐洲人來此自殺,在懸崖了望大西洋,據說這裡和北美加拿大,隔海相望,此刻我才覺得一人旅行如此糟糕,美景無從分享,要找一個靠譜的遊客幫我拍照,也難覓蹤跡。最後,沿途還是找到兩位遊客幫我留影。日後翻看,一定會記起這個風雨交加的冬日愛爾蘭之旅,我和大西洋懸崖靠得如此近,此生無憾。頗為神奇的是,當我們結束莫赫懸崖之旅,登上大型巴士車時,天空又開始下雨。上帝顯靈。

回程大型巴士上,司機不再講笑話,窗外漆黑,冬日深夜,車上遊客大部分已經熟睡……

是的,我在都柏林的最後兩天過得辛苦,難受,甚至流淚。

住在燈光暗淡的最後一家酒店(居然還是本次愛爾蘭住的最貴的一家酒店),服務也暗淡,幾乎是沒有服務。遭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取消了最後一日的行程,在酒店躺著,其間無法進食,只想喝白粥——但都柏林不是紐約、巴黎,哪裡有白粥呢?

我硬撐著去了兩次離酒店最近的一個藥房,買了兩次拉肚子的藥,中午硬著頭皮喝下一杯用花椰菜打碎的濃湯,極其古怪的味道,就著一個幹麵包。我坐在超市餐廳靠窗位置,用盡最大的力氣喝下這杯濃湯,看著街道上歡顏過往的年輕人,淚水忍不住掉下來。但我躲在一個角落裡,默默無聲,生怕被人瞧見,生怕被人判斷和認為是一個悲劇性的遊客——他如此脆弱,孤單,感性又充滿了內心的不安與恐懼。

這家燈光暗淡老舊的酒店實在是太都柏林了,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像是古老時鐘已經等待停擺迫近。愛爾蘭人都在遷徙,仿佛對於故土已經放棄,難怪整個都柏林透露出這樣的停擺與被厭棄的狀態——可能也是我的私人觀感,像是電影《布魯克林》裡那些急於離開這裡的每一個愛爾蘭人一樣,遷徙和遠離,是非常愛爾蘭的存在之道。

夜晚,我在酒店要了白水煮義大利面,硬著頭皮吃下去,吃得我想嘔吐,但為了保存體力,為了第二天飛離都柏林,我把這盤無味的義大利寬面吃了下去。

很無助的時候,還是微信了在中國的父母(讓他們擔心了),但在那個無法入睡,拉肚子到虛脫的夜晚,我仿佛也只能和他們微信。也許,這並非是都柏林的問題,當我喝完那杯難以下咽的花椰菜濃湯,在回酒店繼續躺著的途中,我還從著名的聖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 Dublin)穿了過去,心有不甘地走進聖三一學院的教堂,人聲鼎沸,遊人如織,好奇心是原罪。我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給旅行,等待被旅行抽幹。

只是,在都柏林的機場,最後的候機時光,一樓的候機區域,我感覺不到暖氣,也許這是愛爾蘭的問題,也許這僅僅因為:我真的是一個脆弱的,受傷的旅客而已……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張

從倫敦飛往都柏林,飛臨都柏林的時刻。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2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3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4張

愛爾蘭現代藝術博物館前身是醫院。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5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6張

藝術家Derek Jarman回顧展。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7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8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9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0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1張

都柏林作家博物館。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2張

聖斯蒂芬公園裡的喬伊斯雕像。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3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4張

半便士橋,愛爾蘭最古老的步行橋。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5張

旅遊巴士駕駛途中,一匹馬。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6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7張

前往莫赫懸崖途中,大西洋已經近在眼前。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8張

抵達莫赫懸崖。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19張

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20張

莫赫懸崖最高處的奧布瑞恩塔。

撰文,攝影: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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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硬傷 旅遊 第21張

《孤獨要趁好時光》(我的歐洲私旅行,2012年出版);

《香港的前後時光》(內地與港臺版,2013年出版);

《仿佛,一場告別》(和光影記憶相幹的旅行,2014年出版);

《而我只想去巴黎》(巴黎城市與文化影蹤,2019年出版)。

張樸,作家,翻譯。留學北歐,曾供職於倫敦BBC中文部、美國駐華使館。全職寫作,旅行人生。熱愛巴黎、紐約、葡萄牙;喜張愛玲、唐詩宋詞、電電影劇、MONOCLE、agnès b、Maison Martin Margiela,極簡主義與王家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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