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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過去這一周,我給自己放了五天假,和夫人一起去內蒙古遊歷。內蒙古的面積僅次於新疆和西藏,有118萬平方公里,占中國土地面積的12.3%,相當於186個上海。人口為2530萬,僅比上海多100萬。以人地關係論,如果說上海擁擁擠擠,纏纏綿綿,內蒙古則蒼蒼茫茫,浩浩蕩蕩。
我們從上海飛呼和浩特,先去了輝騰錫勒草原。此地是高山草甸草原,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草原西端有一道蜿蜒的山谷,是第四紀冰川的地質遺存,叫黃花溝,層巒疊嶂,氣象萬千。步行去往黃花溝的路上,大片白樺林隨處可見。
再去鄂爾多斯的響沙灣景區。這里位於庫布其沙漠最東端,是一個綜合性的沙漠類度假風景區,國家5A景區。我們住在蓮花度假酒店,據說它是地球上唯一的不用磚、瓦、沙、石、水泥、鋼筋建造的綠色建築,設計師是日本人。響沙灣最早是當地旅遊局開發的一個接待站,一直慘淡經營,1999年重組轉制為民營企業,漸漸找到了出路,創出了新路。
然後去了鄂爾多斯的康巴什新區,當年曾因基礎設施建設超前而人氣不足被叫作「鬼城」,現在已是鄂爾多斯的新中心。康巴什新區由多個主題廣場和公園、博物館、古遺址、景觀湖、文化建築、旅遊功能區組成,2012年成為中國第一個以城市景觀為載體獲批的國家4A級旅遊區。也就是說,景區就是城市,城市就是景區。
成吉思汗陵離鄂爾多斯不遠,位於伊金霍洛草原上,占地10平方公里,是世界唯一的以成吉思汗文化和蒙古族文化為主題的旅遊景區。
回到呼和浩特,我們參觀了大召無量寺和綏遠將軍府,看了「千古馬頌」的表演。大召寺是藏傳佛教的一座寺院,明萬歷八年(公元1580年)建成,銀佛、龍雕、壁畫是其「三絕」。綏遠城將軍府是清代綏遠將軍的辦公衙門,按一品封疆大吏衙署的格式營造,磚木構制,占地2.6萬平方米,其廂房廊柱上有兩副著名對聯,一是「事業為黎民福,議論作社稷謀」,二是「有為有猷有守,曰清曰慎曰勤」。
內蒙的朋友說,我的五日行只是蜻蜓點水,很多精華尚未深入,但我已覺得非常滿足。祖國之大,有著足夠的反差,而反差往往造就驚異和美感。
這一兩年,國際國內,線上線下,經濟社會,問題矛盾頗多,人心難得平靜。如果能遠離塵囂數日,融入草原幾分,看遍野的芳草和羊馬牛駝,在星空下,琴聲中,透透氣,放放鬆,或許會有些新感受,看問題的角度會有些新變化。
草原之行,深化了我對文化和文明的認識,使我更深切地意識到,文化繁榮建基於文明進步。
文化和文明,有人認為是可以通用的同義詞;有人認為文化更加內隱,文明更加外顯;有人認為文明有先進與落後之分,所對應的是蒙昧和野蠻,而文化更注重個性化、多元化,難分高下;有人認為文明更重視進步,文化更重視傳承,等等。
我的觀點是,文明和文化有聯繫也有區別。文明強調的是人類共同的、普遍的東西,不管應用到哪里都能促進人的福祉提升。如醫學使人的預期壽命大為提高,抽水馬桶和排污系統讓城市里的霍亂逐步絕跡,《物權法》通過保障財產權激發創業者的積極性,交通與通信讓天涯若比鄰。文明的發展,使各民族間生活方式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減少了。「文明」或「不文明」有一定的通約標準,在英文中,「文明」(Civilization)源於拉丁文Civilis,有「城市化」和「公民化」之意,意味著一種更為進步的社會發展狀態。美國歷史學家拉爾夫、伯恩斯等人在《世界文明史》中提出,「文明即一種先進的文化」。
而文化強調的是民族差異和群體特性,是特定環境和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比如蒙古民族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經常要移動,所以居住在蒙古包里,它構造簡單,易於折疊,便於拆遷和運輸。
此次在內蒙古的每個景區,我都感到,文明程度比想像中要高。主要表現為完善的基礎設施和各種硬件,清晰的指示系統,衛生、住宿、飲食等條件。公路休息區廁所的清潔程度不亞於上海周邊。服務生的態度也很好。內蒙古提出發展全域旅遊,近年來遊客增速很快,我覺得首先是因為整體文明程度提高了,在這樣的文明界面上,各地來的遊客覺得很適應,和自己居住地沒有什麼不同,就能安心體驗獨具特色的內蒙古風情和文化。
所以說,文明發展是文化發展的基礎,一個地方的文明水平上去了,對這里的特色文化的發揚光大具有「放大器效應」。而文明的提高,離不開經濟發展,基礎建設,社會建設,環境營造,服務改善,也離不開像伊利乳業、西貝莜面村、億利集團(聯合國認定的全球治沙主管者)這樣的龍頭企業的帶動。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增強了很多。從80年代中期的《河殤》到今天的《舌尖上的中國》《中華詩詞大會》《國寶檔案》等等,對自己文化的態度也在發生深刻改變。一樣的文化,因為品鑒文化的文明基礎的變化,文化的價值似乎也變了。究其本,是中國發展了,趕上來了,文明水位提高了,因此文化自信隨之而升。倘若沒有這樣的基礎,空喊文化自信,其實是沒有底氣的。
由此,我的第一個判斷是,隨著整個國家的「文明底盤」越來越高,越有文化特色的地方,未來的發展空間會更大。中國的邊疆地區有可能成為服務經濟、體驗經濟的新高地。
我的第二個判斷是,在中國的文明水平不斷提高之後,那些帶著有色眼鏡,在文化上看不起中國、貶損中國的聲音,會逐步減少。當然這也有一個過程。過去,世界不少地方的文明水位高於中國,他們因此有一種文化優越感,但現在,中國很多方面的文明程度已經上去了,有些硬件和物質方面已經超越了,社會治理、公民素質等軟實力也在提高,如果還是以老眼光看中國文化,這反而是刻舟求劍,坐井觀天。
以此推論,在中國之內,需要對原來比較邊緣的、非中心化的地方有新認識,而不是只盯著北上廣深;同理,香港的年輕人看中國內地,美國人看中國,只要多來多看,就會有新認識。我們也要創造更好的條件,讓世界進一步走進中國,了解中國。
上面談了文化和文明。下面談談不同文化間的關係。文化的生命力在於融合與包容。融化勝於征服。這是在成吉思汗陵參觀時的感觸。
成吉思汗,1162年生於漠北斡難河上遊地區(今蒙古國肯特省),1227年在六盤山下的清水縣病逝,而後秘葬。今天的成吉思汗陵並無其靈柩,而是一種靈魂載體和聖地,是「全體蒙古的總神祗」。
成吉思汗陵非常浩大,正殿正中是一座漢白玉塑像,他盔甲戰袍,腰佩寶劍,渾身雄武之氣。塑像背後,是一幅描繪當年橫跨亞歐的蒙古「四大汗國」的疆域圖(欽察汗國,窩闊台汗國,伊利汗國,察合台汗國),版圖的領土面積超過3200萬平方公里,接近整個歐亞大陸的60%,從波羅的海到太平洋,從西伯利亞到波斯灣,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國家。這張疆域圖一直是遮蔽的,上世紀90年代才打開,當時有主管人說,這是過去的歷史,無需回避。
成吉思汗到底是不是中國人?蒙元文化和華夏文化是何關係?成吉思汗的歷史功過如何評說?這些問題有很多答案,甚至是相反的答案。成吉思汗是蒙古族的英雄,他統一蒙古族各部,建立了蒙古族的民族自信心,推行了法律,採用了統一的文字。他發動的戰爭在客觀上也推動了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交融,打通了唐末之後東西方300多年沒有溝通的屏障。但對漢族來說,元朝人分四等,漢人最末,和牲口差不多,可以隨意買賣,蒙古人殺漢人只要賠一頭驢,漢人殺蒙古人要滅全家。漢人不能持有武器,不能擁有馬匹,不能學打獵、學武功和參加集會。如不是耶律楚材說漢人可以交稅,漢人說不定會被殺光。
如果有仇必報,漢人和蒙古族人有血海深仇。但事實上,仇恨很難延伸多少代。有些是代際更替的原因,有些是此一時為敵、彼一時為盟的原因,有些是某一方發生了巨大變化、形不成敵對狀態的原因,也有些是意識到「仇必和而解」、不願承受戰爭消耗的原因。所以,打打殺殺的仇恨,換一種時空條件,就有可能走向融合。
在成吉思汗陵,遙想那塊相當於3又1/3個今天中國領土面積的版圖,我突然失去了羨慕。那種簡單粗暴的鐵血征服,看起來是一部宏大敘事,足以把驕傲傳給後人,其實不過是一時的壓服,蒙古帝國幾十年後就開始一塊塊瓦解,最後,連同為一系的汗國之間也發生了衝突和征戰。
中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千百年來維系各民族關係的最重要力量,還是文化。中國文化是多源的,而在「賢聖之所教,仁義之所施,詩書禮樂之所用」這些方面,又有很強的同化效果,即不是靠權力或法令的強制,而是靠柔性、包容、內化、昌明的文化來聯繫。
在今天的世界,平等相處的文化多元主義仍然很重要。但文化專權、文化霸凌、全能主義、單一標準的情況,也很突出。這又牽涉到人的認知問題。
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固化某種認知模式,並深陷其中。
美國學者麥克·莫布森在《反直覺思考》一書中說,我們的所有思考都基於大腦的「默認設置」,使用的是百萬年進化形成的「自帶軟件」,這種思維模式就是直覺思維。例如,一個醫生對某種疾病的治愈率只有50%,但每個來看病的病人總是選擇他來治療,因為他總是對病人說:「我上一個病人恢復得很好。」病急亂投醫就是一種直覺式思維:不在乎真實的概率,只考慮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直覺思維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情緒」,如「無名火」、「頭腦發昏」等等。情緒在多數時候是不被我們的意識所控制的直覺反應,典型的例子是買彩票。任何人理性思考的話,都明白中大獎的概率極低,低到接近於零,但大獎那一連串零所引發的情緒高漲、興奮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以至於人們可以忽略科學計算,一往無前地往里砸錢。
美國氣象學家J·馬歇爾·謝博德在TED演講中說,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正在被三種思維錯誤毀掉。
一是確認偏誤,就是人們總傾向於尋找證據來支持自己已經相信的事情,選擇性忽視那些就發生在眼前但是對自己想法不利的事情;
二是「達克效應」,指的是能力欠缺的人在自己欠考慮的決定的基礎上得出錯誤結論,「總有一些人認為自己什麼都懂,或者低估自己不懂的事情」;
三是認知失調,即新信息與已有的信念相矛盾,無法理解現有經驗外的事物的時候,會讓人產生失調的感覺,驅使人去尋找合理化的解釋,讓自己的認知達到一致。
一個人的行為問題,往往是行為背後的認知與思考模式出了問題。合理的態度是勇敢地去承認——我們常常是處在偏見之中的,處在信息不完備之中的;在需要理智、謙卑、客觀、基於真實的事實進行全面分析的時候,我們往往選擇了直覺、專橫、主觀、基於片段事實和局部信息進行剪裁,以「符合」自己的思維習慣或主觀預期。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直覺思維和認知障礙盡管有害,還可以控制在一定範圍,且通過與別人的社會交往,也容易糾錯。如果是掌權者,特別是偏執的掌權者,危害就大了,而且很難抑制。
特朗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推文為美國也為世界提供了一個「確認偏誤」,「達克效應」、「認知失調」的活生生樣本,這大概是他對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的一個「特殊貢獻」吧。
當我走出草原的時候,我的內心似乎安定了一些。
從文明和文化關係的角度看,中國應該有更大的信心。只要堅持以人為本,堅持開放,堅持創新,堅持法治化的市場經濟道路,時間會站在中國一邊。
從不同文化的關係角度看,中國應該有更大的包容性,融合性。哪怕有人向我們發難,甚至是無端發難,我們都應該更加氣定神閒地回應,不受其擾,不被情緒左右。這種態度更能促進問題的解決。矛盾總是要爭取越化越小。
從認知的角度看,我們應該深刻體認到自身的局限性,檢討大腦的「默認設置」和「自帶軟件」,它們真的有效嗎?我們一定是對的嗎?應該努力做到信息對稱,在此基礎上再做決定。
在百年未遇之挑戰中,我們注定會遇到更多的壓力和突發事件。不少朋友對中美摩擦繼續升級感到憂心忡忡。擔心如果特朗普的思維和情緒進一步激化、極化,中美關係將存在重大不確定性,甚至走向「新冷戰」和「脫鉤」。
如果有些事情一定要來,那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過,在一事一議之外,我們更需檢視的是一些更為根本的東西,比如我們對世界的判斷和理解,我們的思維框架,我們和人類文明的關係。
我們可以表現出更為充足的戰略定力,用更加策略的方式,在一定意義上「管控」特朗普的情緒。「一報還一報」,對中方未必是最優選擇。
我們需要穿越迷霧和迷茫,看到一些更大的、更長的圖景。
我看到的「終局」是——在推動高質量發展和創 新髮展、提高勞力生產率方面,在激發和保護經濟主體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方面,在促進社會公正和機會公平方面,在真正凝聚民心、建立信心方面,總之,在那些與中國的長遠可持續發展高度相關的核心因素中,我們的進步是不是很快?我們能不能表現出比美國更好的勢頭?
如果我們比特朗普更能認清自己的問題,更能看到開放、進取、包容、普惠的世界經濟潮流之所向,如果我們有更健康的理智,同時也不乏勇敢的心和持久的韌性,那麼越是在困難的時候,我們可能越有機會做到超越。
在特朗普誇誇其談自身優勢,卻毫無定力和邏輯一致性的發推中,人們看到的是一種經常性的焦慮。
心定則目明。穿越迷霧,路在腳下,一步一步,正確的方向指引我們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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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 | 視覺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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