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紅樹

何頻

元旦剛過，我如願到廣州和珠海等地漫遊。從四季分明而正值三九嚴寒的中原，一下子來到萬木蔥蘢的熱帶濱海地區，這次好運氣，竟然遇到了好幾種紅葉樹。嶺南和粵東，臨界北回歸線，大體無霜無凍，此時卻有「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爛漫紅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這意想不到，因此刷新了我的閱歷。

故地重遊，不能不先說越秀山。那傳唱至今的《廣州好》組詞道：「廣州好，城古越千年。飽越滄桑消劫燼，緬懷締造接前賢。山立五羊仙……廣州好，越秀更嬌妍。俯瞰煙霞窮變化，仰觀林翠有無間。碑寫碧雲天。」曾經3月半在越秀山上，看滿山洋紫荊開花和直沖霄漢的紅木棉，最難忘，那紅木棉如擎天火把，直把藍天都映紅了。這次重到鎮海樓，季節不同，眼見老木棉正在換葉，和枯樹差不多，洋紫荊則開花了。樓的台階前有一兩叢丈把高的一品紅，頂葉恰如雞冠紅。

我繞到樓台後面，間隔一個小山包，山頂上有落過葉的苦楝樹與一株三裂葉的楓香樹，稀疏的樹葉還殷紅可觀。而公園一進門走湖中塘堰，夾道的落羽杉和水杉變紅了，是層次豐富的棕紫紅，在綿延起伏的青山綠水間，組成了一幅美麗的水彩風景。

落羽杉也叫落羽松，和池杉、水杉組成群落，形狀差不多不好分清楚。特別是水杉，中原和北方—武漢、鄭州，石家莊與北京各地都有。北京的中山公園里，冬天下雪時水杉紅葉落地，與滿地落果大大小小的紅色海棠果子交織鋪地，是首都冬日一道奇特的風景。因為生長著羽毛狀的葉片，水杉別名叫梳子杉。據說，它還是植物界前輩胡先驌等人，上世紀30年代在川鄂交界的大山里發現的，有植物「活化石」的美譽。杉木都有筆直的樹幹，標準的塔形樹冠，近乎於幾何圖形，遠望一絲不茍。但水杉等四季善變—春來油綠婆娑，夏天蒼綠嚴整，秋冬通體變紅，先褐紅，繼而棕紫紅，紅葉落盡了，全然裸樹也是一道充滿陽剛之氣的獨立美景。再往北，我在大連海洋公園里也見過水杉熟悉的姿影。水杉與池杉之美，不僅在其樹形與變色，而其近水的根部，往往會衍生出盤龍臥虎、奇形怪狀的大片地根，類似榕樹的氣根而匍匐於樹根周圍，人們戲稱「十八羅漢救唐王」。最難忘是元宵節才過，人在武漢磨山植物園看梅花，浩渺的東湖邊上全是落了葉的水杉與池杉，杉木林地濱水，岸邊與淺水里疙疙瘩瘩連片，大小樹疙瘩直似羅漢頭，油光發亮且微微泛紅。真是天下奇觀！

楓香，還有人叫它香楓樹的。此楓非彼楓，是南方專有樹種。金縷梅科的楓香樹不是槭樹科的楓樹。楓樹各地都有，分五裂葉和三裂葉，結籽似白蠟樹的籽，簇籽如絮；而楓香樹結果似懸鈴木，淮河以南才有，在長江與珠江流域，珠三角與長三角廣大地區廣泛生長。它與銀杏和重陽木、香樟等，皆可以為寺廟樹和村頭池塘邊的風水樹。和烏桕樹一樣，也是南方秋來賞紅葉的重要樹種。

北京香山紅葉，有人工種植的景觀楓樹，但其底色，原生態主要以漆樹科的野生黃櫨為主體，10月來後如火如荼。而蘇州天平山觀紅葉，那里系北宋范仲淹的「范氏宗祠」所在，由古老的楓香樹組成大片的紅葉景觀，最佳觀賞時間在11月下旬與12月初。北方槭樹科的楓樹，東北地區以楓樹、白樺與椴樹和槲櫟、花楸樹等，秋來變紅組成「五花山」，層林盡染，萬山紅遍，早早從8月底9月就開始了，為一歲賞紅最早的地方。料不到，直到元旦新年和春節來臨，殿後的嶺南紅樹而蔚然成景—整整半年時間還多，從北而南，紅葉從長白山和大興安嶺逐步蔓延至嶺南南海邊，若非身臨其境，難以想像它的美麗壯觀。

接下來，又從廣州坐城鐵到珠海。珠海瀕臨古零丁洋，有山有海島，市區的景山公園與海濱公園相對，連著深入城市的青山板障山。1月份珠三角地區也多陰天和霧霾，早晨我沿著景山公園的石階路獨自登高，與山道兩邊數不清的陌生的南方綠樹摩肩接踵，不時看到一種葉子與南太行的黃楝樹一樣的紅葉樹，顏色紅得像才潑了紅漆似的，格外醒目。似曾相識，又不能決斷。於是，我借助手機的「形色識花」來辨別，電腦一下子認出來它是野漆樹。

野漆樹，《植物名實圖考》里有記載。清朝吳狀元的《植物名實圖考》《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姊妹書，2018年再版。中華書局用商務印書館的舊版重印。從1919年，商務印書館第一次出版《植物名實圖考》算起，距今正好一百年。而我在今年元旦新得了中華書局的重印本。與我手邊的大開本比起來，這個重印本分上下兩冊，好用且實用。《植物名實圖考》第三十八卷之「木類三十九種」里有「野漆樹」一條：「野漆樹，山中多有之。枝幹俱如漆，霜後紅葉如烏桕葉，俗以謂之染山紅。結黑實，亦如漆子」。而另外一本現代的植物指南說，嶺南和香港，還有山烏桕，它的樹葉，每年1月和楓香樹一起變紅。本次在廣州和珠海兩地，我沒有發現秋冬變紅的烏桕樹和黃楝樹。

倒是一種典型的熱帶樹木，在廣州也不難遇到的欖仁樹，此樹廣泛分布於東南亞和南亞地區，是高大的景觀樹，也是樹冠平行的行道樹。欖仁樹的樹葉似枇杷葉而多起波楞，葉片更大更長。珠海欖仁樹比廣州更多，景山公園進門的山坳里是一片湖景，濱水有高大的欖仁樹，紛披著紫紅色葉子，儼然一派北方的柿子樹經霜而泛紅的光景。最早在越南我認識了欖仁樹，僅憑口音，我最初記住它叫「懶人樹」。

鄭州我家里，有株每年冬來入室避寒，準當在冬至要開花的南方綠栽鵝掌柴。而珠海板障山上，灌木鵝掌柴和喬木鵝掌柴群生共生，這時且花且結籽，有的結出了與香樟樹一樣的黑色圓珠種子。我發現，還有一種幾乎與鵝掌柴一樣多的樹木，它以喬木居多，普遍比鵝掌柴的大樹還要大，一攢一簇的葉子，舌形圓頭葉，類似楊梅葉，這一刻也是紅艷艷的。它的紅，沒有野漆樹紅得重，但比野漆樹紅得亮。此樹在我大腦的植物譜系里，絕對對不上號。然而，最終我沒有用手機軟件來識別它—保留一點對嶺南和南國的神秘吧，我願意這紅艷艷的紅樹，特地保留著不認識，讓它吸引我再次到這里來。

事後我看了看，包括楓香樹和野漆樹、欖仁樹在內，這些應時而紅，為新年添景致的紅葉樹，竟然在葉靈鳳先生的《香港方物志》里，一個也沒有。故而我獲得了發現的快樂。

作者：何頻
嶺南紅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