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豐說,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好的戀愛關係,的確可以提升幸福感,成為一種穩定的社會支持。
|作者:長夏
|編輯:阿曄
|編審:蘇蘇
「雙十一」又要到了。盡管這個日子已經從「王老五節」變成了「購物節」,但每逢此時,「脫單」「戀愛」這類話題依舊備受關註。
大家或許不久前還在微博上看到過這個話題——武大戀愛講座學生爬窗聽課。截至目前,它在微博上的閱讀量已經超過9000萬。
·微博熱搜話題截圖。
·戀愛講座教室外的「盛況」。圖片來源:武漢大學微博。
無數網友被學生們「掛在窗上」的姿態逗笑,又疑惑:「談戀愛還需要教嗎?」「單身這麼多年一節課能教會?」「道理都懂,但要怎麼查驗教學成果啊?」
這場名為「戀愛心理學」的講座,主講人是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心理學系教授、系主任、博士生導師喻豐。最近,他跟《環球人物》記者聊了聊戀愛、幸福,以及他在人生這場馬拉松前半程上的故事。
「談戀愛還是需要教的」
距離講座正式開始還有45分鐘,喻豐花了幾分鐘才從教室門口擠上講臺。
這是一個可以容納上百人就座的大階梯教室,但趕來的學生顯然超出了座位的容量。走廊和教室前後的空地都擠著學生,有人乾脆席地而坐。
天色已經暗下來,校園裡的晚風不時卷落幾片樹葉,教室內火熱的氣氛不減。講著講著,喻豐發現一位女生扒著離地面近兩米的窗子翻進教室,沒等他回過神來,女生又回身從窗口掏進一個小板凳。
教室裡迸發出一陣笑聲,有學生鼓起掌來,大聲為女生「追求愛情」的壯舉喝彩。喻豐雙手抱拳朝女生拱了拱,提醒道「注意安全」「同學們別再翻窗子了」。一旁的同事上前協助維持秩序。
·有女生自備小板凳前來聽課。圖片來源:封面新聞。
除此之外,這場在網路上備受關註的講座並沒有讓喻豐感覺到太多異常:他的專業課和通識課一直很受學生歡迎,曾創下超過1000名學生選他一門課的紀錄。在校外做講座時,臺下通常也坐著滿滿當當的聽眾。
在武漢大學微博曬出的照片裡,不少學生站在花壇裡踮著腳聽講座,還有學生扒在與教室相鄰的二層平臺上。喻豐是回家後才看到這些,同時也看到了網友們或調侃或質疑的評論。
談戀愛到底需不需要教?這並不是一個新近被提出的問題,但新生代,特別是「Z世代」的年輕人們,可能更需要「參考答案」。第三方機構極光調研今年8月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適婚年齡(20-40歲)人群中,55.5%的人目前為單身狀態,其中有34.6%的人是從未談過戀愛的「母胎solo」。與「80後」「90後」相比,「95後」和「00後」單身及「母胎solo」的比例更高。
在喻豐看來,從很久之前的「包辦婚姻」到如今的「自由戀愛」,大陸已經發生了急速的變化。現在的年輕人個體性更強,做決定之前的思慮也更多。對於他們來說,戀愛不再是按部就班的社會傳統,也不僅是荷爾蒙所驅使的沖動。他們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才可能進入一段戀愛關係。「所以我覺得,談戀愛還是需要教的。」
不過,這次戀愛心理學講座更多的是「傳遞知識」,而非「指導行為」。喻豐主要講了心理學中一些關於戀愛的基本理論,包括斯騰伯格的愛情三元論、迷戀理論等。換言之,學生們能夠從成熟的理論中得到啟發,幫助自己建立正確的愛情觀,但不會聽到「如何成功表白」之類的具體技巧。
喻豐還花了很大一部分時間去教學生們辨識PUA(Pick-up Artist)與不良戀愛關係——近年來,一些年輕人因身陷PUA而憂鬱,甚至失去生命的新聞屢屢見諸報端。喻豐在備課階段讀到幾本有關PUA的書,那些看上去有效,實質卻是打擊伴侶自尊、操縱他人感情的「招術」,讓他憤怒不已。
講座結束後,有幾位學生找到喻豐,訴說他們在感情裡遭遇的挫折與痛苦,詢問自己是不是也遭遇了PUA。「他們能考上武大,應該說已經是很優秀的年輕人了,但依然被伴侶說得一文不值,因此陷入自我懷疑。」喻豐感嘆。
在他看來,PUA出現後,心理學者更需要出來為年輕人做科普,「不然他們的情感陣地就會被圖謀不軌的人占領」。
與自己「和解」後愛在意理學
作為武大哲學學院心理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喻豐平日裡真正在上的其實是《普通心理學》《高級道德心理學》等專業課程。「戀愛心理學」講座的內容,脫胎於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積極心理學。
在很多人的印象裡,心理學往往與「心理疾病」「心理醫生」相關。而積極心理學,是一門旨在打破傳統心理學研究藩籬的新興科學,以人類的積極心理品質為研究對象,關註人類的健康幸福與和諧發展。
火了近十年的《哈佛幸福課》正是其中代表。在哈佛大學,「幸福課」的熱度甚至一度超過了《經濟學導論》這一經典課程。
讀博時,喻豐師從清華大學心理學系主任、被譽為「大陸積極心理學之父」的彭凱平教授,由此走上積極心理學研究之路。2016年,「85後」的他以30歲的年紀進入西安交通大學擔任教授、博導,成為大陸當時最年輕的心理學教授,因此被很多同行視為「人生贏家」。
少有人知的是,「少年得志」的風光背後,喻豐是誤打誤撞才學了心理學——高考時他發揮失常,理科綜合甚至沒有及格,好在語文得到不錯的分數。選擇心理學,是因為它「看起來最接近文科」。
喻豐最終被河南大學心理學專業錄取。大學生活與專業所學均與此前的想像不同,他早早決定考研,漸漸成為全專業乃至全校最熟悉自習室位置和開放時間的人。
在筆記本電腦和宿舍Wi-Fi還沒有成為標配,網購也遠未普及的年代,喻豐通常是在網咖查詢各個學校的心理學教材,再去學校周邊的小書店搜羅一番。書買回來,第一步是恭恭敬敬地包好書皮。
他習慣邊背書邊記筆記,不知不覺頂用掉近30本筆記本後,教材上的內容已全部內化成一種近似肌肉記憶的底層知識儲備。後來在美國做拜訪學者時,有同學稱他是行走的「心理學百科」,他笑:「其實都是‘童子功’。」
接下來的一切,或許能為仍在糾結「選我所愛,還是愛我所選」的年輕學子們提供一個參考樣本:在投入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後,心理學成為喻豐的熱愛。很長時間不願意提及高考往事的他,也終於與自己和解。「高考哪怕失利,其實也真的依靠努力彌補了一些。」
他的人生似乎從此開啟了「一帆風順副本」:以優異的成就考上華中師范大學,在碩士階段完成良好的學術訓練,接著考入清華大學攻讀博士。在清華,他在入學考試上拿到了罕見的專業課滿分,又在畢業前獲得特等獎學金——對清華學子來說那是最高榮譽,競選過程堪稱「神仙打架」。
喻豐是清華心理學系首位獲得特等獎學金的學子,也是至今唯一的一位。回想起來,他覺得獎項帶來的光環背後,更關鍵的是信心的提振。「那之後我更加覺得,我應該能夠做一個不錯的心理學者,在科研和教學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簡單而言,就是用各種科學的方式,讓人幸福、快樂。」
·喻豐在研究生特等獎學金分享會上。圖片來源:清華大學。
多年來,喻豐一直保持著苦讀的習慣。在清華時,他依然晚睡早起,每天的活動軌跡在心理學系的偉清樓和宿舍的W樓之間循環往復。學術以外的事,他不太掛心。有人善意地吐槽他,「開會時大大咧咧,不開會時居然能穿一隻白鞋一隻黑鞋」。
清華人畢業後往往會懷戀校園各處的美景,喻豐印象最深的卻是每天騎車途經的校內道路,每一個上坡和拐彎,以及路過操場時總能看到的巨大標語:「為大陸健康工作五十年。」
學術是個「良心活兒」
成為老師之前,喻豐也考慮過其他的職業選項。2014年,央視拍攝一檔節目,需要一位心理學者做嘉賓。據說編導們在全國高校心理學系的網站上篩選了100多位候選人,最終才敲定喻豐。
8期節目錄完,喻豐收到了制作公司遞來的藝人邀約。做藝人的報酬顯然超過一般的高校教師,足以讓他在北京過上體面的生活。喻豐想了想,拒絕了:「節目裡的表達要更多考慮節目效果,我還是想做一個簡單、真實的學者。」
·喻豐在節目中。
他也和師弟嘗試過短暫的創業,研發一款心理學APP,結果是發現自己做不了商人。「為了談成一筆訂單去跟人社交,這個壓力太大了。」他笑。
兜兜轉轉地看過風景,喻豐最終還是走回了最適合自己的學術道路。來自學生的肯定和導師的影響,則讓他有了更多的責任意識:從剛讀研時只想「躲進小樓成一統」,到希望能為學生和社會提供積極的價值。
「除了喻豐教授幽默風趣和博學多才之外,我更喜歡的是這場講座的知識好文分享和現場氣氛。」「講座很好玩,全程一直笑個不停,教授舉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例。」「建立了一些新概念和理解。」從參加戀愛心理學講座的學生們的評價中,不難感受到喻豐授課時的魅力。
喻豐的外形看起來有點像「理工男」:戴黑框眼鏡,瀏海遮住了額頭,總是穿各式各樣的襯衫或西裝。他是武漢人,說國語時仍帶著口音,音色也談不上多麼有磁性。和很多「網紅」青年學者不同,外形對他的加持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但只要他站上講臺開始「輸出」,魅力就會散發開來,有學生調侃他是「喻星馳」。
在喻豐看來,這是「天道酬勤」的結果,而不是源自天賦。讀博期間,他已經開始擔任導師的助教,第一次上課就是堂大課,要給上百號學生講《心理學概論》——他準備了近兩個星期,效果很好,學生們都沒有意識到他拖堂了。
博士後即將出站時,喻豐在一所985大學申請了教授職位。最後一輪答辯在上午,跟前一晚的心理學史課有沖突。喻豐做了一個如今看起來自己都覺得有些「傻氣」的選擇——去給學生們上課,放棄答辯。有師弟知曉後說:「這可是價值幾百萬的課啊。」
他喜歡在課堂上提問,常常從講臺走到教室中間,近距離地跟學生互動和交流。「不能只是你自己講得很High,學生什麼都沒記住。」
在戀愛心理學講座上,他也「編」了很多接地氣的概念。例如,「白璧微瑕的藝術」,意思是給另一半展示自己的形象時不要過於完美。
除了這次「出圈」的講座,喻豐近年來還一直走在科普積極心理學和「反雞湯」的前線。「市場上各種心理學課程很火,但其中魚龍混雜。有人只是在大學裡借教室上過課,就敢說自己是大學老師,還有廣告說可以包辦高校的心理學碩士學歷。希望大家能擦亮眼睛。」
社會學家費孝通說過:「一個被視為書生的人,有責任把合理的方向指出來,至於能不能化為歷史,那應當是政治家的事了。」如今,更多的人關註到了喻豐和他的專業,他認為自己要擔當更多的社會責任。「即使不是政治家,作為大學教師,我們似乎也得做點什麼才好。」
他覺得,老師認真更新自己的知識,讓學生快樂地學習,對社會有所貢獻,「真的全憑良心」。一路走來,他始終用心地把「良心活兒」做好,而期間的遭遇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成長養分。
回到戀愛這個話題上,喻豐終究是沒好意思分享他自己的戀愛故事。對於還未婚戀的年輕人,喻豐想說的是,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好的戀愛關係,的確可以提升幸福感,成為一種穩定的社會支持。「不過,你沒必要用世俗標準來要求自己,也不用那麼著急,也許可以試著先從擴大社交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