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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三胎政策」後,社會氣氛開始鼓勵生育,然而,對於一些特殊家庭而言,生育難比登天。
長沙市某醫院做過統計,近兩年來門診不孕不育患者中,25歲-30歲人數最多,其中男性占到35%。對男性而言,無法生育不僅僅是家庭問題,也會讓他們在社會層面面對重重壓力。今天的文章,來自於一位弱精症男子的自述。
深夜十二點,一場演給祖先亡靈看的婚禮正在舉行。新郎是我,新娘是我的愛人宋倩。我穿著長袍馬褂,愛人穿著秀禾服。一張張白色的符、黃色的紙貼滿了屋子。
夜幕漆黑,氣氛詭異。母親請來的大師跳著大神,手舞足蹈,念念有詞,我和宋倩嚇得不敢動彈,僵直地站立著。十幾分鐘過後,我們在大師面前完成了叩拜儀式。
這是我倆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禮。那天晚上,鄰家的狗在狂吠。我偷瞄了一眼妻子,她的眼神裡帶著不滿,但還是讓法事進行了下去。接受過正規大學教育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只因為,不孕不育的我們想要一個孩子……
我叫劉天,與宋倩是大學同學。畢業後,當很多同學為工作奔波時,我們在雙方父母的幫助下進入事業單位,買房、買車、結婚,順風又順水。除了懷孕這件事。即使我們做足了備孕工作,卻始終不見愛人報喜。
最初,抱著順其自然的想法,我們沒太大壓力,享受著自在的二人世界。當身邊同齡朋友都有了孩子,看著小嬰兒粉粉嫩嫩的可愛樣子,宋倩有點著急,「劉天,我怎麼一直沒懷孕?是不是有病啊。」
「別瞎說,我覺得生活這樣挺好。」
我們周末依然去網紅餐廳打卡,逢法定節假日就去省外旅遊,但是慢慢地,兩個人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那種感覺就像玻璃窗在被風搖曳時微微作響,不易察覺卻又真實存在著。
那陣子,宋倩在看周國平的《妞妞》,「屋子裡有搖籃,搖籃裡有孩子,心裡多麼踏實。」這句話下面,她劃了一道重重的線。到了她過生日的那天晚上,壓抑的情緒突然爆發,浪漫的燭光晚餐,宋倩喝了幾杯紅酒,哭了起來。
「劉天,我太想要一個孩子了,」黑暗中她在啜泣,「有了孩子,這個家才是完整的。我也不至於被人說三道四的。」沒有孩子,令夫妻二人尷尬,更讓人難以承受的是世俗的目光,如一把利劍,刺向心口。
我的家在山東省的一座縣級市,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在我看來,思想觀念依舊封閉落伍,尤其傳宗接代的想法很強烈,印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腦袋裡,刻板且固執。
一直想抱孫子的母親反應最強烈。她老人家有步驟地試探,起初逮到機會就有意無意地在我倆面前磨叨,「二號樓張大爺都抱倆孫子了」、「你表哥二胎是個閨女,看看人家,兒女雙全」……
後來,母親把話挑明,私下問我,「宋倩是不是有毛病,能不能生,去沒去看,可不能耽誤咱老劉家的後代。」
再後來,我媽關註宋倩的生理期,偷看測孕試紙的結果。
身邊的親戚也開始「偵查」宋倩。一次國慶的家庭聚會,宋倩和表哥五歲的孩子在客廳裡玩著樂高,孩子突然問她,「嬸,你是有病才不能有孩子的嗎?」
空氣瞬間凝固。表嫂拉過孩子佯裝要打他,宋倩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杯子,朝地上砸去,怒吼,「你有病,你們全家都有病!」說完,摔門而出。
五歲的孩子說出「有病」的背後,是一群大人對宋倩的質疑訂定合同論。
在宋倩的強烈要求下,2014年冬天,我們來到了距家200公里遠的、周邊市級城市比較權威的Z醫院生殖科,跑這麼遠,自然是要避開一些人的目光和閒言碎語。
第一次來生殖科,我驚訝於候診區密密麻麻的患者,他們都是低著頭,不多言語地玩著手機。我們去掛號,被告知,號已經排滿,需要到一樓掛號區看一下醫生是否還會放號。聽完,一群人向電梯口狂奔去。那天,我搶到了僅有的兩個號中的一個,累到虛脫,弓著腰,大口喘氣。
和搶號的勞累相比,精子檢查之後的結果才讓人感到無力。
醫生建議先查精子是否正常。我的第一反應是有一點「屈辱」,怎麼可能是我的問題?之前,愛人的月經從來都不準時,其實我心裡也認為是她的問題,所以為什麼要查我?
見我沒反應,醫生解釋:「男女不孕不育,必須要排查,先排查男性的問題。」即便心裡一百個不樂意,我還是將盛滿精液的小瓶子送到了化驗處。
化驗單出來後,我看到結果,整個人呆若木雞,單子上寫著八個五號宋體字——弱精症、精子不液化。我不太相信檢查結果,使勁眨眨眼睛,再看。這幾個字像加粗加大四處亂爬的蟲子,讓我一陣陣地眩暈。
發抖的手打開手機,開始搜索病症知識。
弱精症是指精液參數中前向運動的精子(a和b級)小於50%或a級運動的精子小於25%的病症,弱精子症又稱精子活力低下。而我的精子僅僅是6%。
精子不液化是指房事時射出的精液超過60分鐘仍不液化,始終成膠凍狀或團塊狀。此時精子會喪失正常泳動力,即使精子總數、密度、正常形態比率和活動率都正常,精子運送困難,也很難使女方受孕。
本來就是弱精症,又加上精子不液化,懷孕難度可想而知。
身旁的宋倩為了緩解氣氛,打趣說:「唉,你看,我們之前浪費了多少保險套。」我沒再說話。兩個人帶著一大包西藥回家。出門診樓,刺骨的寒風襲來,我打了個激靈。
一直以為原因在宋倩身上,沒想到是我的問題。確診弱精症後,我變得沉默寡言。走路時甚至不能像以前那樣挺直腰背,有一天我走在小區裡,相識的鄰居問我,「病了?怎麼沒精打采的?」我不回應,點頭一笑,加快腳步逃離。
以前,我是不怎麼抽煙的,沒癮,醫生囑咐過不要抽煙,對備孕不好。但那陣子,「弱精症」像一塊兒巨石壓在心口,情緒無處排解,煙一根接一根,手裡忽明忽暗的煙頭,給我一絲的溫暖和安全感。
我是獨生子,父母在他們二十多歲時就順利生下了我,父親為人嚴厲,不茍言笑,母親則處處體貼。從小到大,生活波瀾不驚。在一家人的印象中,「生孩子,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嘛」,哪知它會成為困擾我人生的頭等難事。
日子變得機械化。我依舊認真工作,沒有應酬時就回家做飯,飯後半個小時吃藥。我和宋倩偶爾也會手牽手去看電影,生活似乎沒變,但其實變化很大,睡覺時,我倆開始背對背,似乎各懷心事,築起隔膜。
沒想到一次吃飯時,宋倩主動對我說,如果家裡人問起來,就說她宮寒。
她將不孕不育的問題攬在了自己身上。我想說點什麼,但是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身體僵直了一會兒,仰頭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來。我的染色體也存在問題。Z醫院生殖科醫生的話響徹耳畔,「吃藥也沒好轉啊?不行考慮人工授精吧。但是你這個染色體正常變異,又存在未知風險。」
接下來的日子,煎熬的痛苦和無處釋放的壓力環繞周圍,憂鬱離我不遠了。剛好我們又去參加了發小兒子的百日宴,和我同歲的發小意氣風發地抱著兒子,同桌女性又挑起話題,問宋倩怎麼還不要孩子。
「我還不太想要,過幾年吧,太疼了,還想自由兩年。」宋倩佯裝瀟灑。
「弱精症」,又湧入我的腦海,那場宴會我們找個借口,早早離開。
自那以後,我更加沉默,甚至不願回家吃飯,即便回家,也要在車上坐很久再上樓。聚會令我害怕,盡量不去。因為每去一個地方,似乎大家都能看到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弱精症」。
一天,宋倩給我寫了一封信。
「劉天,我愛你,就是愛最純粹的你。最近這些天看到你的樣子,我很心疼,又沒辦法。劉天,就像你和我說的一樣,大不了去治唄,再大不了咱倆就過快樂的二人世界吧,怕什麼……」
看完,我落淚了,心裡對她滿是愧疚,妻子像一面堅硬的盾牌,為了我的面子,抵擋著流言蜚語。
再也沒有了第一次去Z醫院的慌亂,我們提前掛號,去了取號,和密密麻麻的患者們一樣,坐在候診椅上等候,或是在自助列印機前面排起長隊。
但是,我在Z醫院的治療效果不太明顯。到2015年夏天,醫生建議試管嬰兒,我搜集試管嬰兒的各種資訊,心裡很是擔憂,現實情況嚴格,但也沒有勇氣去做,怕那又長又寬的針刺穿愛人的肚皮,她怕疼,我們更怕第一次取卵不成功後,是否還有第二次的勇氣。
又一次復查效果不佳後,我倆沉默著走出醫院大門。那年夏天天很熱,一隻大黑狗趴在路邊,迷瞪眼睛,不去理會來來往往。
我和宋倩一前一後走著,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水墨色連衣裙的中年女生停在了宋倩的身邊,焦急地問道:「知道附近有個賣調理不孕藥品的藥店嗎?」
宋倩搖了搖頭。那女生遺憾地說:「唉,我弟婦婦要了好多年孩子沒要上,他倆人就是在這家吃了半年的中藥懷上了。她讓我來幫忙拿保胎的中藥,我這來來回回問了好幾個人呢,都不知道在哪裡。」
聽完,宋倩很激動,「啊,你弟婦婦就在這家吃的藥就懷上了?」
「是啊,我弟弟精子質量低,弟婦婦輸卵管不通,宮寒,就是吃家大夫的中藥吃好了。他們還有一個群呢,每天都有好孕榜,在這裡治療懷孕的人,一個月懷上的能有二十多個。後來我弟婦婦也登上了好孕榜。」
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宋倩趕忙說,「我和你一起找吧,我們也一直沒要上孩子。」繞來繞去,終於在一個小區的一樓看到了那個白底紅字的藥店。於是,這家藥店成了我們下一個治療點。
現在,我實在無力訴說那年的中藥治療帶來的希望和絕望。起初,我的精子各項指標慢慢上升,可是上升之後又下降,到後來,數值基本不變,我們跑去Z醫院問大夫,大夫說:「我們這裡是西醫治療,中醫治療我們不懂。」最終,斷斷續續地吃了一年中藥,因效果不佳而放棄。
之後的某天,我在當地一家有名的媒體上,看到了一個患者通過記者討要損失的視訊,這位患者在那家藥店治療3年花費10萬,絲毫沒見好轉,要求退錢卻被拒。
我想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們與那位誠懇的大姐一同找那個藥店的場景,是否有騙局,我和宋倩都已經無力關註了。
生活蒙眼狂奔。還沒從藥店的騙局走出來,我們就被媽媽帶進了封建迷信的世界。
「你們結婚那天,宋倩的伴娘有沒有戴孝的?」一天下午,我媽突然來到我上班的地方問我。
「是有一個,我們的大學同學,那年她媽媽因病去世了,我們關係都挺好,我們不信這些,就讓她去了。」我順口回答。
「我的傻兒子!你知道你們為什麼沒要上孩子,就是因為你們結婚有戴重孝的,這個克著宋倩呢。」我媽情緒激動,竭力說服我,「小天,聽媽的話,媽給你找大師看了,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能懷孕的。他說能沖著你們六年不能懷孕呢。媽花錢,請大師給解一解。」
我很想說明,不能懷孕是因為我的弱精症,嘴唇蠕動,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母親讓我去跟宋倩說,讓她配合大師,並放出話來,「你要是覺得不好說,媽去說!」
當我猶猶豫豫地說出來後,宋倩一臉驚愕,怎麼也不同意,身心俱疲的我快崩潰了,蹲在地上,有些歇斯底裡,「那你說,我們怎麼辦!」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於是有了那場深夜十二點,舉辦給已亡祖先看的婚禮。
結束後,大師接過了我媽遞過去的兩萬元現金,信誓旦旦地說:「大姐,你就放心吧,三個月之內,最多六個月就可以懷上。可不要去亂治療,被人騙了錢還耽擱時間……」
我媽一邊點頭一邊說:「對對對,等有了喜我們再好好請請你。」
那一刻,我的內心深處也起了變化,居然升起希望,似乎真能如同大師所言,三個月到半年,妻子報喜。
聽大師的話,我不太配合治療了,將懷孕寄托於神明,渴望我們的虔誠能讓老天恩賜一個孩子。然而,三個月過去了,宋倩沒有絲毫的懷孕跡象。
母親當著我倆的面給大師打電話,她身體前傾,態度虔誠,可是大師的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原來,由封建迷信搭建起來的樓閣,實在太脆弱,一碰就塌。
後來我問過宋倩,當時為何肯陪我完成那場怪誕的婚禮,她說,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即使怪誕,也要堅持一下。
轉眼到了2017年春天,同齡人基本都有了孩子,還有很多朋友也都有了二胎。家裡的氣氛越來越尷尬、壓抑,母親的言語刺耳、難聽。
「你說你都三十歲了,你看身邊的叔叔阿姨哪個沒抱孫子孫女的。當時你倆相處,媽其實就不太滿意她,但媽媽看她腿粗屁股大,以為一定能生兒子,哪知道會這樣……媽的想法是,不行你就離婚,再找個能生養的女生……」
哪知這番對話,被站在門外的宋倩聽到了,我本以為她會憤怒、吵架,可是她什麼也沒說,走進臥室,從抽屜裡拿出化驗單,塞到我媽手裡。
母親看了後,目瞪口呆。她不再言語,從此也很少干涉我倆的事情了。
我的嶽母卻依然熱切地打聽著一切能讓閨女懷孕的方法。當嶽母托親戚的朋友找到省城某位著名生殖科主任時,已經是2018年4月份,為了不違背嶽母的意願,我們往返七百公里去治病,一個月四次。一路聽著歌兒,輪流開車。路上的時光變得歡快,像是一次次旅行。
我和宋倩之間開始有了新話題,一次結束治療的返程途中,我們開進了一所大學,在操場溜達,去食堂吃飯……我提起她大學時紮馬尾的模樣,她想起我打籃球三分投籃的帥氣……這樣的我們才是彼此心中的該有模樣。
吃藥、打針、吃藥、打針……在往返四個月的省城治療後,宋倩懷孕了。
圖 | 妻子懷孕的診斷報告
我特意去藥店買了試紙,反覆測,反覆看。當漸漸變深的兩條杠顯現時,我倆大喊大叫,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那一晚,我主動約好久不見的朋友們出來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
- END –
口述 | 劉天
撰文 | 馮丹丹
編輯 | 周榮旺 張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