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碧夢》
他命人殺了那逼婚的女生,誰知屬下拿刀出去,卻端回一盆香噴噴的炸小魚,嘴邊還殘留著可疑的碎屑。
對此他怒不可過:「我叫你提頭來見,你給我提盆小魚?」
「不、不是,是小人過去的時候,她剛炸了鍋小魚,叫我先端來給您吃。」
屬下結結巴巴道:「她還讓我給您帶句話。」
「什麼話?」
「記、記得趁熱吃。」
對上他逐漸微妙的神色,屬下小聲試探:「那,人還殺嗎?」
許久,才聽對方輕咳一聲。
「再等幾天。」
隱忍聰慧下堂妻X寒門出身大梟雄
我苦等晃三年,卻等來了一封休書。
口信遞到的時候,我還在給他臥病在床的老母擦身,三月正值倒春寒。,我卻累得汗流浹背,手抖得幾乎接不住侍從遞來的薄薄絹書。
「夫主在哪裡?」
「郎君已至前廳。」
我嘆口氣,將手裡濕漉漉的毛巾放下,將一將
兩鬢亂發。
「好,我同你去。」
星氏乃上京望族,胡羯南下,大批北方士族逃難至滁州,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輪又一輪,早已榨不出一丁點水分。
若說主家財力豐厚,落戶滁州還能勉強保住體面,那麼幾個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破落的破落。
若不是這個原因,身為旁支嫡子的醒晃也不會娶我。
為迎合時下審美,男子大多剃面傅粉,腰身約素,以取行走時大袖飄飄的清逸之感,霍晃天生秀出,姿容跌美,出口則錦繡華章,坐臥則絲竹不離。
在上京時,便有「雲山鶴」之美稱。
如此美名一秀鶴,卻墜入賤戶女子之手,隻比庶人好不了多少,心有不甘也尋常。
至今都記得,當時他立於破敗的宅院中央,便如珠玉在瓦礫之間。
如今三年過去了,更大的變化也不過是那件半舊大袖不見了,換成一掛雍容華貴的白鶴雪氅。
人還是那個人,清瘦俊秀。
神還是那個神,雅致出塵。
看來,這三年他於北方鑽營,可謂大有所獲。
此刻,我手持休書,穿過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前方便是我那從未親近過的夫主。
對方站在石階上,一雙眼往我滿是裂口凍瘡的手面上一掃,神色不虞。
「我的意思,你可知了?」
「我知,只是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你我雖未圓房,但也算正經夫妻,夫主休
我,可有理由?」
霍晃不耐煩道:「休便是休,要什麼理由?」
我雙手一曲,恭恭敬敬將一雙生滿了凍瘡的手攤在他眼下:「夫主,你醒府窮得買不起丫鬟仆婦,還要主母親自下堂料理家務,我來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閒。」
「因此,夫主絕不可以懶惰休我。」
「其二,郎君久久未歸,婆母思念成疾,臥病已有三載,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顧飯食。
因此,夫主絕不可以不順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當日即遠赴郵北,此去經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絕不可以淫妒、無子休我。」
許是聽我提到了婆母,霍晃面色略有和緩。
這之後,他眼波微瀾,仿佛在看一件毫無溫度的死物:「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齒。」
我低垂著頭:「我知自己門第太低,不堪與郎君相配,也無顏盤桓霍家。」
「可我未對不起你醒家一日,你發了這休書,我便成了棄婦,往後再嫁恐有齟峿。」
「哦,原是怕影響再嫁。」
霍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間出神。
夏日頗長,天光暖昧,中庭到了響午時分,只剩下讓人錯覺耳鳴的簌簌風聲穿廊而過,眼見對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塵埃。
「六爻^,拿紙筆來。」
話,是對身後的長隨說的。
長隨取來一套文墨,霍晃當著我面即興揮酒,不一會,一份墨跡淋漓的陳情便躍然紙上。
之後,他朝我招手:「你來,在此處按下指戳。」
「我不知這是何物,怎可隨便按戳?」
翟晃冷笑一聲: 「笑話,我會誑你?」
我迎頭反駁: 「當年你母親聘我時,也沒說你日後會休我。」
對方一怔,終是忍了口氣。
那長隨見他沉默不語,便舉起那張文絹,朗聲念道:「翟氏子晃,於觀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門第錯落,有恩無愛,終成怨偶,今請相離。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念罷,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離書。」
我點點頭。
按下指戳後,我又朝他行了個女禮:「還請醒郎君寬恕則個,我去屋裡將嫁妝收拾出來,以備再嫁。」
「再嫁你!」
霍晃閉了閉眼,看那神色,似嫌惡我淺薄,又不好拉下臉與我計較。
.速去,速走!」
(三)
在霍晃冷淡的眼光裡,我帶上自己陪嫁的兩名長工,屋前屋後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鳥西啼,薄暮透窗,總共收拾出了四個紅皮大箱子,陸陸續續抬到了門口。
走之前,還不忘朝他躬身行禮。
「郎君,多謝照拂。」
對方輕輕點頭。
兩名長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經和離,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這兩人作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餅店子裡忙活,入夜還要回醒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樣,落得個被人掃地出門的下場。
見他們個個怒形於色,恨不能沖上前理論,我心中愧疚: 「苦了你們了。」
聞言,兩人連連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內應當。」
「可女郎身為主母,這日日辛苦我們是看在眼裡的,他醒晃發達了便休妻下堂,哪有這樣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邊幫腔:「是啊女郎,我們不如
紙訴狀遞到本家,端看醒家主怎麼說!」
我擺擺手,一言不發,隻抬頭望向院中那顆高大的酸棗樹。
昨日在夢裡,我並未接下休書,而是風風火火一路鬧到霍氏主家,將霍晃無由棄婦的醜事攪得滿城皆知。
再然後,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這顆樹上。
(四)
薄暮,我帶著長工和嫁妝箱子回到位於除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張望,見他面容溝壑,霜雪滿頭,枯朽的身子在風中不住打著寒顫,我不由得滿心羞慚: 「阿耶,女兒不孝,給您丟臉了。」
對此,我阿耶唯有長長一聲嗟嘆。
兩名長工幫我將箱子抬進出嫁前的閨房,房中
-應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鏡,微染塵埃。
我攬鏡自照,卻驚見脖子上一圈深深紅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這到底是我自己無意中撓的,還是夢中吊在那樹下.
來不及多想,我到櫃中翻出一個羊皮圍脖將將擋住傷處,便換了一身短衣去店裡做活。
距巷口不遠的一爿菽餅店子,便是我們父女二人的生計,此刻門口堆滿了熱氣騰騰的滾燙菽豆,而我阿耶正彎腰在盆前翻攪,脊背躬曲,單薄如一把殘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我鼻尖酸澀,忙蹲到他身旁幫忙。
不知何時,雲中落下酥雨,前方鳴聲清越,緩緩行來一輛銀頂垂緯馬車。
這車裝飾豪奢,精美異常,前後隨扈眾多,迤邐足有百米。
香風數裡,絲竹靡靡。
路旁早已擠滿了圍觀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駐足門口休息,那車裡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無須,聲音尖銳。
「請問女郎,醒家往哪裡走?」
「星氏主家居於城東,旁支居於城西。」
「多謝。」
那人道了謝,便施施然回去車列。
天有微雨,更加淒寒。
我呆呆地註目那遠去的車列良久,直到冷雨打濕了衣襟,一連打了數個噴噎,才急忙往回走。
身後,幾名庶人低聲議論,仿佛在懼怕著什
「那便是文昭縣主車駕?公主出行也不過如此了!」
「不過是貴妃侄女,好大派頭……」
「噓!這也敢說,你們不要命了!」
(五)
入夜,我見老父連連打噸,便讓他回家,他卻搖頭:「怪隻怪你嫁妝微薄,才叫醒家看你不起,我這店子多開一會,就多點錢.」我不聽他嘮叨,強行讓阿二送他回家,隻帶著一個夥計阿大繼續看店。
夜漸漸深了。
我去灶上煮了一鍋水引,正端在桌邊吃著,便見對面長街踽踽行來一瘦長人影。
這人很奇怪,兜頭包著一張臟兮兮的布巾,拖著條腿,高高低低地站著,也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碗裡晃動的面湯看。
我和阿耶開著這樣的店子,窮困潦倒的人見得不少,見他盯著面湯不說話,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端到對方鼻子底下:「拿去。」
「只有一碗,吃完便走吧。」
那人一雙幽涼的眸子不作聲地盯著我,直盯得我脊背發寒。
不過,他到底是接下了。
連聲謝也未說,便端著碗窓窓窣窣地吃起來。
我喝完面湯,正要招呼阿大關店,就見門口又來了人。
還是不久前在街上見過的。
此人一身緇衣,站在廊下仿佛融入了黑暗,他直直地打量我許久,忽地嘴唇翕動,聲音尖細。
「如此佳人,委實可惜。」
可惜,可惜什麼?
見他行為怪異,阿大朝我使了個顏色,便主動上前招呼:「客人,是否要買菽餅?」
見他擋在中間,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當胸便是一刺!
隻聽一聲慘叫,阿大應聲而仆!
事發突然,我驚駭大叫:「你,你是何人? !」
「送你走的人。」
對方說著,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績:「隻怪你命不好,誰叫你活著,惹得小君不快呢。」見他手執綾布越走越近,我脖子上的傷口再次劇痛起來,只能括著脖頸後退:「別,別過來……」
我徒勞將手頭的湯勺、陶碗、筷子丟過去,卻隻換來對方漫不經心的嘲弄:「放心,奴婢會給你留個全屍的……」
話音未落,他身後忽然出現一道高大的黑影!
白光一閃,幾乎在同時,面前人的脖頸處出現了一道蔓延的紅線。
一刀梟首!
因為去勢太急,那頭顱甚至直接拋到了灶鍋裡!
目睹全程的我,早已嚇得跌坐在地!
此際,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頭臉俱裹著破布的怪人收起闊刀,一對深幽眼睛隱在黑暗中,如某種冷血獸類冰冷的雙瞳。
「一飯之恩,我已還了。」
(六)
深夜寂寂,長刀滴血。
那人正收刀入鞘,忽然便悶哼一聲,身形跟蹌。
我顫聲問:「義、義士,你如何了?」
他見我欲上前,厲喝一聲:「別過來!」我不敢觸他黴頭,隻遠遠縮在灶下,只是他身形搖擺,行動踽踽,還沒走上幾步,便一頭栽倒在泥水裡!
「義士?!」
我強忍恐懼,上前撥開了那張航臟的面巾,將手伸到對方鼻下試探,卻發現走息如遊絲,顯然奄奄一息,行將瀕死。
不遠處,阿大早已是涼透了。
萬萬沒想到,不到一蓋香的時間,我便要收上幾個人的屍,一時有些恍惚。
再看灶上,一顆頭顱尚在熱湯裡沉浮,我漸漸反應過來,咬牙將那顆頭撈出,灶中血水潑入草叢,這之後又將兩具沉重的屍體拖到店子深處,用稻草掩蓋。
做完這一切後,我定了定心神,吹熄燈火,將大門簾幕放下,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七)
回到家中,阿二正在簷下編筐,見我肩打一人氣喘籲籲地進了門,他連忙放下手裡活計,上
前幫忙:「女郎,這是何人?」
「我也不知!」
說話間,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借著四周燈火,恍惚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
阿二從井邊挑了桶水,我取來剪刀,剪開對方身上那破蔽的纏布,除下他腿上血斑駁的布料,看清那傷口的同時,卻被惡臭熏到連連幹噦。
阿二見狀,連忙將那塊爛布蓋了回去。
「女郎,這是哪來的人?傷得這麼重,定然是活不了了!」
我一無所知,只能搖頭。
這之後,我們給地上的人做了簡單擦洗。
這一擦,便如泥漿俱下,現出下面金身,大片蒼白肌膚漸漸披露,隻見那骨相流麗,眉是眉,眼是眼,眉長鮮翠,睫濃似羽,在臉下投下一道淡淡陰影。
霍晃已經少有的跌美,單論容貌,此人還在其上!
我隻掃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八)
翌日醒來,天光早已大亮。
我見大門軒敝,心下頓時一緊:「我阿耶呢?」
阿二正站在井軲轆旁提水,聞言回道:「主人已去了店裡。」
我急忙出門,穿過牛尾巷,老遠便見我阿耶當壚賣餅,鼻尖凍得通紅,見我來了,忙端了水引給我吃。
我一看那灶裡翻滾著的雪白水引,喉頭頓時陣湧動,隻擺了擺手便整進店裡。
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沒發現稻草深處的屍體,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盯著那稻草稀疏處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風數裡的車駕。
再回憶起那隊離去的方向,赫然便是城西醒家
思前想後,一顆心猛然墜入谷底。
「女兒!」
「女兒!」
聽老父在外連喚數聲,我猛地驚醒,連忙返身出去,卻見門口停著一高大馬車,禦者面白微胖,正是六爻。
對方見了我,立時滿面堆笑:「夫人。」
我不為所動:「哪裡有夫人?」
我老父在一旁,看我們說話打機鋒,愁得連連撫掌。
對方見我冷淡,反倒愈加客氣:「夫人莫怪,郎主知你生計艱難,特遣我送些錢物來。」說罷,他轉身到車上,搬來一個小筐。
那小筐用紅布蓋著,翻開來看,卻是滿滿一筐鑄錢!
觀他神色作為,不似作偽,我疑惑了一一昨夜那小君要殺我,翌日霍晃卻來給我送錢,難不成,他對此事並不知情? !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一片麻木:「貴府上,早已迎來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見我神色譏誚,六爻情知失言,訕笑道:「郎主雖已有了新妻,但並未將您全拋腦後」
聞言,我冷笑道:「是麼?」
見那少年恭謹應是,我搖搖頭:「此事不難,你幫我帶個東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曉。」
「任憑夫人吩咐。」
見人始終客氣,我將他帶到角落,一腳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隻在瞬間,一顆腫脹發白的頭顱應聲滾出!
對方盯著頭顱,瞪大眼睛,口中嗬嗬連聲,竟
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我從身後按住他肩膀,許是撕破了臉皮,心中竟有種奇異的平靜。
「這顆頭,我要你一同帶去醒家。」
(九)
六爻離開以後,我去街上買了口薄棺。
阿二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嫡親朋友,止不住眼淚長流: 「女郎,這事難不成績這麼算了?」
我麻木道: 「自然不會算了,畢竟你和我,還有阿耶都還活著。」
阿二聞言,神色驚惶:「若不然,我們逃吧?」
我搖搖頭: 「逃又能逃去哪裡?阿耶年紀大了,近些日子說話、走路皆不靈便,如今四處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實際的。」
事實上,因六爻暖昧的態度,我心中仍企盼著翟晃施救,期盼他溫柔的一絲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態。
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縷夕陽墜落,在半開的窗梗外浮沉無定,中庭無一絲風聲,清寂如死。
我在風裡坐了許久,直到太陽即將落山,遠處鐸鐸駛來一輛熟悉的馬車,便如絕處逢生,心生喜悅。
下一刻,車駕上禦者掀了面巾,卻依然是六爻。
見我面露失望,六爻勸道::「郎主來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麼。」
沉默許久,我低聲問道:「那頭顱,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縣主近臣,想必醒晃是識得的。
六爻點頭:「看到了,不過郎主說了,小君向來大度,又怎會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以後絕不會了。」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縣主,頓時心如死灰。
見我神色慘淡,六爻連忙補充:「不過郎主還說了,他剛在醒氏本家請了宅子,可贈予您居住,也會時不時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醒晃這是要我在本家避禍,縣主有所顧忌,便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人。
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我心下諷刺,忍不住嘲道:「他這是要將我養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顛倒人倫,由妻變妾,是麼?」對我隱含淚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嘆氣:「夫人勿怪。」
「須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十一)
事實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幫助下,我帶著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進了醒晃的外宅。
此後數個長夜,我心中屈辱不勝,幾乎日日睜眼,以淚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裡死了人,嚇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驚惶,漸至臥病在床,昏睡不醒。
狀態越來越差的,還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丟掉他的血衣,從中掉出一個碧綠玉玉,上書一個「垂」字。
那玉溫潤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貴物。
此人必有來頭。
我去翻看過他腿上傷口,不僅深可見骨,且四周都已潰爛,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卻依然吊著一口氣。
只是那傷口再爛下去,這腿就要保不住了。
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尋了些蜂糖放在陽光下,任蠅蟲叮了數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層白花花的蛆卵。
怕對方醒來掙紮,我用繩索將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後取來一根筷子,將那蜜糖中的蟲卵一粒粒挑到潰爛之處。
正挑得滿頭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顫。
我抬頭,隻見昏暗天光裡,兩隻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這麼快醒來,我腦中一瞬空白。
隻見對方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手上之物,聲如厲梟,嘶啞至極。
「這是何物?」
我沉默許久,忍不住小聲道。
是蛆。」
(十二)
對方聞言,雙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釋一二,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間興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說罷,我不顧對方可怖的臉色,用棉布層層裹住那條腫脹的傷腿,唇角勾起,一臉無謂:「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將我一刀梟首?」
牙床羅帳中,此人面容如雪,烏發碧眼,臉畔沾了點點鮮紅血漬,更加襯得膚色透白,瞳色殊異。
近距離觀摩如此美色,頗有些驚心動魄。
我漸漸不敢看他,隻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著你,可別叫我等太久。」
說不得沒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縣主手裡了!
這麼想著,我愈發心灰意冷。
眼見天色漸黑,我提著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頭斫著樹皮,隻見不遠處吹吹打打,樂聲嘹亮,卻是行來了一列蛇蜓奇長的迎親隊伍,走了許久都沒走完。
再看那兩旁頭戴紅花,身穿紅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數十人之多!
「聽說今日城西發嫁的女郎足有百人,連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樹下,擠擠挨挨站滿了看熱鬧的庶人,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便也壓低了聲音絮絮議論。
「聖人年已古稀,怎會忽然又要選秀女入宮?莫非是那西貴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麼會!那可是我大郵第一美人!」
「不過我聽人說,聖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顛簸,情況早不妙了……。」
然而他話沒說完,便被旁邊的婦人一掌拍在頭上,灰溜溜地閉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聽了一耳朵,見天色漸漸黑沉,便匆匆歸宅。
今日收獲頗豐,我將斫下的柳樹皮細細洗淨,放到鍋裡熬煮,直到一大鍋水熬成淺淺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裡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將那碗灰綠色湯水原樣端了出來,臉色青白,唇皮哆嗉:「女郎,我,我能不送嗎?」
「怎麼?」
「他說敢過去就殺了我」
(十三)
數日後,深夜。
大門再次被篤篤拍響,隔著門縫,隱約能看張嚴肅面孔,卻是霍晃的長隨六爻。
「這麼晚了,有何事?」
對方壓低聲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麼?」
「聖人在各地選秀女入宮,郎主剛去郵北,縣主便在名冊上寫了您,我只好趁夜來報信!」我聞言驚呆:「可我是嫁過了人的!」
六爻連連搖頭:「那些宦人可不管這些!最多明日,他們定會來的!」
我明白了,文昭縣主又出殺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獨占丈夫,不能叫我死,卻有一萬種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間,一顆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後是蒼涼,蒼涼之後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這怨恨進濺出一點火星,漸漸自頹敗中生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
「六爻,你跟著醒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點點頭: 「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後,終是下了門門,將人迎進來說話。
「我有法子脫身,還需你幫忙!」
(十四)
送走六爻後,我去廚房做了碗肉羹,熱騰騰地端進了房裡。
甫一進屋,兩道碧烏^目光將我盯住,我假裝沒看見,站在榻前柔聲道:「餓了嗎?」對方不知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唇線緊據,當著他面,我自己勺了兩口吃了,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沒有毒的。」
這人凝目我半響,終於張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湯匙輕輕攪動湯水,頓時芬芳撲鼻,肉香四溢。
「還想吃嗎?」
「想吃,就把這個按了。」
見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文書:怕他看不清楚,還將那張紙湊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麼賣身契^。」
「不過婚契而已。」
對方眼皮怠合,輕蔑一笑:「你休想。」我不置可否,隻將肉羹放在榻邊,之後便坐到妝奩旁細細梳妝。
花鈿,螺黛,描紅,口脂,每一步都一絲不茍、無比細致地進行。
嚴妝既罷,攬鏡自照,鏡中人長眉連娟,雙目朦隴,一頭烏發如雲鴉堆肩,說不出的清媚嫵艷。
當年翟晃瞧不上我,差點當庭撕毀庚契。,卻在看了我一眼後改了主意,將我迎進了門。
可見,一張好皮囊確然有用。
身後,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說話,而是輕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條斯理地換上絹紗般的褒衣,繡著駕鴦的紅色羅裙,華美光艷的百子披帛。
時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見我一身鮮艷,對方似有所悟,啞聲嘲弄:「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著我?」因為頗有姿色,我未出閣時,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熱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並無欲色。
我盡心打扮卻毫無收獲,大感挫敗:「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傷,你也莫嫌我門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對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貴蒼白,如琢如磨,透著一股堪比皇權富貴人士的慵懶,又有種兇悍鷙不馴的意味。
「若我傷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棄婦,也不做寡婦。」
我輕撫對方傷腿,輕聲道:「這腿若繼續爛下去,我便鋸了它,寧叫你做痛子,也不會讓你死了。」
「你……」
忽地,門口傳來碎碎拍打聲,卻是阿二在焦急喊門:「女郎!門外來了不少宦人,說要接你進宮!」
「你先拖著!」
說罷,我扯了頭上金冠,脫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對方食指一咬,一個血淋淋的指印便想在了婚書上!
「你!大膽! 」
對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間暈
著一股紅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經撫到他鬢發上,指尖扯住小冠,輕輕一拽,長長的烏發披泄。
「勞煩了,借你身子一用。」
(十五)
之前慌慌張張為這人擦身,倒沒注意他脫衣時的模樣,原來腰瘦腿長,肌肉堅硬,趴上去像
-塊滾燙的石頭。
正猶豫著如何下手,隻見對方挑眉一笑,隻聞裂帛數聲,令人齒寒。
「下次再綁人,夫人記得綁牢些!」
我大駭之下,已被反客為主!
窗外人影晃動,下一刻,房門便被人從外面端開!
見榻上男女糾纏得難舍難分,幾名宮裝打扮的人面面相覷,連忙退出門外,張口便罵。
「怎麼回事?這女子已許了人,卻為何登記在冊?」
「小人也不知.
「滾蛋!紅丹煉的是處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頭落地!」
此時,男人動作停下,似在仔細玲聽,我迅速推開他,下床披衣,又狠拍自己幾把,逼出漣漣淚水。
「你們是什麼人,怎的夜闖我家?」
許是我色厲內荏的樣子有幾分可笑,當先那幾名宦人打量我兩眼,不約而同嘴角輕揚。
「瞧這一身玉膚,杏臉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婦人,不進宮伴駕真是可惜了。」
我連忙跪下磕頭:「小女子與夫主結契已久,不過蒲柳之身,又怎敢進宮污聖人的眼?」見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你的婚契呢?」
「若無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宮門一驗便
知。」
我連忙折回房裡取文書,卻見榻上人坐著,雙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隻當沒看到。
這之後,幾人將墨紙拿在手上,映著宮燈細細甄別。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是,我夫主從北方逃難而來,名喚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時半會定然追查不到。
為了佐證,我從腰間解下那枚玉玉,遞到那為首的宦官手上,對方摩掌玉玉,雙眉緊盛,似欲言又止。
我見他猶豫,連連磕頭:「大人如不棄,小女子願自贖自身,只求與夫主長相廝守!」幸而,霍晃送來的那筐鑄錢還在床底。
我將錢抱到門外,眾人見了頗有意動,目光閃爍,議論紛紛:「不知誰錄的冊,許是訛誤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
「是也,是也!」
幾名宦人合計半響,再回頭看我時,眼光已然和善許多。
「既是訛誤,那我等便刪了女郎名姓,隻當從沒來過。」
聞言我心頭一松,幾乎喜極而泣。
隻見眾人抱著錢筐即將離開,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聲問道:「大人,我的玉玉.」
「嗯?」
一開口,我就後悔了,只能細聲補救:「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禮。」
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玉註目良久,卻沒有還給我的意思:「這東西,總感覺在哪裡見過.
旁人聞言嘲道:「此處窮鄉僻壤。,能有什麼
大人物? 」
「說的也是。」
那人點點頭,依舊將玉收回懷裡,臨行前還回過身,朝我投來富含深意的一警。
「小娘子福大命大。」
(十六)
回到房中,我攬鏡自照,隻見鏡中人香汗淋漓,滿面淚水,唇上腦脂都已被吃盡,心下頓時蔓延開無盡的羞辱。
身後傳來一陣啞音:「將我用完就丟,是否有些過於絕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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