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中的悲號,似乎總是格外揪人心。
因為它聽來更像是質問。
很多質問是有答案的。
一周來的熱搜——
老人的質問是為什麼生活這麼難,還被無禮取奪?
答案有了。
女性的質問是,防不勝防的陷阱,可以提防到哪一步?
答案在未來。
而少年的質問呢?
或者隨著生命一起湮沒了。
隻留下一封長長的遺書和唏噓。
前幾天,攝影師鹿道森發長文後,自殺。
遺書中反覆出現,以懇切和哀怨的口吻,不斷渴求和呼籲的「愛」。
也讓我們再一次瞥見:
童年時愛的缺位,似乎真的會在一個人的成長中,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痕。
在當代年輕人的情感體驗中,缺愛,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
惆悵如網抑雲,深夜晃動著憂愁不安的影子裡,常有缺了一角的童年。
在某乎上輸入「缺愛」,相應的個性剖析和自我療愈,也總是熱門話題。
可問題一次又一次被拋出,同聲相契後,換來的,往往只是隔空的一聲鼓勵,或一聲嘆息。
一旦濺起水花,卻是不可逆轉的「缺愛」悲劇。
這些現象,以及不時誘發出的悲劇,都在提醒我們——
缺愛的泛濫,絕不可能只是因為偶然的「矯情」。
而父母對待孩子,也不是想當然的「給了愛」「多點愛」就足夠的。
父母的給予與孩子的情感需求,兩者為何常常會出現錯位,甚至缺位?
孩子需要的愛,究竟是怎樣的?
值得我們重新審視。
來,一起聊聊。
從鹿道森的遺書中,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一個壓抑的、不被體貼的童年。
從寄人籬下患得患失。
到回歸父母身邊,仍少有溫情。
不僅要時時面對爭吵,被「逼」、被「強迫」著做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甚至遭受嘲笑和欺辱,在父母那裡,也得不到幫助和體諒,只會被斥以不開朗和不禮貌。
字裡行間,愛和關懷的缺乏,可見一斑。
而缺憾帶來了傷痛,也造就了鹿道森一生對愛的嚮往。
為數不多的童年溫暖,是從外婆那裡得到的,成為終生懷念。
他作品中那些溫柔的神明,寄托的正是對愛和救贖的渴望。
來源|鹿道森微博
只是,這些美好的嚮往和追求,最終不得不在現實面前敗下陣來——
藝術少有反饋,事業飽受摧殘,夢想遙不可及。
本就不多的熱情,被消耗到疲憊。
一生都在尋找愛的路上,卻不斷地被愛辜負、拋棄,最終選擇放棄。
鹿道森的故事,讓飄再次想到了松子。
一提起松子的悲劇,通常都認為是性格的悲劇,討好型人格走入極端。
但回看松子的童年,這種性格的塑造,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父親把更多的柔情和關註給予了身體虛弱的妹妹,讓松子備受冷落。
松子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爸爸的眼色行事,以愚笨的鬼臉,來換取他不多的溫柔和笑臉。
這種經歷,一方面使松子極度缺乏愛和安全感,對被愛抱有一種極致的熱望和癡念。
為了填補這份匱乏,她不停地遊歷於各色男人之中。
有愛飲水飽。
戀人的一句承諾,就能讓她爆發出強大的意志和生命力。
哪怕被傷害,也可以用「愛」來自我洗腦,執迷不悟也心甘情願。
另一方面,長久以來被馴化的敏感和謹小慎微,使得她對外界、對他人的感受,遠比對自己更在意。
才會做出為保全學生,糊裡糊塗犧牲了自己,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在感情中,也隻敢以討好的方式來換取溫情,試圖把愛留得長久一些。
飄曾在科普片中看到過一種觀點:
判斷一個家長是否給到孩子足夠愛的標準,是看孩子對他人的不喜歡,會有多在意。
不一定準確,但也提供了一個觀察的切面。
現實中,這種例子也並不少見。
在之前一檔親子綜藝中,陳喬恩就透露過,自己打小就與媽媽關係緊繃。
印象裡多是被媽媽打罵、貶低的記憶,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而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陳喬恩,一貫將別人的評價、感受看得格外重。
讀書時因受到新環境中的冷落,不自主地將自己封閉了起來。
與人溝通,不喜尬聊。
可分明自己不怕尷尬,卻擔心對方因沉默而尷尬,感受到焦灼,便不得不沒話找話聊。
感他人所感,固然是種敏銳的體貼。
只是,當潛移默化地,形成了一種隻以他人情緒為指向的感受方式時,卻往往會淪為卑微的討好。
在意和討好,就是缺愛的必定導向嗎?
其實也不盡然。
最典型的,看《都挺好》中的蘇明玉。
母親偏心,父親不作為,什麼事都要讓渡給朋友的明玉。
個性強勢、獨立、不服輸,全然是討好型人格的對立面。
甚至在感情上,也不同於懷抱幻想、汲汲求愛的松子。
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冷漠。
現實得多,也冷硬得多。
只不過,個性看似更強大、更堅定。
但細究下去,這種不留餘地的全盤拒絕,本質上和極盡討好、對愛抱有執念,卻是同一種消極——
認為真實的自己,是不可能理所應當地被愛、被接受的。
因為,他們的成長環境從未給過他們足夠的欣賞,去培育他們對自己的肯定。
更不曾寬容和溫柔到,讓他們形成對外界的鬆弛和信任。
不自信,也不信任。
因而,敏感和冷硬,實際上是同種安全感的缺失。
所以,討好和排斥。
歸根結底,也都是鮮少感受過善意和溫情的人,始終對外界抱著極大的謹慎和警惕。
值得玩味的是:
無論是《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還是《都挺好》。
結尾處,松子和蘇明玉都選擇了與家人和解,完成了自我救贖。
這或許是編劇對於現實的美好祈願。
但另一邊,現實的悲劇帶給我們的信號卻是——
那些創傷的愈合,似乎並不總能靠孩子的「成熟」和理解去實現。
如果說不被關註、少有關愛,導致了愛的缺位。
那是否,對孩子愛的滿足,只要多在意、多關註、多給予。
便是足夠的、合適的?
鹿道森的遺書中,對父母的描述,有一個詞格外刺目:
「控制欲且太強勢的母親」。
被灌輸的想法,被要求的不得不做,以及被轉嫁的父母間的瑣事矛盾。
讓幼年的鹿道森無力反抗,甚至成年後仍無法排解,唯有不停地逃避。
再想想,我們在影視劇見到的那些或雞娃到窒息、或控制欲無孔不入的父母。
答案似乎不問可知——
父母單方面全然投入,甚至極度控制的愛,同樣會帶來傷害。
前段時間,飄寫過的網劇《女心理師》中,就有一個案例或許可以說明一些問題。
從小生活便被媽媽全然控制著的蔣靜,患上了神經性貪食。
而疾病的症結,恰恰是蔣靜兒時被媽媽訓導練琴的壓抑。
一邊溫柔地餵食作慈愛誘導,一邊以愛為名義施加隱形暴力。
俗稱:給一巴掌再給一甜棗。
看似苦口婆心,實則情感綁架,使得蔣靜每每想要放棄,都會覺得羞愧無比。
壓力之下,身體上不能放棄,情緒上又格外排斥,無法排解的焦慮唯有靠暴食來發泄。
可即便這樣,仍無法完全擺脫不安,而暴食又引發了新一輪的身材焦慮,只有通過催吐來補償、緩解。
如此惡性循環。
而這種目的先於情感,灌輸式、操控式的愛,除了讓人壓抑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往往會形成一種評價的規訓。
那些讓孩子無比厭惡、排斥的衡量標準,卻在成年後潛移默化地成為了他們衡量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
如蔣靜,其痛苦的根源,其實很大一部分正是媽媽對她「要更好」「要出人頭地」的要求,和以此為標準的評價方式。
所以,她抵觸、反抗。
然而,在心理師問起「那你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嗎」時。
蔣靜還是不自主地陷入到同一套評價邏輯中,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
同樣的,在鹿道森身上,我們也可以尋到相似的,由規訓誘發的悲觀。
對不停被告知家中窘迫、被灌輸錢的重要性的呶呶不休,鹿道森內心十分抗拒。
當成年後沒有救回流浪貓,鬱鬱之中,最先想到的依然是:
如果自己更有錢,或許就能救回它。
而我們能夠理解的是,這種無孔不入的「愛」的本源,常常是父母出於激勵長進和期求「懂事」的焦灼。
不是不愛,只是愛得太盲目、太緊繃、太沉重。
深陷其中的孩子,又何曾不懂?
因而,哪怕排斥、哪怕想要擺脫。
他們最初的想法,也多是希望以不傷害為前提,祈求能夠通過溫和的方式,讓雙方都得以成全。
固然有長期被壓制的膽怯,但更深一層的原因,是不想傷害到父母。
只是,現實的和解,從不是那麼容易。
擺脫不能,又不忍刺痛父母的孩子。
唯有將刀刃轉向自己,從自己這一端割捨。
鹿道森的悲劇,讓我們唏噓愛的缺憾之外。
其實,也揭開了另一處更為殘酷的現實隱痛:
在經濟相對拮據,物質相對匱乏的家庭中,往往更易出現情感的錯位和屏蔽。
不難想像。
尚且掙紮在生存線、忙於生計的父母,或許真的沒有心力,也沒有意識,去關註孩子的情感需求。
以及,那句刺耳的「我們家裡窮、沒有錢」,哪怕再努力去規避,以再溫和的口吻去闡述。
生活的困窘,也遲早會向孩子暴露壓力。
何況,現實中往往緊隨其後的那一句「你要聽話、要懂事、要長進」,更是將孩子的不堅強、需要撫慰,徹底坐實為無禮任性。
於是我們看到,所謂「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這些孩子懂事、克制,不輕易說痛,背著一身期待卯著勁往前走。
可,這種兒時被訓誡的情感上的「不應該」,卻往往最終會演變為成年後的「不能夠」。
如前些年引起過熱議的「鳳凰男」群體。
拿影視劇裡的例子來說,遠一點有隔壁霓虹國《東愛》裡的永尾完治,近一點有《致青春》中的陳孝正。
他們隱忍、善良、長進,卻都在感情中表現得格外猶疑、懦弱。
面對熱切的愛,他們沒有勇氣接受,也沒有能力反饋。
究其原因,是他們負重前行的成長經歷中,真的少有過溫情的撫慰。
而愛人的能力,終究是要通過被愛的經歷來塑造的。
不然,不曾被充足地給予,又該如何去熱烈地反饋?
說到底,愛的缺憾和悲劇為何總在不停上演?
用我們常在情感戲中聽到的一句抓馬臺詞,或許就可以很好地解釋——
「你從來都不懂我想要的是什麼。「
當我們慣常糾結著虛無縹緲的愛究竟分量多少時,常常忘記了。
愛,理應是一種情感需求的滿足,而非自以為是的給予。
而在父母與孩子之間,有時愛的缺位,往往正是源於需求的錯位。
如松子的父親,其實同樣愛著松子姐妹兩人。
只是,單方面隻以健康狀況來分配的關愛,卻是忽略了松子姐妹真正的情感需求。
久美喜歡和姐姐聊天,希望多和姐姐在一起,父親卻覺得松子帶來的外面的世界對久美是打擊。
松子希望父親可以看到自己,父親卻把更多的柔情和關註給予了妹妹。
都付出過,卻都不曾真正滿足,最終導致了姐妹二人的悲劇。
和松子的父親一樣。
為生活奔波的鹿道森父母,和望女成鳳的蔣靜媽媽,真的不愛自己的孩子嗎?
其實不然。
但問題是,他們只能給予孩子自以為是的「愛」,卻始終不明白這份愛的度量,與孩子並不匹配。
到這,問題倒也變得清晰了——
該如何去了解孩子的情感需求?
邏輯上再簡單不過的答案:一靠父母的詢問了解,一等孩子有意願表達訴求。
然而現實卻是——
給不了孩子足夠在意的父母,孩子也少有意願向他們傾訴。
鹿道森的家人對其心理狀況一無所知
由信任牽扯出因果,最終形成了雙相屏蔽。
在家庭問題調解中,我們常從一些父母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他(孩子)也沒跟我說過。
在一段平等的感情關係中,主動傾訴,固然是雙方增進了解的關鍵。
但顯而易見的是,在家長和尚未成年的孩子之間,本就不存在完全的平等。
智識和生存能力的差異,決定了父母和孩子,就是有著照顧與被照顧、教導和被教導,影響和被影響的強弱之分的。
而要求處於弱勢的孩子去主動,遠不如父母主動些來得更明智、也更現實。
父母給予關愛的適度與否,總歸要以孩子來印證。
而當我們把眼光投向近代。
教育出「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梁啟超,在愛娃這件事上,論主動,那也是能在文人中排進前三的。
給子女寫信,「寶貝」「大寶貝」這一類愛稱是絕不會少的。
來源|《梁啟超家書》
動輒收不到信,抓心撓肝的,也毫不掩飾。
來源|《梁啟超家書》
孩子工作繁忙,也會為孩子出「溜回家玩幾天」這種「鬼主意」。
來源|《梁啟超家書》
倒不是不重事業,只是比起成就,更重視野和方法,因而看得更開闊,不拘著些細枝末節上的禮數規矩。
來源|《梁啟超家書》
好表達,善引導,而不是一味的強加要求。
這種達觀的性子,也在幾個孩子身上得以傳習。
來源|《梁啟超家書》
這樣的父親,著實世間難尋。
但梁公的這種開放主動的育兒門路,卻也足夠給父母們一些啟示。
就現實而言,即便物質屏障和觀念差異造就了需求錯位。
這種錯位,隨孩子日益成熟,也不見得就會消失。
但至少在情感上,父母先邁出一步打破屏障,引導著孩子再邁一步。
在雙方向彼此走近的過程中,再逐漸明白和接受錯位。
或許,總有訴求是不盡滿足的。
但至少,不會變成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