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沖百歲自述》,作者:許淵沖,版本:華文出版社 2021年4月
作者|許淵沖
摘編|張進
《文匯讀書周報》1996年一二月摘要發表了兩章《追憶逝水年華》,現在全書已由北京三聯出版,但在出書前一兩年,書中提到王浩、周玨良、許國璋、吳景榮、王佐良幾位學長,又都隨「逝水年華」而去,加人了古人的行列。因此,對健在的師友或他們的子女,我就趕快把書送去,並且加上幾句題詞,作為紀念。
幸從馮師早聞道,樂得劫餘逍遙遊
馮友蘭先生的女公子宗璞去香港中文大學講學,談到馮先生《新原人》中的四種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舉了《追憶》中聯大學生對境界的討論為例。我在獻詞中就寫道:
幸從馮師早聞道,
樂得劫餘逍遙遊。
所謂同道,首先是指這四種境界。簡單說來,自然境界指不自覺的精神狀態,功利境界指為私的狀態,道德境界指為公的狀態,而天地境界則指純理性的精神狀態。聯絡到翻譯上來說,翻譯而不理解,逐字硬譯是自然境界,搶譯暢銷書是功利境界,把翻譯當任務是道德境界,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是天地境界。所謂聞道,還指聽過馮先生講《哲學與詩》:「詩寫可以感覺的東西,但卻在裡面顯示出不可以感覺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東西。詩的含蘊越多越好。滿紙‘美’呀,讀來不美,這是下乘寫‘美’也使人覺得美,那是中乘不用‘美’字卻使人感到美才是‘上乘’。」聯絡到翻譯上來,「形似」是「下乘」,「意似」是「中乘」神似」是「上乘」。按照這些道理譯詩,就可以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在天地境界逍遙遊了。早在50年前,我就聽過馮先生講道,但一直到「文革」劫後,才能理論聯絡認真執行。
1938年江西南昌第二中學畢業時拍攝,報考西南聯合大學時用。
吳宓先生的女公子學昭正在整理吳先生的日記,需要《追憶》參考作註,我又寫上兩句:
幸從吳師少年遊,
譯詩方得驚人句。
吳先生說過:「真境與實境迥異,而幻境之高者即為真境。」應用到翻譯上來,我認為形似是實境,意譯接近幻境,神似是意譯的最高境界,接近真境。吳先生還要我們熟讀英詩,這樣才能從「實境」通 過「幻境」進入「真境」,從機械唯物主義通過浪漫主義進入理想的現實主義,這樣才能譯出「得意忘形」的妙句。
吳宓
和我同從吳師少年遊的有趙瑞菰、楊政夫婦,趙是五十年前第一個翻《紅與黑》的譯者,他的翻譯思想和我的有所不同,所以我送他們《追憶》時寫了兩句:
五十年來《紅與黑》,
誰紅誰黑誰明白?
《文匯讀書周報》1995年發表了他和我的論戰,例如同一句法文,他譯成「我喜歡樹蔭」,我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他讚成市長夫人「去世」了,我讚成「魂歸離恨天」。我認為這兩個譯例典型地說明了「實境」與「真境」的區別。「喜歡樹蔭」是實境,但如果經過幻境,想像一下市長為什麼「喜歡樹蔭」,那就會進入真境,知道市長喜歡樹蔭是因為大樹底下好乘涼了。同樣的道理,「去世」也是實境,是指自然死亡;如果通過幻境想像一下:市長夫人也是自然死亡嗎?回答卻是「含恨而死」,「含恨而死」還找得到比「魂歸離恨天」更好的譯文嗎?所以說「魂歸離恨天」進入了真境。我和瑞戯學長通訊時,他還補充了一件往事,說吳宓先生上《歐洲文學史》點名點到「金麗珠」時,用英文說了一句「A beautiful name!」(一個美麗的名字)。現在回想起來,名字也是「實境」,通過回憶的顯微鏡看一下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學生,真境應該是「一個美人」! 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過:「詩說一指二」, 吳先生是詩人,所以說的是「名」,指的是 「人」。
吳先生(歐洲文學史)班上學生還有詩人杜運燮,他是《九葉集》詩人之一,我給他的題詞就把屈原的《湘夫人》改了一下:
裊裊兮秋風,
滇池波兮九葉。
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指導的研究生中,有女詞人茅於美。於美是茅以升先生的女公子,聯大同班徐璇的夫人。早在四十年代,她就岀版了《夜珠詞》和《海貝詞》,馮至先生說她是當代的李清照。她和璇兄都曾和我同聽聞一多、朱自清幾位先生的《大一國文》。我的題詞是把賀鑄的《青玉案》改為:
錦瑟華年曾共度,
聽我追憶春知處。
吳先生的研究生中,還有歷史系畢業的何兆武,他出版了英文專著《大陸思想發展史》,對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貢獻。他是少數在清華大學做研究工作的聯大校友,我送他的題詞是:
當年春城夢蝴蝶,
今日清華聽杜鵑。
聯大中文系汪曾祺(已故)、外文系趙全章(已故)、袁可嘉(《九葉集》詩人)都對外文系女同學施松卿有意,我見到一張他們四個人在桂樹前的照片。後來施成了汪夫人,我給他們的題詞是:
同是聯大人,
各折月宮桂。
清華研究生端木正和我同船赴歐,我還旁聽了他在巴黎大學取得國際法博士學位的答辯會。回國後他任中山大學教授,參加了香港基本法的草擬工作,擔任過最高法院副院長。我給他寫了兩句:
香港回歸在今年,
基本法規有蕭曹。
留法同學吳冠中送了我一本《談藝錄》,第9頁上說:「揚棄了今天已不必要的被動地拘謹地對對象的描摹……盡情發揮和創造美的頓城,這是繪畫發展中的飛躍。」我覺得這話如果應用於翻譯,就可以說:揚棄了「形似」的描摹,創造性地發揮譯語的優勢,是翻譯藝術的飛躍。因此,我在送他的題詞中說:
詩是抽象的質,
畫是具體的詩。
1949年聯大留法校友攝於巴黎大學
留法同學在北京大學聚會
聯大物理系同學朱光亞和我同在昆明天祥中學(《追憶》中的「天下第一中學」)任教,我們同去陽宗海度過假,同在一起打過橋牌,他無論叫牌或打牌,計算都很精確,無怪乎他後來對我國的核事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我給他題詞說:
當年橋戰陽宗海,
今日核彈上青天。
南開大學化學系申泮文在天祥任教,也同去過陽宗海,現在是中科院化學部院士。我給他的題詞是:
譯學也是化學,
化原丈為譯文。
聯大工學院同班王希季,夫人聶秀芳是天祥校友,所以我們是雙重關係。王希季是我國回收衛星的總設計師,回收安全率達到百分之百,超過了美國和前蘇聯。我的題詞是:
衛星是天上的詩詞,
詩詞是人間的明星。
留法同學徐采棟是我中學同班,他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回國後,發表了許多煉鋼的論著。50年代我國提出鋼鐵生產要趕美超英,現在躍居世界第一,有他的功勞在。他是中科院院士,曾任貴州省副省長,現在是九三學社中央第一副主席。我給他寫了一聯:
億噸鋼鐵百年夢,
起美追日乘東風。
還有一個中學同學張燮,中學數學競賽就是全省第一;入聯大後,又是工學院的狀元。考微分方程時,很多人不及格,他卻只用半小時就交頭卷,且得滿分,真是聰穎超群。畢業後他和理學院楊振寧一同考取公費留美,回國後在雲南大學任教。1957年楊振寧得諾貝爾物理獎時,張燮卻不知為什麼打成了右派,使他超群的才智得不到發揮,真是國家的損失。他的夫人黃慶齡也是天祥校友,我給他的題詞是:
南昌春,昆明秋,
回首往事已白頭。
當年清華天祥夢,今日改天換地聲
以上提到的都是我的同代人。至於新一代,我給南京大學許鈞教授用法文寫了一句:
Creer, c’est la seul joie digne de l’homme.
意思是說:只有創造的樂趣才值得人去追求。在翻譯上,我和許鈞有三大分歧:第一,在認識論方面,他認為翻譯是科學,我認為是藝術;第二,在方法論方面,他強調「再現原作風格」,我強調「發揮譯語優勢」;第三,在目的論方面,他認為翻譯的目的是交流文化,我卻認為交流的目的是雙方得到提高。
楊振寧、許淵沖和朱光亞(從右至左)
《追憶逝水年華》在《清華校友叢書》、《聯大校友會刊》、臺北《大陸時報》等報刊選載之後,得到楊振寧1997年3月6日從美國來信說:「淵沖兄:多年不見,進來偶然看到你寫的《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兩段和你《回憶錄》稿之一段,很希望看到全文。今年6月初我會來清華大學拜訪數日,如果那時你在北京,望能見面。」得信之後,我立刻將書寄去,並且寫了兩句:
三十年代老同學,
二十世紀超前人。
「超前人」是說他的成績超越了前人,又可以說他的「場論」是超前於時代的。還用英文寫了兩句:
科學是多中見一,
藝術是一中見多。
「多」指現象,「一」指本質或規律。這就是說,科學從千變萬化的現象中總結出簡單明了的規律來,而藝術卻用千變萬化的現象來解釋簡單明了的本質。振寧得書後回信說:
收到你的《追憶逝水年華》與三月十六日的信。又看到你近年來的書目,驚喜你成就累累……內人杜致禮和我將於五月二十日去香港,住中文大學宿舍;將於五月二十八日到北京,住清華大學,會給你打電話。見面當能暢談。
振寧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日
見面後的情況,前面已經談到。振寧在北京大學作了「美與物理學」的報告,我說他溝通了科學和藝術。他對現代派藝術的欣賞力遠遠在我之上。《逝水年華》英文檔出版後,我又給他和致禮寄去兩本,並用英文寫下了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一句話:
Art is greater than science ; science can get along with talents, but art requires genius.
(藝術高於科學;人才可以取得科學成績,藝術卻需要天才。)
《逝水年華》中的女同學林同端和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李耀滋結了婚。我寄書給她的時候,用英文寫了一句我們當年同唱的一支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
Do you remember one day when were young?
(你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嗎?)
得到我寄去的書,耀滋先生1997 年 3 月 14 日來信說:「同端這幾個月記性減退,寫字發抖,因此囑我代筆。多年的老同學,承你垂念……湊巧本月大波士頓區中華文化協會通訊上登了一篇有關我們的生活的短文,其中也有昆明歲月一段,提到陽宗海,為此同端讓我剪下寄給你作紀念。你們那次去陽宗海夏令營,我從各方面都聽說過。先是我的父母盛誇同端,……說來說去,只有你寫的最詩意,究竟是詩人嘛。」
1944年歡送聯大參軍同學攝於大觀樓湖中
我們那次在陽宗海夏令營,有個男同學和同端打賭。他在桌上擺了四張撲克牌,說他在門外,隨便同端挪哪一張,他都可以猜到。同端不信,等他出去後,她摸了一下第一張牌,於是有人叫門外的同學:「來呀!」男同學一回來就說是第一張,又出去了。同端摸第二張,那人又叫:「來看呀!」男同學又猜對了。同端摸第三張,那人叫道:「來猜呀!」結果猜得不錯。最後摸第四張,那人再叫:「快來呀!」四次都猜對了,於是同端認輸,被罰在晚會上唱一支歌。她不知道,兩個男同學是合夥嘲謔她的,「來」、「看」、「猜」、「快」是一二三四的暗號。在晚會上,她找了兩個最要好的女同學合唱:一個是李宗蕖,另一個是何申。
李宗蕖原來是外文系的學生,後來轉心理系。 《吳宓日記》1942年5月6日中有記載:「李宗蕖心理系四年級女生,似緗(指周玨良夫人方緗),可愛。」宗蕖有自己的見解,和老師的不同,老師給她59.5 分。她寧可不拿畢業文憑,也不改變自己的觀點。她和我南昌二中的老同學程應鏐結婚後,兩人感情很好。我們打橋牌時,應鏐打錯了牌怪她,她也從不爭辯,和聯大時完全不同。我寄書給她,在書中結合往事寫道:
宗蕖記否:陽宗煙雨,鵝塘月色,柳絲難釣萬點愁!
她回信說:「讀到大作,一是佩服你的記憶力、洞察力,一是為了那份真情所感動,仿佛那時的生活又回到眼前。小兒子念祺讀了說:‘為什麼我就沒有能在這樣的學校、這樣的學術氣氛中生活過?’……我也在聯大學習、生活過,怎麼就寫不出這樣的文章呢?」
宗蕖夫婦和我同在昆明天祥中學任教,後都在上海師范大學。《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如萍原來是天祥中學學生,現在聽說也在上海。我就請宗蕖代為打聽,並寄了一本書去請她轉交,書中寫了一句蘇東坡的詩「事如春夢了無痕。」宗蕖寄來回信告訴我:「她(如萍)電話說我不必去她家,也不給你回音了。因為她‘要平靜’,說我一定能理解這心情和情況。我‘唔’了一聲,其實並不理解。我說舊日的情誼,現在都進入老年了,作為友誼,這是很可貴的。她說不,書也不必寄去,什麼時候‘或許’會來我處取,但說不一定。於是相互道聲‘再見’,掛斷了電話。唉,我可憐的古老的大陸啊!‘要平靜’她說了三遍。我的小女兒說許叔叔聽了一定很高興,我不這麼想。在兩個家庭間建立友誼該多好!那才令人高興的!」五十多年前的往事還會打破她的平靜!是內心的平靜,還是家庭的平靜呢?
1945年昆明天祥中學高三班畢業照
曾在天祥中學任教的謝光道最欣賞如萍和小芬,說她們是女學生中的飛燕和玉環。我們談到:如果有情人都成了眷屬,能把天祥中學發展成為清華那樣的大學,那就可以終老於斯鄉了。後來他任大陸空軍氣象研究所副所長,我在贈給他的書上寫到:
當年清華天祥夢,
今日改天換地聲。
天祥的有情人成了眷屬的有彭國燾和麗莎,我改動了情聖李後主的詞句贈給他們:
春花秋月無時了,
往事知多少!
彭兄曾任天祥校友會會長,他的接班人是七級校友、雲南大學大陸文學系教授楊玉賓,我給她寫了兩句:
曾飲昆明水,
難忘天詳情。
八級校友陳若蘭曾得天祥中學全校總分第一名,我贈給她的話是:
滇水流不盡,
總是故園情。
1950年攝於倫敦納爾遜廣場前
我給洛陽外國語學院的年輕教授們也留下了艾略特的英文題詞:
The progress of an artist is a continual self-sacrifice to what is more valuable.
(藝術家的前進歷程就是為了更高的價值而不斷作出自我犧牲。)
對北京大學的年輕教授辜正坤,我的題詞是另外兩句英文:
Art never improves,but the material of art is never quite the same. (T.S.Eliot)
(藝術永遠不會改進,但是藝術的素材不會永遠一樣。——艾略特)
No man is equal to his books into which go the best products of his mental activity and where they are separated from the mass of inferior products with which they are mingled in his daily life. (Will Durant)
(沒有人比得上他自己的書,人的精華都在書中,日常生活卻滲入了大量的糟粕。——杜朗特)
這就是我逝水年華流不盡的餘波。
作者 | 許淵沖
摘編 | 張進
編輯 | 申嬋
校對 |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