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家蓋了三層樓房,阿慧和父母住二樓,爺爺和弟弟住一樓。
客廳裡隻掛著弟弟的獎狀,阿慧的獎狀在輟學後被爸爸收了起來。爺爺說有一些被蟲蛀了,就扔掉了。這是尚且完好的33張。
6月1日那天,阿慧(化名)找了個借口,騎著電動車離開了家。
家人和親戚正在準備次日20桌的婚宴,「未來丈夫」在Line上告訴她已在殺豬,誰也想不到,她是去鎮婦聯舉報父母逼婚,阻止這場不合法的婚禮。她只有17歲。
小鎮沒有秘聞。
這件事很快上了熱搜,媒體頻頻來訪,母親封鎖了她。她也因此得以復學,以往屆生的身份參加中考,被當地一所普通高中錄取。
在小鎮,有人誇她勇敢,有人怪她不懂事,有人當作故事閒談,有人認為這是一個不光彩的故事。
少有人看到,逃婚背後,是一個孩子曾瀕臨破碎的心。
被忽視的女兒
雲潭是一個被山環繞的小鎮,距廣東高州市區約50公里。阿慧家住在離鎮上四五公里的村落,這裡基本家家戶戶都蓋了兩層以上的樓房,一棟挨著一棟。
阿慧家是三層小樓,在她出生前一年蓋好的。家裡條件並不差,當地也沒有早婚的風氣,有人不理解,父母為何不讓她讀書。
阿慧有個弟弟,比她小7歲。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兩姐弟出生後,媽媽帶了一年,然後給外婆帶,等到上幼稚園,便交給爺爺帶。每年暑假,姐弟倆會被接去深圳與父母團圓。爺爺說,弟弟出生後,兒媳經常隻帶弟弟回娘家。
從小到大,阿慧印象深刻的總是一些不快樂的事情。
在阿慧看來,媽媽很疼愛弟弟,跟他說話像哄小孩一樣,從來不會像罵她一樣罵弟弟, 「她覺得弟弟所有都是好的」,而自己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是錯。
阿慧意識到父母不喜歡自己是在初一結束後的暑假。她回憶,那時媽媽總是無緣無故罵她,「想起來就罵」,或者一下班回來就罵,到晚上關燈睡覺還在罵。究竟為什麼罵,阿慧也說不清。她自覺並無犯錯,而媽媽「比較記仇」,總在計較以前的事情,「她說她每次想起來就生氣,生氣就罵我」。
打工與讀書
進廠時,阿慧只有14歲,父母謊稱她16歲。等到了開學,一同到深圳的弟弟被送回了老家,廠裡的阿姨問她怎麼還不去讀書,媽媽搶答說:「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想讀書。」阿慧沒有吱聲。那時她沒什麼想法,隻覺得「聽話就完事了」,聽話就能少挨罵。
她不太願意講述在工廠的經歷,「沒什麼好說的,加班很累,沒了。」
那是在寶安工業區的一個鐘表廠。阿慧的工作是給鐘表上零件,一手拿著,另一隻手一拍就能嵌上,這個動作她每天要重復上千遍,「像個機器人一樣」。工作時間從早上7點45分到下午5點,中午休息兩小時,有時需加班到晚上11點。跟往年暑假幫父母打下手一樣,她沒有自己的工位,就坐在離媽媽一兩米遠的桌臺上幹活,薪水打入父母的卡裡。區別隻在於她不能跟父母一起住出租屋,而是住工廠宿舍。
去年端午節前後,阿慧準備了好幾天,在心裡預演了很多遍,終於鼓起勇氣跟父母說想重新讀書。不出意料的一頓數落後,她瞞著父母找到工廠老板索要放行條,想逃回家。父母聞訊趕來,在老板面前,溫柔地問她:「是不是不適應工廠的生活?」這讓她覺得「可笑」,她都進廠兩年了,才來問她適不適應。
最終父母答應讓她回家待一段時間。然而等她回到高州,發現早已錯過了中考報名,教育局讓她明年3月再來。
時隔兩年的學習並不容易。剛開始還好,後面受情緒影響,狀態「崩潰了」,沒辦法復習,整天悶在房間裡。只有爺爺叫她,她才會下樓。
其間媽媽多次讓她出去打工,她都拒絕了,媽媽罵她懶,在家裡吃飯,什麼事都不幹。
「她媽媽說,‘她不去打工,最好快點找個人嫁了’。」爺爺覺得,兒子和兒媳想早點把阿慧送出家門。
逼婚與舉報
第一個相親對象媽媽不滿意,見完面不到10天,又介紹了第二個。兩個多月的時間裡,阿慧和這個22歲的鄰村男子隻見了6面,就被定好6月2日結婚。
日子定好了,爺爺才從弟婦的口中得知孫女要嫁了。在此之前,沒有人跟他說這件事,包括阿慧。兒媳說:「同他講什麼,誰有爸大?」
當晚,爺爺和兒子吵了一架。「你倆公婆早就當我死掉了,我就算死了,變成一個神主牌豎在這裡,你們還要給我燒香!」他質問兒子為何不提前告訴他,兒子說等男方家來了,你就知道了。爺爺冷哼一聲,「人家都提東西上門了,還怎麼好意思拒絕?」
「不想結婚應該早點拒絕,不要等到什麼都準備好了,親戚都請好了,才來退婚,鬧得沸沸騰騰,讓男方家這麼難堪,她爸媽的臉面也丟光咯。」無意中聊起此事,鎮上一位四五十歲的阿姨對阿慧的做法很不以為然。
「我拒絕了很多次。」阿慧說,從相親開始,她多次向父母表達過她不想這麼早結婚,後來也找過爺爺和隔壁家幫忙勸說父母,都沒用。她也告訴過父母,未滿20周歲結婚是違法的,媽媽卻說:「你跟我講法律,你是不是傻?」
5月10日,阿慧偷偷報名了中考。她很慶幸,最後在自己快要放棄掙紮的時候,有個朋友拉了她一把。朋友比她堅定,替她在網上po文求助。有網友建議直接報警,阿慧很猶豫,後來看到一個更好的辦法——找婦聯。
舉報當天薄暮,派出所、民政、婦聯一行5人來到阿慧家所在村委會,經調解,雙方家長均表示尊重婚姻自由,同意取消婚禮,並當場簽訂了承諾書。那天晚上,父母說以後不會再管她了。
一開始,男方家要求退還8萬多,包括3.4萬的彩禮和籌備婚禮的各項支出,爺爺把清單一一核對並議價後,最終商定隻退5.7萬,阿慧父母從頭到尾沒有作聲,阿慧也一直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
媽媽的情緒是在幾天後第一個記者來訪時爆發的。爺爺回憶,當時兒媳不想讓阿慧接受採訪,他覺得不禮貌,就去把阿慧叫下來。兒媳因此發火,懷疑阿慧抗婚是他指使的,兩人吵起來,到互摔東西的地步。
阿慧說,那天記者走後,媽媽在二樓罵了她整整6個小時,從下午四點一直罵到晚上十點,她第一次體驗到「快被罵死」的感覺,「原來人是可以被罵死的」。其間,只有爺爺在樓下吼了幾句,「你要逼死她嗎?」
未來的路
舉報之後,阿慧與父母的關係徹底破裂。6月8日,父母返回深圳打工,因怕記者打電話,手機一直關機。媽媽在Line上罵她是「冷血蛇」「白眼狼」,說她「害死父母」,對她「恨之入骨」。
6月17日,阿慧聽婦聯的人說父母願意支付她的高中學費,就發Line跟媽媽確認,媽媽回了一句:「你還敢向我要,我就死。」然後又說:「我好慘,你放我一條生路,別再搞我。」「我這一世的面就這樣被你敗盡了,你開心了?」這天之後,母女倆沒有再聯絡。
在多方努力下,阿慧回到雲潭中學旁聽復習,準備一個月後的中考。
難過時,阿慧通常會聽音樂。她最喜歡聽一首旋律輕快卻莫名傷感的鋼琴曲,叫《恍惚交錯的記憶》,過去一年間,這首3分多鐘的曲子被她聽了1087次。
家裡沒有人知道她病了。去年她在高州醫院被診斷為重度憂鬱症,因為沒錢,斷斷續續地吃藥。藥物的副作用之一是惡心。春節的一天晚上,她在廁所吐了。媽媽因此罵她,卻沒有問她為什麼吐。
復學那段時間,她失眠得厲害,睡不到兩小時就會醒來,吃了安眠藥,每到凌晨3點也會醒。醒來的感覺很難受,連心跳都是一種負擔。
媒體一家家找上門,她幾乎來者不拒,即便後來她愈發厭煩重復回答同樣的問題。村委會叫她不要再接受採訪,「說那麼多,醜的是你家裡。」
周圍的親戚對她也不乏指責,她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看到網上很多支持她和鼓勵的評論,她的心理壓力緩解了不少。
中考成就公布,她考了482分,超過當地最低錄取線140多分。但她的分數只能上鄰鎮一所農村高中,她想上更好的學校。
8月11日,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坐了一小時班車,到高州教育局申請就讀二中。第二天,教育局回電拒絕了她的申請。聽別人說45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花一萬多進「高州四大中」的三所,她根本不敢想。很快她就接受了現實,開始相信個人努力比學校更重要。
對於憂鬱症患者而言,快樂只是一時的。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那股黑色能量總是不受她意志控制地突然襲來。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想起父母。
她總是開玩笑似的說「人間不值得」,問她知不知道這句流行語的上半句,她說不知道,記者轉過頭故意大聲逗她:「開心點朋友們!」她跟著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她小聲喃喃:「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開心起來。」
文圖據《澎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