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七歲那年,家中生活困頓,母親便讓他寫信,跟遠在江寧教書的父親黃雲鵠要錢。
黃侃得令,思考片刻,提筆寫了一首五言詩:父作鹽梅令,家存淡泊風。調和天下計,杼軸任其空?
通篇沒有一句要錢的話,但卻讓黃雲鵠明白了兒子的心思:你當初做官清廉,為天下眾生憂慮,可知妻子生活困頓否?
他不僅痛快寄回家資,還為兒子的才氣所折服。高興之餘,又把兒子的信,拿給好朋友王鼎丞看。
這王朋友看了信,聞之寫詩人為七歲孩童,不禁大喜。除了狠狠地誇獎了一番之外,還乘興與黃老爺子擊掌盟約:此子將來必成大器,我有一女願嫁為妻。
尷尬的出身
1886年4月3日,67歲的四川按察使黃雲鵠,老來得子。新納的小妾周孺人,在成都金玉街三道會館,為他生下兒子黃侃。
黃雲鵠對這個小兒子倍加珍愛,在教育上格外在意。不但早早給黃侃啟蒙,還聘了幾個當地名儒,為兒子授課。
黃老爺子本身就是清末大儒。不但做官政務清明,極其有方,深得朝廷信任,即便是學問,也是國學造詣頗深,著作等身。
有了老子的基因遺傳,再加上黃侃自幼聰穎,早慧,所以小小年紀,便已得到域內神童的稱號。
就這樣,爹寵著,爹的同僚和朋友們,不斷誇讚著。少不更事的黃侃,自然也會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所以性格中牛哄哄的因素,便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積淀。
不過,母親的出身,讓黃侃無法肆無顧忌地牛氣。
原來,周孺人自小被賣到黃家為傭,因為有點姿色,被黃老爺子以妾身召入廳堂。
這個身份就很尷尬了,家裡的所有人,甚至貓狗,都知道周孺人出身低賤。
黃老爺子在家,沒人敢拿黃侃說事。但是黃雲鵠是外放大吏,長年在任上公幹,不在家的時候居多。
退休之後,又撇下家人,長居江寧,幹起了教書匠的活計。
寵自己的老爹不在身邊,母親人微言輕,上不得臺面。黃家所在的蘄春,世風本就視庶出為末流之人,所以,黃侃的處境就微妙了。
爹在,他是天之驕子。爹不在,他是眾矢之的。
這種高下立判的處境,給黃侃的成長,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按照心理學家的分析,弱小時期所受傷害之後的成長走向,會按照兩種趨勢去發展:
生性懦弱的,便縮起腦袋,逆來順受,窩囊一輩子;
性格倔強的,便用偽裝出來的強硬,來掩蓋內心的自卑,一身逆鱗地角鬥強權。
黃侃即是後者。
1902年,黃侃考入武昌文華普通中學堂,也就是現在俗稱的市重點中學。
此時的黃侃,後腦反骨已長成。入學不久,就因為夥同同學宋教仁,董必武等人宣傳革命,鼓勵大眾造反,被學校開除了學籍。
沒得學上了,黃侃閉門自學一段時間。到了1905年,父親的老朋友張之洞出面資助,把他送到日本,在早稻田大學留學。
在日本,黃侃加入了同盟會,結識了章太炎等一些革命者。這種機會,讓這個國學根底紮實的年輕人,逐漸成為反封建,反壓迫的重要人員型人物。
一泡尿淋出的師生情
在日本加入同盟會之後,黃侃成為了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的熱心讀者,偶爾還投個稿,闡述一下自己對當今社會的看法。
《民報》的主編是章太炎,在眾多撰稿人的文章中,黃侃的文章,給章太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經常看《民報》的黃侃,對章太炎推翻舊制度,倡導民主革命的思想,也極為佩服。
在留學生中,許多人,都以能夠親耳聆聽章的講學為榮,黃侃也深受影響。他慕名去聆聽章太炎的演講。
到了章太炎的住處,一進門,就見牆上掛著一道字幅:「我若仲尼長東魯,大禹出西羌,獨步天下,誰與為偶。」
這雖然是一句古人之言,但是其中表現出的孤傲,霸氣,卻把同樣孤傲,且年輕氣盛的黃侃氣著了:「切,有什麼了不起的,自視甚高,目中無人。」
他一轉身,走了。兜兜轉轉又過了一陣子,兩個居無定所的人,竟然住進了同一棟出租樓裡,黃侃住到了章太炎的樓上。
一個夏天的晚上,章太炎坐在庭院挑燈夜讀。樓上的黃侃,夜半尿急,迷迷糊糊站在窗口,鬆開褲帶就肆意放水。
正在讀書入迷的章太炎,突覺天降「甘霖」,頭頂一陣稀裡嘩啦。
一股濃鬱的騷氣,讓章太炎意識到了什麼,他抬頭沖著樓上就是一陣怒罵。
黃侃本是肇事之人,卻一點也不覺理虧,接著章太炎的話碴,比對方還犀利地懟了回去。半夜三更,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罵得暢快淋漓。可是罵著罵著,各自都覺得對方的話語,透出了文采芬芳,讓人感覺絕非等閒之輩。
章太炎先熄了火,好言招呼黃侃下樓一敘。兩個人見面一介紹,方知對方是自己神交已久的人。這是1906年的事,那年章太炎三十六歲,黃侃剛剛十九歲。
轉年,黃侃計劃回國省親。章太炎聞之,勸他回國後,可以拜當時的經學大師,孫詒讓為師。
黃侃似乎不太認可孫詒讓,沒有回應章太炎。
章太炎見狀,又對他說:「你如果不著急走,那就先跟我學一段時間,你看怎麼樣。」
黃侃當然不會拒絕了,並且立馬搬到了章太炎的住所,每日跟隨章太炎學習音韻,說文等古代經典。
同時,按照章太炎的指點,黃侃成為《民報》撰稿人。
一段時間的親密接觸,黃侃作為章太炎的入門大弟子,對於章太炎的感情,幾乎上升到對父親般的敬重。
當章太炎因為反對袁世凱稱帝,被官府軟禁時,別人都怕受牽連,對章太炎唯恐避之不及。黃侃卻搬上行李卷,借口向章太炎求教國學,跑到他的住處貼身侍奉。
黃侃那時是北大教授,白天到校上課,晚上便回到北平東城錢糧胡同,章太炎被軟禁的宅院。
就這樣,一連陪伴章太炎好幾個月,直到袁世凱的爪牙,強行扔出他的行李,把他趕出了章太炎的住所。
作為一個學者,章太炎把國學經典傳授給黃侃的同時,也將民主革命的思想,灌註到了黃侃的骨子裡。使黃侃逐步成長為一個,堅定地反封建,反腐朽制度的激進分子。
投身革命
1908年,光緒、慈禧先後歸天。為了他們的死,清廷下令全國治喪。此時,黃侃正在家中為母親守喪。他的同盟會戰友,高等學堂學生田桓,在學校舉辦的皇帝吊問會上,流露了對清朝腐朽制度的不滿。
堂(校)長楊子緒,得知田桓的態度,立刻跑到教室。他高舉代表權勢的虎頭牌,一邊聲色俱厲地嚇唬在場的學生,一邊揚言要開除田桓學籍。
黃侃聞聽消息,跑到學堂,砸爛虎頭牌,之後又將楊子緒痛打了一頓。黃侃的舉動,得到了同學們的交口稱讚,卻遭到了清政府的敵視。官府將黃侃列入革命黨的名單,派人去抓捕他。
黃侃得到信後,及時躲避出去,之後又東渡日本,繼續追隨章太炎,精研國學。
就這樣,在日本沉淀了兩年,黃侃返回到家鄉。籌辦了孝義會,為大眾講解民族發展史,和宣傳革命道理。
之後,黃侃受到朋友的推薦,到河南豫河中學當了一名老師。但是僅僅幹了一年多,就因為宣傳革命思想,而被校方解聘。此時的黃侃,已經看透了清政府的窮途末路,把心思放在了喚醒民眾上。
他利用返鄉會友的機會,借著酒勁,將自己的想法,書寫成文。很快,一篇題為《大亂者,救大陸之妙藥也》的文章,便在報紙上發表。
文章深刻闡述了發動革命,拯救國家的思想。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各大報紙紛紛轉載,得到了各方的響應。報紙引起的震動,引起了清政府的惶恐。
黃侃又一次被官府追捕,只好離開家鄉,遠避上海。至此,黃侃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治學與講學中。
這位深得章太炎親傳的年輕學者,在國學領域,很快就奠定了自己的位置。不但著述頗多,講學也獨樹一幟。
深受學生喜愛的大師
作為一個滿腹詩書,博學強記的先生,黃侃的講課深受學生喜愛。
在北大授課時,黃侃主講《文選》和《文心雕龍》。
兩部始於南朝的古籍經典,被黃侃用抑揚頓挫的語調,朗讀出來時,立即得到學生們熱情的互動。
黃侃在講臺上搖頭晃腦,聲情並茂,學生們在座位上,齊聲應和,如身臨其境。
黃侃傳神的講解,不但讓學生們很快理解了授課內容。更是讓學生們喜不自禁地,將黃侃的講課方式,稱為「黃調」。
作為學生口中的「特別教授」,黃侃講課從來不帶原書,但是對書中的內容,卻可以一個字一個字,引經據典,口若懸河地講解出來。
雖如此,當學生們翻書查對,卻發現字字有出處。
所以只要有黃老師的課,課堂裡,總是座無虛席。
面對學生們的喜愛,性格乖張,不拘小節的黃侃,有時候會在講課時,戛然而止於關鍵處:「這裡有個秘密,僅靠北大這幾百塊錢的薪水,還不足以讓我講,你們要聽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飯。」
看似鑽進錢眼的黃侃,雖然令人不可捉摸,但是對於學術研究,卻是極其認真,甚至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
黃侃29歲在北大任教時,精研學術常常廢寢忘食。為了節省時間,他會預備一些饅頭,和醬料之類的放在手邊,以備果腹。
一次,課備完了,上課的時間也到了。黃侃夾著講義,走出了辦公室。
走廊上,一個同事朝對面走來。看到黃侃,他站在原地,盯著黃侃的臉看了幾秒鐘,突然撫掌大笑起來。
黃侃不知何故,氣惱地推了他一把,接著向外走去。
那位同事一邊笑,一邊拉住他,將一面小鏡子舉到他面前。鏡子裡,一個布滿黑紅印記的嘴巴,向黃侃吃驚地微張著。
原來,看書入迷的黃侃,將墨汁和朱紅印泥當成了佐料,把自己的嘴,搞成了一幅抽象畫。
黃侃一生對「經、史、子、集」,四大類古籍無所不通。更是在音韻、文字和訓詁等方面,精研至深。
大陸民俗學開拓人,新文化運動的傑出代表之一,周作人曾經這樣評價黃侃:「他的國學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的脾氣乖僻,……著實令人不敢恭維。」
從周作人的評價中,我們不難看出,黃侃學問大,脾氣也是大得令人難以接受。
正是這種脾氣與學問成正比的乖張性格,讓黃侃和他的恩師章太炎,以及另一位國學大師,一起成為了民國時期,學界公認的「瘋子」。
巧的是,另一位「瘋子」劉師培,也是黃侃的國學老師。
他們三人,都是因為做學問無所顧忌;生活上不拘小節;行事上敢於叫板權貴的性格,而被坊間稱為「瘋子」。
令周作人不敢「恭維」,在行為上不拘小節的黃侃,對學生卻相當負責任。
1935年,黃侃病重彌留之際,他示意守在身邊的學生,把桌案上的一本書拿過來。
在他的示意下,學生將書翻到其中一頁。黃侃吃力地抬起手,使勁指點了一下,便溘然長眠了。
學生們滿懷悲痛地將他送走,再翻開那本書,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此前一堂課上,大家向黃侃提問,黃侃沒有來得及講解的問題答案。
對愛情隨心所欲的人
七歲賦詩,深受準老丈人的青睞。為尊父母之命,黃侃十六歲喜結良緣,把王家女兒娶進了門。
兩個老爺子的盟約,得到善始,可是王女生的情竇,卻沒有得到善終。遊學四方的黃侃,短暫的一生竟結了九次婚。
黃紹蘭作為黃侃的本族學生,成為了黃侃的第一個婚外戀。
為了能夠與黃紹蘭順利成婚,黃侃想了一個主意:「如果用真名,我重婚犯罪,你也屬於知法犯法,還不如用化名。」
他對黃紹蘭如是說。
之後,就用這個化名字,一發不可收拾地,又結了七次婚。
多年之後,黃紹蘭在無望的等待中,終於心灰意冷了。她用一根繩子,了斷了與黃侃的情愫。
黃紹蘭的死,讓章太炎的妻子湯國梨很同情,她著文痛斥章太炎愛徒:「有文無行,為人所不齒」,「無恥之尤的衣冠禽獸」。
民國媒體界,把黃侃定性為:最愛美色的國學家。
黃侃自己毫不避諱地廣而告之:「座談不超過五分鐘,女學生除外」。並將其掛在辦公室的門楣上,對貶斥他的人宣戰:「我就獨對女色偏愛了,你奈我何?」
黃侃的最後一段婚姻,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開始的。
這個黃侃花癡夢的終結者,叫黃菊英,是黃侃女兒的同學,江漢一帶有名的美女。
對於黃侃的追逐,黃菊英倒是很動心。但是黃家是當地的望族,濃厚的鄉俗意識,令黃菊英的父母對黃侃很排斥。
黃侃不死心,採取了以文會友的方式,用詩去打動文采不錯的黃菊英。
「今生未必重相見,遙計他生,誰信他生?飄渺纏綿一種情。當時留戀成何濟?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
這般纏綿誰受得了?黃菊英破防了,冒著和整個家族決裂的危險,和黃侃走到了一起。
兩個人倒是過了一段你儂我儂的日子,但是,因為黃侃生性好酒,嗜酒如命。
這個習慣就不好了,不但喝壞了黃侃的名號,也喝壞了他的身體。
最後黃侃在胃穿孔,導致大量流血,救治無效的情況下,走完了自己四十九歲的短暫生涯。
後記
父親是高官,社會地位顯赫;老年得子,深得父愛的家庭地位,怎麼看都是黃侃牛哄哄的條件。
如果真的按照這個邏輯,去安排人生大戲的話,出現在歷史上的黃侃,就應該是一個光鮮的,令人無可挑剔的人。
可是真實的黃侃,卻令「國學」很遺憾。了解黃侃社會行為的家長,一定會告訴孩子,「離他遠點哈!」
可是黃侃天生「銳敏勤學亦絕人」(章太炎語錄)的天性,毫無障礙地,將黃侃造就成了一個,名揚海內外的國學大師。
曾經有一個日本的漢學家,為了某些學術問題拜訪黃侃。
在交流中,漢學家不論提到什麼樣的問題,黃侃都可以不用翻書,便立刻精準地給以回答。
這讓日本學界友人很驚訝,至今提起黃侃的博學敏銳,同道之人還津津樂道。
通觀黃侃的一生,跋扈與聰慧共存;風流和理學同在。
為什麼這麼分裂?究其原因,還是章太炎的總結:「蘄春俗輕庶孽」,比較貼切。
早早亡故的父親,能夠給予黃侃的庇護,實在太短暫了。母親出身卑微,在父親的老家蘄春那裡,庶出的身份,是很受歧視的。
黃侃承受的身份壓力,足夠讓他感受到活著的艱難。
自幼承受欺壓,會帶給人兩種結局:或者唯唯諾諾一生,或者兇悍驁不順一世。
黃侃是後者。
歷史賦予黃侃的光環,足以掩蓋黃侃生活中的斑駁。
不論在某些舉止上,他有多麼怪誕,但是依然抹煞不了他的歷史成績:「乾嘉以來小學的集大成者」、「傳統語言文字家的繼往開來之人」。
他是一個博學的,嚴謹的,成就斐然的國學大師。
. END .
【文|楓韻】
【編輯| 丹尼爾李】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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