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上各種關於愛情的討論中,「戀愛腦」正在成為一個絕對的貶義詞。
無數公眾號文章、微博熱搜告訴你,成為「戀愛腦」很慘:你會被欺騙和傷害,會產生幻覺、失去自我,同時,也無法獲得健康的親密關係、真正的愛情。
互聯網上各種關於愛情的討論中,「戀愛腦」正在成為一個絕對的貶義詞。/圖·unsplash
一方面,愛情正在和各種當代議題纏繞,承擔著人們的價值期待;而另一方面,追求愛情已然成為都市青年眼中的次要潮流,在它之上,更具有正當性的追求似乎是「搞事業」「做自己」。
以至於到了今天,在舉著名為「愛自己」旗幟的輿論隊伍中,小小的「有心機」是可以被體諒的,但「戀愛腦」是萬萬不可的。
這種警戒式的態度讓人感到困惑,所謂的「戀愛腦」標簽,真有那麼不堪嗎?
當代稀缺的價值觀
百度百科裡,「戀愛腦」被定義為一種愛情至上的思維模式。
「戀愛腦」被定義為一種愛情至上的思維模式。/圖·unsplash
從騎士文學產生「浪漫愛」這個概念以來,人們習慣將陷入愛情描繪為帶有某種「墮落」感的事情。作家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書中,將戀愛關係中的人們比作陷入流行病毒中的病人;例如人們用「墜入愛河」「患上相思病」來形容戀愛中的人……這些比喻暗含著人們對於愛情的感受:它不由自主,同時具有一定的危險性。
愛情一度成為人們實現自我、反抗現實的武器。一則曾引起熱烈討論的新聞是,一位80後媽媽稱自己從未給女兒講過《海的女兒》這種經典童話。有一次,女兒自己在故事機裡聽到這個童話,媽媽趕快走上去關掉了,並立刻告訴女兒:「別學小美人魚,魚類智力不高,你是人類女孩,要記住,沒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
童話故事《海的女兒》。
在個體意識空前覺醒的當代,人們追求的理想人格是一個「經濟理性人」。因此,愛情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關乎金錢消費、個人利益、自我實現……人們對「戀愛腦」的鄙視更像一種自我警戒。畢竟,在困難重重的當代愛情中,拒絕成為「戀愛腦」是最有力的防禦機制。
對此,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在關於「戀愛腦」的解釋中認為,所謂的「戀愛腦」包括一些特質:首先,它是一種自願付出、不計得失成敗的思維;其次,正是這樣的思維使它容易帶來自我沉浸式的表演,讓人出現幻想。
2021年12月21日,北京,一對情侶在鼓樓前拍攝婚紗照。(圖 / 視覺大陸)
這種幻覺和社會學家所提出的戀愛中的「積極錯覺」有關——相愛的人常常精心編織一個虛構的故事,放大伴侶的優點可能將缺點減至最少。但與此同時,「戀愛腦」的背後依舊是一種值得被正視的單純和天真,因為它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真實和鮮活。
梁永安說:「愛上一個人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們從‘得失’的慣性轉換到‘真假’。我們從小就習慣於得失,類似在幼稚園裡老師表揚你好,你就表現得更好。但是一旦進入真假就不同了。哪怕人人說我不好,我也要堅持,因為這是我的‘真’。而愛情本身,就是個真假范疇,不是得失范疇,不是靠打分來計算的……我希望大家寧可做一個‘戀愛腦’,也不要做‘功利腦’‘內卷腦’‘心機腦’。」
成為「背鍋俠」的「戀愛腦」
和「戀愛腦」相似的標簽是「渣男」——一個在戀愛中有錯誤行為的男性就是「渣男」,正如一個對愛情心存幻想的女性就是「戀愛腦」。這種定義並非錯誤的,但其最大的副作用是窄化了人們的表達。
一個在戀愛中有錯誤行為的男性就是「渣男」。
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在《愛,為什麼痛?》裡寫道:「如果社會學家可以聽到男人和女生追逐愛情的聲音,他或她會聽到持續和響亮的哀怨和怒吼。」從某種意義上說,網路脈絡中一概而論的「戀愛腦」,正在為這些哀怨和怒吼「背鍋」。
媒體人淡豹在關於當代愛情的討論中提到,與愛情相關的痛苦有很多層面。
首先是「他者性」的痛苦。愛情的發生必然擁有一個投射的、朝向的對象,而他者是不可控的,例如你的愛未必能換來對等的愛。
愛情的發生必然擁有一個投射的、朝向的對象,而他者是不可控的,例如你的愛未必能換來對等的愛。/圖·unsplash
其次是「擾亂性」的痛苦。它的反面是「穩定性」。這意味著愛的內在是難以持續的,是時刻變化的。「擾亂性」的痛苦在現實中常常表現為對安全感的訴求。人們害怕失去,也害怕被背叛。在戀愛裡,有時候你覺得自己被拋棄,有時候你又感到自己被撿回來。
第三類是「主體性」的痛苦。例如在戀愛中被貶低、感受不到價值,擔心在戀愛中喪失了獨立性、自主性,感受到自己的脆弱。
那些多維度的恐慌,正在被一刀切式地轉換為對於愛情的恐慌。/圖·unsplash
那些多維度的恐慌,正在被一刀切式地轉換為對於愛情的恐慌。因此,對於「拒絕戀愛腦」的期待,更像一種「拒絕戀愛中的痛苦」的期待。但痛苦真的可以被如此輕易地避免嗎?
心理學家總是不停地告訴你要愛自己、提升自己,仿佛如此才是獲得幸福的唯一門路。但現實是,這些口號植入大腦,被消費主義所利用,把「做更好的自己」自然地轉化為健身、旅行、醫美、付費課程。
「戀愛腦」和「做自己」並不相悖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拒絕「戀愛腦」,就意味著可以保持真正的自我了嗎?
微博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式的問答——有人曾在微博付費提問中問李銀河:「如何才能找到一個靈魂伴侶呢?」李銀河回答說:「首先,你要擁有一個靈魂。」
當你拒絕了「愛情至上」的價值後,那個臆想中的自我或許正在被另一些事物侵蝕。/圖·unsplash
在鋪天蓋地的關於「做自己」的號召中,人們似乎總認為自我是天然存在的,而現實往往是,當你拒絕了「愛情至上」的價值後,那個臆想中的自我或許正在被另一些事物侵蝕:它可能是一份「996」的工作,可能是房貸、車貸,甚至可能是名為「自我實現」的虛幻目標。
我們正在不自覺地重復一些聽來的故事。有些時刻你要生氣,例如你的伴侶讓其他異性坐了車的副駕駛;有些時刻你要快樂,例如聖誕節你與伴侶在高級西餐廳共進晚餐……人們理解的戀愛行為,常常只是對戀愛敘事的模仿。
2021年7月25日,浙江寧波,一對情侶冒雨回家。(圖 /IC)
而同時出現的,卻是這個時代對於主體性的過度崇拜,對於「必須樹立一個強大自我」的迷思。主流敘事建構出標準化的你:你被告知要找到獨立、強大的自我,因此你的愛情也不可以脆弱不堪;你不能過度犧牲,愛情中的你必須是完整的、經得起道德審視的,否則你的自我就被損害了。
這讓人想起B站上流行的那句彈幕:「男人/女生只會影響我拔刀的速度。」
但很多時刻,人們只會痛苦地發現,大多時候那個期待中理所當然的「完整自我」並不存在。
電視劇《惡作劇2吻》劇照。
韓炳哲在《愛欲之死》中寫道:「導致愛情危機的不僅僅是對他者的選擇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接受並信任他者的存在,真實的愛才有發生的可能,當人們承認自我的脆弱,便能接受愛情的脆弱。
成為「戀愛腦」可能會被鄙視,而好的愛情,或許真的需要那麼一絲不怕被鄙視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