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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請編輯駁斥一下「歐美人不坐月子,是因為他們體質與中國人不同」這樣的謬論。
文 | 諶旭彬
我們之前說過相關的話題,這里重新再整理一下。
先澄清一個事實:古代乃至近代的歐洲人,也是「坐月子」的。
英國學者Petrina Brown的著作《Eve: Sex, Childbirth and Motherhood Through the Ages》,扼要勾勒了歐美女性的千年生育史。書中回顧:
「直到公元19世紀末,細菌和感染的聯繫才為人所知,在此之前衛生環境向來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讓情況更加混亂的是,從前人們認為新鮮空氣會帶來恐懼,因此分娩的房間總是被關閉得密不透風。」①
這種將房間關得密不透風的「坐月子」模式,與當代中國流行的產婦禁忌高度相似,在歐洲流行了相當長的時間。
比如,都鐸王朝時期:
「隨著嬰兒呱呱墜地,母 大家至少得臥床九天,因此無法參加孩子的洗禮。但大多數情況是她們的臥床期遠長於此。公元17世紀的威敏斯公爵夫人瑪格里特就被勸告讓其女兒產後15天再離床。……年輕的母 大家被建議平躺在床上,不要移動。但這導致血液凝結,形成致命血塊,成為導致產後婦女高死亡率的罪魁禍首。……兩三個星期後,如果母親恢復得很好,她就可以下床洗個澡,換換衣服……」②
進入18世紀,上述「坐月子禁忌」仍被廣泛認可:
「公元1772年歐洲最嚴重的一次傳染病在各大醫院開始蔓延,奪走無數婦女的生命。據統計。其中20%是剛分娩的婦女。同年,助產士查爾斯·懷特發表了關於婦女產後護理的書。……(書中)描述了很多新媽媽產褥期的糟糕環境:‘只要條件允許,一生完孩子,婦女就會蓋很多的被子,被角都被塞到了床角,門窗之類都被嚴密堵死,甚至連鑰匙孔都被堵上了……為了防止著涼,她們的手臂甚至鼻子都不能露出來。她們總是喝熱粥來保持體溫,每天就只吃這些。並且每天都保持躺著的姿勢,所以糞便和惡露(分娩後的子宮陰道分泌物)都無法正常排出……這樣子宮中的惡露和縫合的陰道很快開始潰爛。……房間里又有大火爐,熱量和她的陣痛會使她出很多汗,而床的熱力和眾多人的呼吸會讓空氣更差,更對身體不利。’」③
進入19世紀,巴黎的醫院中,仍禁忌讓產科病房通風:
「公元1864年,外科醫生雷恩·李福特拜訪巴黎產科病房時,產婦們在醫院里遭遇的境況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主病房里有很多張床,順著房間的每一邊被擺放在凹壁中,像英式的馬廄。通風幾乎是不可能的。」④
以上,乃是古代/近代歐洲曾流行的種種「產婦禁忌」。其具體內容,與當代中國所流行的種種「坐月子禁忌」,幾乎沒有差異。
圖:今天中國流行的種種「坐月子陋俗」,都可在這本千年前的《婦人良方》找到記載
當代歐洲人不必再枉受「坐月子」之苦,主要得益於現代醫學(即中國人所謂的「西醫」)的誕生。
古代東西方世界的「坐月子禁忌」,目的都是為了對付導致產婦高死亡率的「產褥熱」(泛指產婦身體發熱等症狀)。
禁忌的具體內容之所以高度雷同,也是因為古代東西方醫學界對該難題的解讀方向,有很多的相似之處。
比如,歐洲古典時期流行的「惡露抑制」假設理論認為:產婦在懷孕期間血液中積累了大量污物毒素,需要借助惡露的排出來清除;而冷空氣進入子宮、身體受冷、飲用冷水、受到恐懼驚嚇等,都會導致子宮內的血管出口關閉,使惡露難以排出。⑤
相同的揣測與假設,也常見於古代中醫典籍。明朝人江瓘所編纂的《名醫類案》所收錄的醫案里,產婦分娩後發熱,往往會被診斷為「惡露未盡,淤血入絡,又感寒邪」。⑥
到了19世紀,現代醫學對「產褥熱」的發生原因,有了全新的認知。
1843年,美國醫生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發表論文《產褥熱的傳染性》,認為產褥熱可以通過醫生之手,從一個病人傳染給另一個病人。霍姆斯觀察到:不少醫生在解剖產褥熱病人屍體後,再為其他產婦接生,那些產婦大部分都患上了產褥熱。
不過,產科醫學界不願意認同霍姆斯的觀點,在他們看來,產褥熱的發生與瘴氣有關,與上帝有關,但不可能與醫生有關。主流產科醫學界批評和嘲笑了霍姆斯的觀點,霍姆斯則譴責同行的無知,稱呼他們是「職業殺人犯」。⑦
大約同一時期,維也納總醫院的產科醫生、匈牙利人塞麥爾維斯(Ignaz Philip Semmelweis)發現:該院的兩個產科病區,死於發熱的產婦比例存在明顯差異。由助產士管理並訓練學生(不參與屍體解剖)的病區,產婦死亡率通常為2%-3%;而由醫生管理並訓練學生(參與屍體解剖)的病區,產婦死亡率高達10%-13%,在惡性病流行期,甚至會達到20%-50%。當塞麥爾維斯的一位同事因解剖屍體劃傷手指而突然去世後,他開始意識到「感染屍體上的物質」很可能是產婦患上產褥熱的根源。他要求醫生在解剖完屍體後,不能僅僅用肥皂、清水和指甲刷洗手,還須以氯水浸泡。僅僅一個月,相應病區的產婦死亡率就降到了2%。
但是,塞麥爾維斯的發現,並沒有為他帶來榮譽。相反,他受到了維也納醫學界的攻擊——要一個產科醫生承認自己是導致產婦患上產褥熱死亡的元兇,畢竟是困難的。1850年,塞麥爾維斯在維也納無法立足,無奈離開。1861年,他出版著作《The Etiology,the Conecpt and Prophylaxis of Childbed Fever》,介紹自己的發現,並反駁醫學界的批評。該書影響很有限,歐洲主要醫學刊物大都禁止刊登塞麥爾維斯的文章。塞麥爾維斯不得不以公開信的方式激烈譴責那些有威望的同行是「兇手」、「參與大屠殺」,呼籲「現在這種殺人的行為該停止了。」1865年,47歲的塞麥爾維斯不明不白地死於精神病院。⑧
塞麥爾維斯不清楚具體感染產婦、使其死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只能將之籠統地稱為「屍體上的物質」。直到法國科學家巴斯德(LouisPasteur)和德國醫生科霍(Rober koch)相繼發現細菌,通過大量實驗證明感染是由這些病原微生物所引起,進而建立細菌感染學說,塞麥爾維斯在醫學史上的地位才獲得世人的重新認知。
徹底讓西方產婦告別「坐月子禁忌」者,是20世紀上半葉磺胺類藥物以及青黴素的問世。自此,產婦分娩後傷口被細菌感染的威脅解除,歐洲和美國醫院里的產褥熱得到了徹底控制。告別「坐月子禁忌」後,包括健身體操之類在內的「產褥期恢復」,也變得更為科學。
相形之下,因為樂於用民族主義將醫學劃分為「中醫」和「西醫」,而非以學術標準劃分為「傳統醫學」與「現代醫學」,「坐月子禁忌」遂得以留存中國,成為一種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的「傳統文化」,至關重要的「產褥期恢復」,也因之往往被搞成了「產褥期迫害」。
圖:塞麥爾維斯
註釋
①(英)彼得林娜·布朗/著,劉乃菁、劉劍/譯:《夏娃:母親走過的歷史》,遼寧教育出版社,2007,P3-4。
②同上,P59。
③同上,P79-80。
④同上,P101。
⑤(美)紐蘭德/著、侯明君/譯,《醫生曾經「惹」瘟疫:細菌、產褥熱和伊戈奈克·麥賽爾威斯的奇異故事》,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P16-17。
⑥(明)江瓘/主編、焦振廉等/註釋,《名醫類案》,上海浦江教育出版社,2013,「產後」條,P601-612。
⑦(美)洛伊斯·N·瑪格納/著、劉學禮/譯,《醫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P368-370。
⑧同上,P370-377。另可參見:(美)哈爾·海爾曼/著、馬晶 李靜/譯,《醫學領域的名家之爭:有史以來最激烈的10場爭論》,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P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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