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哪有那麼多人間大願。
無非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屋兩人,一犖一素。
孤獨如一個人的餐桌。
她在紙上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坐在絨布椅中,看著自己的窗,怔了很久。
此刻近黃昏,樓下就幾個老人,暮氣彌漫,人生向晚。
晚飯時間到了。
她想,今天該吃什麼,又或者乾脆不吃?
是兩個月,還是三個月,不對,應該是去年的某個時間,她和一個人,天天一起吃晚飯。
直接的、燎烈的,馥鬱又家常之饗。
一頓頓,吃得歡天喜地。
他們去菜場買菜。
看見魚,他說,嗯,美容的,你吃好。看見蔥,說,壯陽的,我吃好。看見豆腐,說,美白的,買點回去燉魚頭。
還有胡椒大蒜和蔥薑,都能給他們最好的服務。
她看著他,覺得這個人這麼近。
就好像她的生命與他的生命,通過食物,通過胃腸,發生某種神秘的鏈接。
在租來的小小的屋子裡,用電磁爐煮菜,熱氣一蓬蓬地冒出來。
她給自己舀了一大勺辣椒油,沾著菜葉子,咽了下去,舌頭忽伸忽吞,咳得肝腸寸斷。
他遞來水,仍是辣。
又給了飯,還是有點辣。
他終於抱起她的頭,吻她。
其實更辣,火烘烘的嘴,哪能降得下去。但她覺得,原來,辣是這麼溫柔的味道啊。
那時候,她覺得,生活哪需那麼多。
有一個人,
一張床,
一個大廚房,
就可以知足地活下去。
他問她:「未來會是怎樣的呢?」
她說:「可能就是多一個人吃飯吧。」
她在那些親切的人間煙火,溫暖的油鹽醬醋,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中,將日子,一天一天地吞咽下去。
「來來來,快來嘗嘗好不好吃?」
他舉著勺,嚷著。聲音也是剛出鍋的,熱騰騰。暖融融。
鍋鏟遞過來,邊上澆著一塊熱騰騰的什麼。
她走過去,咬住,咀嚼。
強悍的滋味,頓時在舌尖亂竄著,不由分說地升騰,頂到上腭後散開,腦子都木了一下……
「嗬,好吃!」
一個不專業的廚師,和一個永遠捧場的食客,就是完美搭襠。
她看著他,
看著眼前的菜肴,
覺得溫暖就在當下。
飲食男女,哪有那麼多人間大願。無非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屋兩人,一犖一素。
因為有好心情,菜都對了味。
魚被蒸汽呵過,放了薑絲與蔥,灑了醬,味道乾淨,又綿軟又澹泊。
瘦肉粥一入口,人就被救了,微稠,滾熱,鮮香,濃鬱,呵著氣,吃到半碗,臟腑像被按摩過。
紅糖饅頭還未出鍋,已經香得張牙舞爪,在屋子裡竄來竄去。
他問了三次,熟了嗎?
可以吃了嗎?
幹炒牛河得油多,加入紅椒青蒜,和切成薄片的牛肉,熱鍋裡多翻滾幾回,熟得透些,味也入得深。
周末的午後,他們坐在窗前喝茶。
她喝紅棗奶茶,他喝苦蕎,配著小點心。
慢慢喝,慢慢聊。
暮色忽已晚,人生像是別人的人生。
她那時想,大概幸福,就是和一個人,將永無盡頭的宴食,緩慢地吃下去。
吃到後來,都不能再吃了。
就說,走吧,去天堂的餐廳試試味道。
然而,有些變故終於發生。
他去了異國,她留在本地。
她自然擔憂。
他反覆承諾,漢堡咖啡我吃不慣,還是習慣喝和你一起煲的粥。
言下之意是,他一定會回來。
開始,他們還日日聊天。
聊街角的咖啡館,又增加了一種牛角包。
聊異鄉的食物有多粗糙。
聊她又學會了土豆的第18種做法。
聊他在陌生的酒吧,一不小心喝醉了……
但終於越聊越少。
地理的距離,變成心的距離。將他們愈拉愈遠。
有一天,她一個人吃晚飯的時候,忽然想起,他已經一個星期都沒有音訊了。
她不問。
他不說。
她反覆問。
他就敷衍地嗯嗯哦哦一句。
她知道,真正的離別來過了。只是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
歲月吹涼了所有豐饌佳肴,剩下的,都是沉默的殘羹殘羹。
往後,所有的日子,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工作,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晚飯。
在他離開的第308天,她看著眼前的飯食,又一次,默默地落下淚來。
依然是那個屋子。
白熾燈照著,面前擱著白瓷盤與白瓷碗,鋪著白豆腐與白米飯。
清熒熒的光,靜怯怯的夜,影子投在盤子裡,都聽得見當的一聲。
簡直棲惶。
簡直人生無望。
簡直像亂世,像遺址。
她打開手機,在附近的美食中,找一個適宜的餐館,和一個適宜的人。
餐館有很多。
人沒有一個。
分手快一年的時候,她準備將他們一起吃過的餐館,又去吃一遍。
像給逝者上墳。
但吃到第三家,撐不住了。覺得像自虐。
最後去的一家,是一個濃情蜜意的西餐館。裡面有樹脂雕的童話人物。
她的座位旁邊,有一個雕塑。塑著兩個小人,一個是小鞋匠,一個是姑娘。
這是安徒生的故事——
一個鞋匠深愛著女孩。他們曾一起吃薑餅,一邊談未來。
後來,女孩成了音樂家,而男人依然是個鞋匠。
最後他死了。
天明的時候,落了一場雪。
他睡著了。
在這棵柳樹下,懷著愛,在異國的老柳樹下死去了……
故事裡的人,故事外的人,都有著相似的悲傷。
也有著相似的無能為力。
那天,她點了最貴的牛排和酒。當作秘密的儀式,與舊事告別。
半小時後,精致的瓷盤托著一塊肉,端了上來。肉泥色的一塊,配著意粉,與白澄澄的湯。
香氣絲絲縷縷。
這本是她最愛的食物,最愛的店。從前她對他說,如果哪天發了獎金,一定要來嘗一嘗。
如今就在眼前,她卻沒了胃口。
高腳杯裡,紅光斂灩,倒映著一張灰蒙蒙、淚涔涔的臉。
那時候,廣州下起了大雨。
四野迷蒙,人群來來往往,像熱帶魚一樣,從窗前一簇簇、一群群地遊過去。
天空將一個個感嘆號拋下來。
延續不斷。
不遠處,一個男孩站在簷下。額發一縷一縷滴著水,牛仔襯衣被浸成黑色。
她默默地看著。
時間緩慢而潮濕,一點點滑了過去。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動,只是偶爾抬頭看看四周。像在等什麼人。
她啞然失笑,我連等的人,都找不到一個。
她終於還是吃了那份牛排。
餐刀細細地切了一片。
叉起來,遞進口,黑椒的香味之後,就是牛肉的肉汁微濺。是上乘的質感,烹飪得也恰到好處。
她卻覺得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某些提味的東西。
那些東西有關於心境。
關於一個人。
那是比任何佐料,都要更高級的調味品。只要加上,平庸的食物,也有曼妙的起伏與綻放。
可失去一種佐料,飯還得吃,不是麼?
恍然間,有人坐在她旁邊的桌子上。
她一看,是那個淋雨的男孩。
似乎是有人爽約,他怒氣沖沖,對著手機吼:「第5次了,我不想伺候了……」
她又看了看他。
碰巧遇見他回頭,目光撞上了。
他挑釁地大聲說:「沒看過這樣的怪胎是嗎?」
她笑:「沒有,我也是怪胎。」
「也被鴿了?」
她低頭,苦笑。
兩個灰心的年輕人,在百無聊賴的夜晚,漫不經心地靠近。
他們就著一盞燭火,兩杯咖啡,說了些閒話。
和身份無關,
與往事、故人、情緒有關。
他說自己的付出。
她也說多年的等待。
夜漸漸深了。燈火闌珊。
他的身影一半在光裡,一半在陰影中。像八卦魚。她吞飲著那些苦甜的液體,忽然覺得,這裡的咖啡也不錯。
她站起身,要告辭回家的時候。他說:「留個微信吧。」
「為什麼要留微信?」
她當然知道為什麼。成年男女,心知肚明。單純些的,會想到了解。龐雜些的,會想到性。
「明天,一起吃晚飯好嗎?」他的答案磊落溫暖,令她措手不及。
她愣了一下。
然後,內心那盞短路的燈,又吡哧吡哧著,不依不撓地,想要重新亮起來。
塵世漠漠,長夜荒荒,終於有人前來,對她說,一起吃晚飯好嗎?
也終於有人,願意以飲食為路,嘗試著,抵達她的世界。
計程車在廣州的午夜穿行。她靜靜地看著窗外——
夜市還在開。
燈火流竄。
又是一個不夜天。
這個城市那麼大,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變成空城。
千萬人仍在這裡尋覓。
在一日三餐之間悲欣交集。
其實人生啊,無非就是兩個人,以愛作料,以情為飲,用時間作文火,烹飪一鍋接一鍋的美食。
一頓飯結束了。
又會有另一頓飯開始。
一個人走了。
又會有另一個人到來。
吃到後來,人間煙火之中,陪伴你將一盞茶,從青絲如瀑,喝到白髮如雪的人,才是最深情的人。
倘若他還願意為你,走進廚房,用整個餘生,烹飪三生煙火,四季風光,五谷雜糧,這就叫愛。
這個人,就是那個人。
所以,「明天一起吃晚飯,好嗎?」
>明天一起吃晚飯,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