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牌情緣》這部漫畫走紅之前,有不少日本人都不知道花牌是什麼。即便知道,大部分人也並不理解。其實我們應當比日本人更能體會古典文化在當代社會中的式微。無怪日本的年輕人覺得穿著日式褲裙聽著百人一首搶花牌是一項老土的運動,我們中許多人也無法想像穿著漢服吟詩誦詞的景象吧。當代社會把古典文化放在了次之又次的地位,把簡單的背記淺薄地視為傳承,學生們難以運用也不屑運用,古典文化與現代文化和流行文化的鴻溝越來越大,實在是舉步維艱。
《花牌情緣》成功的將花牌這項小眾競技的迷人之處呈現給眾人:其一,花牌不是花前月下偽裝風雅,它擁有著不輸給任何主流運動的拼搏精神;其二,結合漫畫的情節發展,花牌所代表的古典文化貫穿全程,時刻提醒著讀者花牌不是單純的體育活動,也是一場悠遠的文化修行。
《花牌情緣》中的花牌鮮明地分成了兩種:一種是為了取勝的花牌。不知其義,不知所出,隻記決字,憑借速度和反應就可以對陣。對賽者而言,花牌是一百張牌;一種是情感的花牌。知道每一張牌講述了怎樣的故事,表達了怎樣的感情。對賽者而言,花牌是一百個人。
這兩種方式在花牌競技中並沒有高下之分,在花牌靈魂的探索上卻有遠近之別。花牌始於百人一首,百人一首始於對和歌精華的提煉,優秀的和歌始於歌人至情至性之感。所以講花牌的故事絕對離不開兩個要素,一是和歌, 二是感情。
隨便看兩個小細節。
剛進入高中的千早想要創辦花牌社卻無人響應,她躺在草坪上回想起國中三年來沒能盡全力練習花牌,也沒能交到一起玩花牌的朋友,這時她耳機裡播放的百人一首是第34首藤原興風的和歌:「訪舊皆難見,可憐無故知。高砂松樹在,自小不相識。」雖然這首詩是詩人對遲暮殘念的喟嘆,但其中所流露的故友不再、知音難覓的孤獨感卻完全適合用在此時的千早身上。
第2卷裡,千早滿懷期望地去褔井找新卻遭到冷遇,新表示再也不玩花牌了。鄰居由宇向千早講述了理由,畫面跳轉到對新和爺爺的描繪,其中有幾張花牌作為背景圖案反覆出現,非常不起眼,但是上面的詩歌清晰可見。第66首:「山櫻幽處見,彼此倍相親。世上無知己,唯花解我心。」光看字面,就可以理解創作者們(據訪談資料顯示,作者末次由紀本人對花牌這個題材並不熟悉,許多花牌知識都是受責任編輯指導,故將作者理解為創作團隊)為何讓這張牌接連出現了四次。
從小受到爺爺的影響才愛上花牌的新,在生活中幾乎沒有遇到過花牌同好,爺爺是他最崇拜的偶像,也是最渴望超越的對手,爺爺就是花牌的神,所以爺爺的去世使得新感受到「世上無知己」的痛苦和迷惘。第30首「仰看無情月,依依悲欲絕。斷腸為此時,拂曉與君別。」和第94首「故國秋風起,蕭蕭吉野山。寒砧催夜盡,戶戶搗衣衫。」則前後都出現了兩次。前者雖為戀歌,但藤原定家認為它描繪的是生離死別;後者是由搗衣聲引發對故國的悲思。盡管題材看上去都不符,但取其關鍵字「知己」、「別離」與「追懷」,便可知這幾首詩作為背景出現絕不是隨機,都是經過漫畫創作者的仔細考量,契合了新因為錯過與爺爺見最後一面的懊悔、失去靈魂支撐的困頓、想要玩花牌卻深陷自責的矛盾等龐雜心境。以花牌中的和歌來暗示人物的情感動向,這種表現方式可以稱得上低調有內涵。並且這種細節在漫畫中不勝枚舉,創作者之用心、其對和詩文化之情深,都可見一斑。
在主線情節中,創作者們對於和歌的運用更是不遺餘力。以「悠悠神代事」為典型代表,許多人物關係都用花牌中的和歌體現出來。
在學渣千早遇到小奏之前,她一度以為千早牌與自己的緣分只是同名而已。直到認識小奏,才知道了這首和歌可能不是單純的描繪景象的詩歌,而是充滿著強烈愛意的戀歌,而她第一反應是想著去告訴新這件事。在新和太一或者其他人眼裡,這張牌代表著千早,但是在千早眼裡,這張牌代表著新的意義遠大過代表自己。這張「ちはや」是新贈予給她進入花牌世界的鑰匙,就像一種契約,無聲地綁定了兩個人的關係。所以當這首詩還有另一層曖昧的含義時,也代表著兩人的關係同樣還有更深一層的變化。
小千早第一次與新玩花牌時被新的陣勢強烈震撼,但盡管如此,仍然頂住新凌冽的攻勢搶下了唯一一張牌:「急流巖上碎,無奈兩離分。早晚終相會,憂思情愈深」。漫畫中專門寫出了這張牌的內容,中文版還專門翻譯了這首詩的內容:相愛的兩個人就算現在分開了,但也會如遇到巖石成為分激兩端的河水,最終還是將匯合到一起。這張牌始終是有意大過無意的暗指了二人的關係。
這張牌後來還成為了太一退出花牌社、其他人頂住壓力爭奪參加全國大賽參賽權的關鍵。太一看到這首和歌時,想到其含義是在祈禱再度相逢的命運,他的內心何嘗不懷念花牌社的大家呢。這張牌第三次出現,是千早和新以團體賽的身份對陣時,新看到這張牌時,還記得這就是當年被千早拿下的那張牌。一張牌貫穿了三個人的感情與生活,由此可見,創作者對百人一首的運用相當靈活,畢竟人類的際遇與情感有太多的共通之處。
相比之下,太一的花牌就顯得很苦逼了。在小奏眼裡,屬於社長的花牌是平兼盛和壬生忠見,這兩首不分軒輊的和歌都是描繪當事者極力掩藏著情感卻被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的狀態。而在與富士崎的命運戰中,太一這邊的「欲渡由良峽」成了瑞澤能否獲得全國大賽優勝的關鍵,大家都注意到了,這是吟詠前途未卜的戀情的和歌。而贏得了命運戰的太一能否贏得戀愛呢,似乎局勢不妙。尤其是在他表白千早被拒絕後,源重之的和歌又給兩個人的關係增加了一重灰色的暗示。
而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太一的千早同樣因為這首和歌傷心不已。深作老師對她說:「你也快碎了哦,是百人一首給了你維系的力量吧。」如果創作者們僅僅只想表達賭上全部青春的奮鬥,隨便選什麼運動都可以,為什麼一定要選花牌呢。一定是因為詩歌有其他運動無法替代的意義。
聽者與歌人的靈魂以詩歌為序言,達到相通相契。當千早在悲傷之中還依舊能想起百人一首時,她就已經不再是獨自承受這份傷悲了,和歌之於她,具有了分擔與撫慰的力量,因為在這字句裡凝結了前人一生的經歷與智慧,哪怕斯人已逝,卻留下了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東西。
不同的人對於相同的和歌也會有不一樣的解讀。周防名人在言及「曾言懷念苦,始信無來由」時說:它是既能帶來無盡光亮,又能帶來無盡黑暗的和歌。這首和歌如果僅從字面理解很容易誤解它想表達的本質。小奏的媽媽從中感受到的是 「光亮」:在得知懷孕的那一刻,想到雖然以前也想像過成為母親,但都比不上真正變成母親這一刻的心情真實。而對於周防來說則是「黑暗」:患上和姑姑一樣的眼疾面臨著失明的危險。一直認為擁有視力是天經地義,從未想過姑姑的病痛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二人都從這首詩裡讀出了:經歷過後才是真正懂得。詩歌源於個體,卻能折射出普世的心靈,正是因為如此,才能被不同經歷的人共同信仰。
除了和歌,和服也是花牌中的一個重要文化因素。創作者們借小奏和她媽媽的立場時刻向讀者強調和服的意義。花牌競技的名人賽和女王賽中,參賽選手都要穿日式褲裙出場,而小奏最初則要求所有隊員參加比賽時都要穿日式褲裙,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不為所動。這種堅定源於她對古典文化真摯的熱愛和傳承的決心。在小奏和媽媽的影響下,瑞澤花牌社的成員們也逐漸把和服當做了花牌比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和服的外在只是其意義的最初級部分,穿上和服後整個人的改變才是其意義核心。與其說它是一件衣服,不如說它是鎧甲、是武器,體現著穿著之人的內心氣度,約束著其行為變得高雅穩重。不懂得這個意義的人,覺得和服是累贅,穿上之後無法施展。而像小奏這樣深諳其意義並發自內心熱愛的人,則不管面對多麼厲害的對手都能昂首挺胸充滿自信,就像是專屬她的武器,在她身上會引發無窮的威力。穿上和服的小奏儼然是日式古典文化圓融貫會的代表。而漫畫中還提到了穿和服不需要穿內衣,也不影響餵奶這樣的小細節,意在表達和服的本質是人性化的,只是大家的不懂得、不接納才把和服推到了日常的對立面,成了嚴肅的代表,進而造成了與傳統習俗文化的割裂。
另外,漫畫還介紹了與百人一首有關的景點,近江神宮和時雨殿。基本上所有與花牌相幹的元素都考慮到了,幾乎堪稱一部關於花牌的百科全書。同樣是以百人一首為題材的漫畫,還有《吟唱!平安京》和《超譯百人一首戀之歌》,不過前者是雖然中二但不失新奇的跨時空串聯起幾百年的歷史人物的故事,後者是單純的精美的和歌故事,二者輔助著看,比單看漫畫更容易理解和歌在故事發展中的應用。總之,《花牌情緣》在光大日本古典文化上所作出的努力實在是非常值得尊敬,而回頭看我們的國漫,則在提升自身內涵、服務文化進程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文:沈杭
>悠遠的修行——淺談《花牌情緣》中的日本古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