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寫「懷鄉」,我是無從寫起的。這不
是說我的故鄉無可懷,乃是我自己主觀方
面無有足以起懷的情愫。我愛安徽,我也
討厭現時的安徽。我愛中國,我也討厭現
時的中國。我愛人類,我也討厭現時的人
類。
試看,我這種愛憎,完全是一種一般的抽
象的,也可以說是客觀的情緒(寡頭的客
觀情緒)。
我討厭現時的人類,但我的內心不能冷到
完全是厭離的地步。可見我對於人類有內
在的愛戀,因為是「人」,所以我愛他。
這還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
意識,但這只是抽象地,一般地說。
因為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一個「人」,同
時就要真正地把人當人看。因此,我反對
一切不把人當人看的理論與行動。「人是
人」這一句重復的語句,這一句不把人下
定義,不還原為另一種動物,或另一種概
念的語句,是多麼莊嚴而警策。因為是人
,就要真正地是人,這含有多麼崇高而豐
富的意義。這點,我深深地起敬畏之系念
。
可是,你知道,這只是一個抽象的系念。
落在具體上,無論是安徽人、中國人,以
及現時風氣中的人類,我都有點木然。我
當然有我敬愛的知交師友。但是一個人隻
能說有幾個知交師友,那也就太孤零,太
寡淡而乏陪襯了。雖說人生得一知己而可
以無憾,但是若有陪襯,則以無知己為憾
;若無陪襯,而徒有少數知交,則反以無
陪襯為憾。在此,我可以說,我的情感似
乎是受了傷。所謂受傷,不是說受了什麼
挫折或打擊,乃是說先天上根本缺乏了培
養,也就是缺乏了陪襯。
對於鄉、國、人類,不應當只是抽象的愛
,還要有具體的愛。這便須要有陪襯。懷
鄉,也須要有陪襯。否則,是無可懷的。
這就是我所說的主觀方面無足以起懷之情
愫。
現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掛了空
。這點,一般說來,人人都剝掉了我所說
的陪襯,人人都在遊離中。可是,唯有遊
離,才能懷鄉。而要懷鄉,也必是其生活
範圍內,尚有足以起懷的情愫。自己方面
先有起懷的情愫,則可以時時與客觀方面
相感通,相黏貼,而客觀方面始有可懷處
。雖一草一木,亦足興情。君不見,小品
文中常有「此吾幼時之所遊處、之所憩處
」等類的話頭嗎?不幸,就是這點足以起
懷的引子,我也沒有。我幼時當然有我的
遊戲之所,當然有我的生活痕跡,但是在
主觀方面無有足以使我津津有味地去說之
情愫。所以我是這個時代大家都拔根之中
的拔根,都掛空之中的掛空。這是很悲慘
的。
我是一個農家子弟,又生擅長一個多兄弟
姐妹的家庭,而又天天忙於生活的窮困家
庭,只有質而無文的家庭,本是很少枝葉
的。兄弟姐妹多了,父母對子女的嬌愛就
減少。窮困則無暇多顧念。因此,我自幼
就是一個於具體生活方面很木然生疏的混
沌。唯一使我懷念的還是那種暮色蒼然中
幾匹大騾子急急奔野店的情景,但這太蒼
茫了。又使我常常想起的,則是在我十三
四歲的時候,一個馬戲班子騎在馬上跑的
那個小女孩。我當時莫名其妙地非想去看
她不可,這也許就是所謂愛情了。我一生
只有那麼一點羅曼司的愛苗。但從此以後
,也就斬斷了。就是對那個馬戲班子的小
女孩起愛憐,其情景也未免太流動,太飄
忽了。及至在北平讀大學了,暑假回家的
時候,我還是常常睡在村落的野外,或打
麥的廣場上。到上學了,也無人過問,說
走就走了。只是先父偶爾囑咐幾句就完了
。我現在想想,那還是生命的健旺。大家
忙大家的,很少有離別之情。只是抗戰那
一年,我離家時便不同了。先父那時已年
老了(先母已先去世)。我感覺到他老人
家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神色。
我這麼一個在蒼莽氣氛中混沌流蕩的人,
在生活上,實在太孤峭乏潤澤了。直到現
在,我還是一個幾乎無生活的人。譬如對
於一般人的來來往往,若有若無,似乎皆
不在心上。凡足以成禮飾情的事,我皆未
寄以任何注意。我不往,你因而不來,亦
無所謂。普通都說我傲慢,實則這是不恰
當的。我在謙虛或傲慢方面,實在是沒有
什麼意識的。凡不可以談的,我不願談。
我也未故示謙虛,也未有意傲慢。凡可以
談的,我就盡量地談,不分晝夜地談。普
通說,愛情無條件,無貴賤。性情之交談
,真理之交悟,亦是如此。然須知這不是
日常的具體生活。雖不是傲慢,然這裡的
孤峭,亦不是人生之幸福。
>遠在異地的你,懷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