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特別喜愛一把勺子。那勺子由熟銅制成，通體呈古紅色，間有一兩處因長期使用而露出一抹底子裡的銀白；勺面渾圓，勺柄修長，在執手的那一端有精心裝飾的花紋，是葫蘆滿藤的樣子。那葫蘆微微搖晃的形態，似乎正被清風拂起
這勺子，是太祖爺爺當年大壽做下的壽禮，共有八枚，而現在，便碩果僅存這一枚，被小小的我用來喝湯舀飯，偶爾也揍揍公雞的頭。那時候的我心中並沒有什麼古物的概念，畢竟在我幼年的農村，到處都是這動輒百多年的物件。什麼門框、桌椅，抑或老磨盤、大煙嘴，哪家哪戶都能給你掏出不少祖上的東西，不稀罕
所以後來那勺子就丟了
所以隔了好些年，我突然想起了它，心疼得不得了
「物老而成精」，是浪漫的唐朝人首先發現得「真理」
唐人牛僧孺所著《玄怪錄》裡便有這麼一個故事：唐朝寶應元年時，汝南有一名叫岑順的青年，文武雙全，尤其精通於兵書將略，有一次旅行到陜州，由於家中貧窮住不起旅店，這時有在當地的遠親願意免費提供一套山間老宅讓他長期居住，不過熟悉內情的人偷偷告訴他「不能住，這房子鬧鬼」
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岑順卻不在乎，說「天命有常，一切註定，我怕什麼呢?」於是收拾行李，住進了這所兇宅
就這麼住了一段時間，岑順一直閉門讀書，少與人來往，也沒碰到什麼怪事，唯獨開始在夜中聽到軍隊擊鼓鳴金的聲音。這聲音隻在屋子裡聽得到，只要走出屋子，這聲音就消失了
幾天以後的夜晚，岑順睡夢中看到一個身著盔甲的人來報信，聲稱自己是金象國的信使，前幾日夜晚軍隊演習的聲音驚擾了岑順，實在不好意思。現在金象國正面臨敵國入侵，正急於尋求外援，如果岑順願意幫忙，金象國願意委以重擔。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岑順當即答應
於是幾天後的夜裡，忽然屋中刮起大風，吹動帷簾，燈光下忽然出現了數百高約幾寸的鐵甲騎兵，在屋中到處馳騁，很快結成了森嚴的軍陣，原來這就是金象國的大軍了
而他們的敵國呢？則是「天那國」。同樣也是旌旗飄揚，力士數百，與金象國不同的是，這些天那國的人都長得長牙細眼，要多醜就有多醜
岑順為金象國國王出謀劃策，幫助克敵制勝，數次決戰後，天那國的大軍被打得潰不成軍，於是金象國國王發下賞賜，給了岑順好多金銀
岑順沾沾自喜，沉迷於每晚靡戰，和親戚朋友交往越來越少，親戚們發現他臉色日漸憔悴，於是產生了懷疑，一次把他灌醉後逼問，才終於說出了實情
親戚們於是趁岑順不在時去了他家，在他房間裡掘地九尺，忽然整個房間都塌陷了，原來地底有個古墓，墓中到處是明器，尤其是有一副巨大的象棋棋盤，其中棋子都是金銅所制，原來金象國大軍是這些棋子所化。隨後，人們又在牆角發現了一個老鼠洞。「東面壁下有鼠穴，化為城門，壘敵崔嵬，三奏金革，四門出兵，連旗萬計，風馳雲走……」 想必，這便是那天那國的真身了
真相大白，是這些棋子為了抵抗老鼠們的進攻，才托夢向岑順求助。而送他的那些賞賜的珠寶，則都是墓中的陪葬品
親戚們把古墓中的象棋棋盤付諸一炬，然後把出土的陪葬品給岑順看，岑順看後恍然大悟，大吐一場後恢復了健康。而這所山間老宅也從此再沒有怪事發生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多到足以流傳到日本的地步。於是日本也出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妖怪，什麼破舊的傘、缺口的碗、斷齒的木屐，它們清一色的沒有其他妖怪那麼高大上，反而充滿了紅塵的煙火氣，這樣的妖怪，被叫作「付喪神」
在傳說裡，只有放置100年不用的老物件，才能成為付喪神，由此甚至引發了一個習俗，即在每年過年的時候，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放到街道上任憑風吹日曬，幾天後又把它們搬回家，這樣便算「用過」了，杜絕了老物件成神的先決條件
但這種操作久了，免不了會出現意外。三島由紀夫《金閣寺》裡記載的，便是一群被人類遺忘的老物件偶然聚在一起，然後商量如何報復人類的故事。它們一個個全變成了付喪神，然後把家搬到了京城外，沒事就進去吃人吃牛吃馬，過了一段好不快活的日子，直到最後被天皇派來的高僧打了個屁股尿流
總之，這不是一個斬妖除魔的暢快事，反而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付喪神，古來好物難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