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預言了人類命運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後期的輝煌十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的巔峰,1871-1881》

  [美]約瑟夫·弗蘭克 著

  戴大洪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寫作了深淵般作品《死屋手記》《地下室手記》《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的19世紀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比肩索爾斯泰的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索爾斯泰、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卡夫卡、蘇珊·桑塔格都曾對陀氏表達感激和敬佩。布羅茨基稱他寫出了人類能抵達的全部深度,魯迅將他視為人類靈魂的偉大審問者。回顧他的一生,重讀他的作品,足以重新激活19世紀以降的諸多思想資源和回應事關人類命運的大問題。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文學紀念碑」叢書於2014年推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權威研究者、普林斯頓大學、史丹佛大學榮休教授約瑟夫·弗蘭克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部書最後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的巔峰,1871-1881》也於2022年3月出版,1881年1月作家逝世於聖彼得堡為這部非同尋常的文學傳記畫上了句號。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56歲時,對於死亡之必然的感悟。

  1877年秋天和冬天的幾個月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辛辛苦苦地出版《作家日記》,盡管他寫信告訴安娜·菲洛索福娃,他「這個月[11月]病了,因為發燒臥病在床兩個星期」。這封便函是收到菲洛索福娃得了重病的消息後的回復,他「保證,只要一有機會放下校樣我就設法去看您」。1877年10月,他告訴《作家日記》的讀者,他打算在年底停止出版《作家日記》。他對又向他要錢的繼子帕維爾·伊薩耶夫說:「你向我要錢的時機不可能……比現在[12月初]更不合適。我剛要停止出版我的刊物,而停刊清算所需要的錢比我預計的多得多。」陀思妥耶夫斯基斥責帕維爾對保住飯碗漫不經心(他打算辭去莫斯科的工作搬回彼得堡)並告訴他,作為一個如今已經30多歲而且有了妻子和兩個孩子的人,理應表現出更多的責任感。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拒絕了繼子要錢的要求而且聲明,他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總是低三下四地請求有影響的朋友為帕沙找工作。

  老朋友斯捷潘·Д.亞諾夫斯基醫生從瑞士沃韋來信,代表當地的俄羅斯人社群對《作家日記》基於愛國主義給予中國的聲援和支持表示感謝。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熱情地給這位年輕時的夥伴、自己過去的私人醫生回信,他滿懷深情地回憶說,亞諾夫斯基「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愛我、寬容我的人之一,我對你們也坦白誠懇,真心實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像許多人一樣,亞諾夫斯基對《作家日記》停刊表示遺憾,陀思妥耶夫斯基解釋說,除了因為癲癇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他決定暫停出版《作家日記》還因為,「我的腦海裡和心中有一部小說,它一直乞求我把它寫出來」。此外,將來「我想嘗試出版一種新的刊物,把《作家日記》作為一部分納入其中」。1878年初,他為這種新的月刊草擬了一個方案。這是一份不再由他獨自撰稿的雜誌,雜誌的內容計劃包括更多的文學作品(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還有關於新老作家的評論文章以及緊跟現實的時事評論,最後這一部分內容將與《作家日記》合併。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過去這兩年他所做的事情一點也不感到後悔,他高興地告訴亞諾夫斯基,許多人來信強烈要求他繼續出版《作家日記》。他還興奮地對醫生說:「您可能無法設想,在出版《作家日記》的這兩年,我得到的俄國人的支持達到了什麼程度。」他歡欣鼓舞地發現,「原來,在俄羅斯這裡,真誠的俄國人而不是那些持有墮落的彼得堡知識分子的看法的人……非常多,與我兩年前所想像的不可同日而語」。這些讀者來信都「說明,人們渴望正常的新生活,深信我國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即將發生某種變化,他們已經脫離了民眾,甚至根本不了解民眾」。亞諾夫斯基輕蔑地談到了安德烈·克拉耶夫斯基的《呼聲報》,這份報紙對俄土戰爭進行了猛烈抨擊,陀思妥耶夫斯基斷言,「這些先生實際上快要滅絕了」。「毫無疑問,這些不了解民眾的人馬上就將不得不與股票經紀人和猶太佬結成一夥,這就是我國‘進步’思想的代表人物的下場。」就這樣,他不假思索地認為「猶太佬」與所有對這場戰爭持懷疑態度的非猶太俄國人是同夥,在具有極度偏見的他看來,他們這樣做的動機只能是俗氣骯臟的物質利益。

  對《作家日記》進行改造的計劃表明,他正在非常認真地考慮他的文學事業的未來。在筆記本中寫著他為新刊物草擬的方案那一頁的背面,他先前草草地記下了另一條筆記:

  1. 寫一個俄國的老實人。

  2. 寫一本關於耶穌基督的書。

  3. 寫我的回憶錄。

  4. 寫一部關於四旬祭(在人死後第四十天舉行的追薦儀式)的詩意作品[поэма]。注意,除了最後一部小說和計劃出版的《作家日記》之外,所有這些至少需要寫10年,而我現在已經56歲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有生之年沒有完成這個計劃中的任何一部作品,不過,他在《作家日記》上發表的短篇小說《一個荒唐的人的夢》完全可以被認為描寫的就是一個俄國的老實人。我們還可以認為《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有這方面的內容,因為正如Л.П.格羅斯曼所說,除了多次提到伏爾泰並且提到《老實人》本身之外,這部小說的主題同樣是理性無法接受上帝治下的不義和罪惡。關於耶穌基督的書也許可以與「宗教大法官的傳說」中基督的現身聯繫起來,而《作家日記》中許多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篇章則可以作為他沒有寫成的回憶錄的替代品。

  四旬祭可以追溯到1875年夏天提出的寫一本(大概是死後的靈魂的)「漫遊之書」的計劃,這本書要描寫一系列「磨難,一(二、三、四、五、六……)次」。其中最重要的一次磨難是一個年輕人與撒旦之間的對話,它預示了伊萬·卡拉馬佐夫與魔鬼的對話。這個關於一系列「磨難」的想法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九卷中被以此為標題的幾個章節採用了,它們描寫德米特裡因被認為犯了罪而在「預審」的過程中所經受的「靈魂磨難」,分別題為第一次磨難、第二次磨難和第三次磨難。他提到的四旬祭除了是一種文學概念之外,很可能還包含著更多的個人意義。他總是想到死亡,而經常探望痛苦的涅克拉索夫也使死神不斷出現在他眼前。

  《躺在靈床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И.Н.克拉姆斯科伊繪

  保守的劇作家德米特裡·阿韋爾基耶夫請求他幫助在《中國紀事》上發表作品,他寫信告訴阿韋爾基耶夫:「涅克拉索夫一直臥病在床,看上去像一具屍體,偶爾才說幾句話,可能不久於人世了,但他仍然關心《中國紀事》。」一個月之後,涅克拉索夫於1877年12月去世,陀思妥耶夫斯基參加了在教堂舉行的葬禮,不過,在安娜的勸說下,他沒有跟隨棺木步行兩小時穿過城市。從舉行葬禮的擁擠悶熱的新聖母修道院裡出來,他和安娜走進墓地呼吸新鮮空氣。四周的寂靜在使他平靜下來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暗示了他自己的必然死亡,於是,他轉向安娜,請求她不要「把我埋葬在沃爾科夫墓地的作家墓園。我不想躺在我的敵人中間——活著的時候我已經受夠他們了!」這種談話對安娜來說當然是痛苦的,她試圖使他放松心情,「在祈求他盡可能長壽的同時,為他描繪了我想像的未來葬禮的情景」。只要他盡其天年,她保證,他將被安葬在涅夫斯基大修道院詩人В.А.茹科夫斯基的旁邊,「不僅年輕人簇擁著你的棺木,全彼得堡的人都會為你送葬」,而唱詩班和在教堂舉行的葬禮也將更加豪華和壯觀。聽到安娜的這些話,陀思妥耶夫斯基「笑著說:‘好吧,我盡量活得時間長一點’」。唉,安娜·格裡戈裡耶芙娜悲傷地評論道,僅僅就在三年後,她「想像的情景」就變成了現實。

  作者:約瑟夫·弗蘭克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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