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在2005年登頂了珠峰,下山之後他和初戀林惠義求婚,被拒絕。那時他25歲,有著還未逝去的青春、做攝影的決心,以及別人對自己選擇的不理解;林惠義也25歲,平靜、平穩、學者氣,拿了公務員獎學金,畢業後做著自己夢寐以求、也被所有父母看好的公務員工作。
他們終於還是結了婚,在趙峰求婚了8次之後。2008年他們共同離開新加坡,來中國定居。那時的中國龐雜、向上,蘊藏著巨大的能量。
在一起
趙峰覺得自己人生裡的其中一個重要章節是大學裡遇到林惠義。他是馬拉西亞人,林惠義是新加坡人,兩人相識於新加坡國立大學迎新會上,並住在同一個宿舍樓——當國內大學把女生宿舍樓遠遠隔絕於男生宿舍樓時,新加坡國立大學則認為,男女混住可以解決適婚單身的交往問題,所以一層四層是男生,二層三層是女生,寓意「男生保護著女生們」。可能這樣的策略起了作用,趙峰和林惠義大一就成為男女朋友,也算不枉費學校苦心。
林惠義2002年於新加坡國立大學畢業,照片刊登在大學雜誌封面上,趙峰攝
林惠義和趙峰都是學霸,拿著獎學金入學,林惠義學經濟學,趙峰是機械工程。交往之後開始有了變化,林惠義學習一如既往地好,每次考試都是前幾名,獎學金照常;趙峰因為談戀愛太刺激,影響了發揮,第二年就失去了自己的獎學金,趙峰的父母很傷心,對他說:「我們到處跟親戚說你算是一個學霸,你怎麼這樣了?」
趙峰說:「可是我有女朋友了啊!」
在那時的趙峰看來,「有女朋友了」是一件比拿獎學金還要厲害和值得傲嬌的事。
登珠峰
2005年趙峰登珠峰,海拔7600米
趙峰的「厲害」不止於大學裡交了一個女朋友。大二時,新加坡國立大學計劃組辦一個百年校慶活動,遴派一個團隊登珠峰,那時也是東南亞第一個大學有這個想法。趙峰參與了選拔,起初有一百個人,三年過後變成五個人。中間的艱苦淘汰了大部分人。
「我們在新加坡時幾乎是全職的運動員,每周訓練六次,很煎熬。後來又派我們去雪山做測驗。為了登珠峰,我們爬了七座喜馬拉雅山的其他山峰。」
新加坡是一個平地國家,最高海拔只有163米,新加坡的大廈比新加坡最高的山都要高,為了登山趙峰要去高海拔訓練,必須出國,那個過程中他去了紐西蘭、中國、巴基斯坦、尼泊爾,去攀登不同的山峰,為最後的珠峰做準備。
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最終登頂,趙峰是其中一個,那天是2005年6月2日,趙峰記得很清楚,屬於史上最遲的登頂時間。
攀爬珠峰的冰川,2005年趙峰攝
「那時我25歲,我登到頂了,哭了,也喊了一下,可是當時的感覺不是開心,而是松了一口氣。要做一個很艱難的事,不只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就能成功,還非常仰賴其他因素,比如天氣、你的體能、你隊友的精神、你的裝備、夏爾巴人、氧氣筒……這些全部都要正常操作。這些因素都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之內,我的能力只是成功的一部分。那時我就發現,你吃苦耐勞,加一些運氣、緣分,確實可以做出蠻棒的一件事。所以登山和人生有同樣的相比。很多人說‘我要做一個有錢人’,這個終點是很難實現的。多少錢才是有錢呢?可是登山就很明確,當你不能再走上去的時候,就知道登頂了。所以這件事對當時我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有了很多啟發,生命確實是因此改變。」
做攝影
在新加坡,攝影可以排到「父母最不期待子女從事的行業」之列。趙峰的攝影起始於登山時,團隊裡不同的人擔負不同的責任,有的負責訓練,有的負責後勤,趙峰那時做攝影助理,拿了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臺膠片相機,於是因為「相機最大」「比較認真」,被指定拍照做登山記錄。
2003年,趙峰為一家德國雜誌在尼泊爾拍攝一個7000米喜馬拉雅山峰的故事
登山經歷每一次都獨一無二,趙峰記錄隊友的行程,從起初的爛片,慢慢開始拍得像那麼回事了。拍得越多,趙峰越明白,攝影是一個功能,有交易性,但最重要的是讓人有所啟發,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和刺激。
登完珠峰後,趙峰想,如果我可以再做一個職業攝影師,那會是一個很棒的選擇。
但是他的父母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選擇,畢竟新加坡是個很現實的社會。趙峰機械工程專業畢業,又去登了珠峰,多少都和國家榮譽有關,履歷拿出去也是閃光的,找工作幾乎沒什麼障礙。然而趙峰就想做攝影師。「那時我父母很擔憂,他們覺得我的決定好像有點不對,但我的視野並不局限於新加坡裡的攝影師,而是全球最頂尖的攝影師。我看到他們的工作與生活,發現他們是可以養得起家的。那就是我的標準,有點像看山一樣,你要看高一點的山,要把那個當成你的目標。」
尼泊爾的珠峰大本營,2005年趙峰攝
登完珠峰趙峰視為自己一個人生章節過去了,他的下一個章節就是全力以赴做攝影。於是趙峰在新加坡的一個小報刊裡做了合作攝影師,拼得厲害,在報社裡表現上乘,但他覺得這裡沒有帶給他國際攝影的經驗。趙峰去了紐約,白天給不同的攝影師做免費助理,晚上上攝影課。回想起來是個顛沛流離的經歷,「很流浪,但是我的流浪有一個方向,就是學攝影」。那時趙峰27歲。
求婚
在趙峰登山、做攝影的時候,林惠義大學時就拿了新加坡政府公務員獎學金,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了公務員系統——新加坡貿易與工業部,做經濟政策跟企業發展政策。這也是是林惠義一直以來的夢想,如何為國家為社會做一些貢獻,是她成長過程中,自己的家庭潛移默化給予她的價值觀。
2007年的趙峰與林惠義
趙峰登山回來向她求婚,林惠義征求父母的意見,「我問我父母可以嗎?他們說不行,剛登完山,你都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之後說選擇做攝影師,他們更不放心。成家能不能有足夠的經濟收入、心態是不是穩定,這些都是父母所考慮的,他們很傳統,很實際。」
「我求婚求了8次。」趙峰說。林爸爸考察了趙峰很多年,直到2008年兩人決定要來北京。趙峰已經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攝影,讓林爸爸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選擇了一條非正規的路,但本人態度好,很有長進心,終於同意了兩個人結婚。
對林惠義來說,2008年中國正處於一種整體向上的勢頭。「從新加坡的角度,全球性的觀念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全球國際的這種貿易體系,不同國家的經濟發展、社會發展又意味著什麼?我當時也沒有在國外留學或者生活過,所以很想去體驗一下,能夠真正的觀察了解,再形成自己的一些想法。我們當時討論了之後,就選擇來中國。當時我報讀了清華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合辦的一個國際MBA項目,然後考進了,先在清華讀了兩年書。」
從「貧困線」開始
趙與林《貧困線》| 希臘 | 塞薩洛尼基 | 2018年9月 | 4.02 歐元 (4.68 美元)
趙峰常在世界各地遊蕩,這其實是他投入做攝影的表現。去了太多的地方,看到了不一樣的事情,就免不了有了一些想法。趙峰有個習慣,不論做什麼,登山、攝影、去到不同的城市,他都喜歡和林惠義交流自己的感受和觀點。
趙峰曾在一周時間裡去過美國的紐約和印度的加爾各答。兩個城市的兩種極端對比在很短的時間內呈現在他面前。「在紐約的時候你會覺得它是一個繁華城市,但我目睹了紐約華爾街外面的窮人,晚上窮人會在地鐵裡睡覺,因為這是個安全的地方。我去加爾各答的時候,發現窮人比所有國家的還要多,都睡在馬路上,因為馬路是唯一的公共場所。」
紐約和加爾各答的窮人讓他們開始思考,到底貧窮是什麼定義?那時兩個人都回答不了,其實直到現在也沒找到答案。2010年他們開始做起一個很個人的項目,《貧困線》。
趙與林《貧困線》| 中國 | 北京 | 2010年11月 | 3.28 人民幣 ( 0.50 美元,0.41 歐元)
「我們在拍攝之前,我會去研究一下那個國家對貧困的定義,還有它應對扶貧的政策,以及經濟發展、社會發展的指標情況。然後再計算出國家的貧困線標準折成一天一個人的費用是多少。在發展中國家是這樣一個數字。趙峰在當地的菜市場和超市去購買當地的食物,還有當天的報紙,食物擺開在報紙上拍照。在發達國家,我們把國家貧困線折成一天一個人的數字,再乘以一個低收入家庭在食物上支出的比例,這樣就算出食物支出。」林惠義說。
這個項目持續了10年時間,在六大洲的36個國家和地區中進行過。起初做這個項目的時候,他們並不覺得這是一個藝術作品,只是他們兩個人想探討的一件事,他們利用自己所學去做這件事。「後來被藝術界裡的人發現,覺得這是一條很有趣的路,我們就繼續做下去,那時也沒有一個終點。開始做的時候就想,就做一輩子吧,也不用想太多。」兩個人便以「趙與林」(Chow and Lin)的藝術組合名義對外發布自己的作品。
趙與林《貧困線》| 法國| 巴黎 | 2015年9月 | 5.99 歐元 (6.73 美元)
趙與林《貧困線》| 美國 | 紐約 | 2011年10月 | 4.91 美元(3.60 歐元)
2019年,在他們做到第9個年頭時,趙與林的作品《貧困線》做成的攝影樣書在法國阿爾勒攝影節贏得了樣本書大獎。
「東京的一個制作攝影書的工作坊負責人後藤由美,邀請了兩個荷蘭的書籍設計設計師Teunvan der Heijden 和 Sandra van der Doelen,我們把作品變成了一個樣書,我們是第一個華裔藝術家贏到這個大獎。那時又有一個機構幫助我們去非洲地區拍攝。《貧困線》作品拍了十年,拍到2020年疫情開始。對我們來講,如果能持續下去就肯定要繼續做。你做得越久,它的價值存在得越久。」
《貧困線》攝影書
2021年8月份,這本書的英語和法語版出版了,被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列入2021年度攝影書單。
看未來
在2021年集美 · 阿爾勒國際攝影季新加坡影匯「一座島嶼的自然史」群展單元裡,趙與林展示的作品是《等值-易拉罐》,他們拍攝了1000個易拉罐,其價值相當於一個iPhone手機殼。這個系列主要在探討價值與金錢的關係。在《等值》系列中,趙與林也挑選了與人們生活密切相幹的其他一些物體,例如饅頭、麻花、巧克力等等。
趙與林《等值-易拉罐》,2021年集美 · 阿爾勒國際攝影節展覽現場
趙與林《等值-易拉罐》
「從某一層面來說,我們對日常生活裡觀察到的東西很感興趣,利用這些線索去探討背後的系統,還有背後共同的交叉元素。用這些熟悉的東西把觀眾帶到作品裡思考,是我們的一個方式。食物是生活的一個必需品,但它對很多人來說也能夠代表一種享受。食物和人的關係非常奇妙,我們經常會把食物放在作品裡面,它是一個能穿越不同社會階層的物品,不管你是富有的人或者是貧困的人,大家都會跟食物產生關係。」
在作品《等值-分散的價值體系》中,主角是饅頭。早在拍攝《貧困線》時,饅頭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衡量食物。趙峰覺得,饅頭在中國是一個很標準的北方主食,住在北京13年,他們的朋友不論是什麼階層,和饅頭的關係都非常深。2020年當他們拍攝《貧困線》時,饅頭變成了一元一個。而回過頭去再看2010年,那時的饅頭5毛錢一個。當他們看著饅頭從5毛變7毛、8毛,現在變成一元錢時,同時發現一元人民幣在外面已經看不到了,大家都在用微信、支付寶支付。一元的概念已經很虛擬化了。「其實我們好像是回到了很原生的狀態,錢不存在,用不同的貨品做交易。我們就用饅頭作為衡量去購買不同的東西,與衛生紙做對比,與口罩、蘋果耳機做對比。撇開貨幣直接與實物做比較,對價值感觀產生了新的感慨和更多提問。」
趙與林《等值-分散的價值體系》
「NFT是一個可以持續藝術生活的路,同時我們也覺得區塊鏈、比特幣現在已經是一個問題,以後也是一個大問題。這十年來,我們做《貧困線》時是在討論貧困,可是後來再看這個作品,發現我們所探討的事跟貧困差距更有關係,也跟糧食安全、地緣政治、國際貿易有關係,都與世界轉折點有關。我們現在處在一個全球化的狀態裡,所探討的就是這些可能是轉折點的一個趨勢。對我們來講,全世界如果不能去解決貧困、貧富差距、消費的問題,甚至是目前的加密貨幣,它就會成為一個世界的轉折點,會變成一個大問題,因為它跟傳統經濟、傳統政府如何去控制金融貿易之間,會產生很大的一個摩擦。」趙峰說。
趙與林《等值-分散的價值體系》
林惠義覺得,科技帶給我們新的可能性,但是新的可能性和社會的價值觀,如何磨合出來一個對大家更好的未來世界?在未來的世界裡,誰會生活在邊緣地帶?誰能夠控制未來世界的樣子?誰能夠在那個世界裡生存下去?還是挺擔憂的。人性其實變化不大,我們也有很多智慧的方法,能夠去設計出新東西。但這是一個很龐雜的事情,並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去做成的東西,還是需要更多人去探討,再辨別出什麼是我們想要創造的未來。
所以藝術對林惠義而言,是一個能夠幫助她提出問題的方式。不論是她依然還在從事的市場咨詢研究工作,還是與趙峰一起開展的藝術項目,對她而言都是使用一樣的方法。以研究為主,先去了解事情本身,了解怎樣形成現在的狀況,未來趨勢怎樣,會影響到誰。她會把不同的部分在腦子裡先組合起來。做市場研究咨詢,更多是給客戶一些答案和方法,讓他們去解決問題。但藝術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能夠讓她去打破不同系統的想法,能夠去提問,再去重新審視一些事情。「我希望我們的作品能更多讓人去追問現在社會上的一些問題。」
林惠義在集美阿爾勒的展覽現場做作品的導覽
安家在北京
趙峰與林惠義已經在北京待了13年,有了一雙兒女。趙峰繼續自己的影像與攝影,林惠義正在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就讀,同時也在2020年創立了自己的市場研究咨詢公司。他們像所有中國人一樣見證了北京奧運會之後社會如何迅速發展,趙峰覺得「當一個國家迅速發展的時候會有好事,當然也會產生一些問題。身在北京,還是蠻幸運能目睹這一部分的成長。最簡單的一個例子,2010年搬去現在小區的時候,有一個我喜歡吃的牛肉面,一碗是10元。差不多十年後,同樣的攤子賣的牛肉面就變成28元。同時這期間你也會發現,周圍朋友的薪水、生活水準、生活要求也一直在改變。我經常回新加坡,紐約在疫情之前,也是一年平均回去一次。這些國家改變都不大。我們為什麼在這裡生活這麼久,因為它有一部分很精彩。一個國家增長這麼快,是會有一些問題,但同時我們確實覺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是提升了很多,這是不能否認的。對我們來講,也因為這樣,繼續住在這裡是很有意思的。」
趙峰為一個法國品牌雄雞牌(Ayam Brand)拍廣告,巴黎
趙峰為芊麗瀋陽酒店導演短片
關於藝術家
趙與林
Chowand Lin
趙與林是一對藝術家組合,他們使用統計學、數學和計算機技術來回應全球性的議題。通過類型學和攝影的方式,他們的作品受到經濟學、公共政策、和媒體等多維度背景的啟發,並在與各領域專家的長期交流中進一步成熟。他們的作品曾在15個國家展出,並被芝加哥當代攝影博物館和中國中央美術學院博物館收藏。
趙峰Stefen Chow
趙峰StefenChow(1980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在新加坡長大。他的攝影作品曾獲得世界新聞攝影和國家地理雜誌的獎項。他曾與史密森尼雜誌、GEO、科學和自然等機構合作。他擁有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工程學士學位(機械工程專業)。
林惠義Huiyi Lin
林惠義HuiyiLin(1980年)出生於新加坡。她是一名經濟學家,有經濟政策制定的背景,並在亞太區域進行市場研究。她擁有新加坡國立大學經濟學和數學的社會科學學士學位,以及清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學院國際MBA項目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
>一段從初戀持續至今的愛情和一個探究十幾年的貧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