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煙，死有餘辜？

「我的作品（終於）被承認了！」

2016年，電子煙鼻祖韓力面對BBC的鏡頭，吸著不知是來自深圳還是中國煙草的電子煙，回憶起當年受萬眾唾棄、敗走中國的往事，不知該欣慰還是忿恨。

「這不是煙」

香草味、咖啡味、酸奶味、藍莓味、芝士蛋糕味、蜂蜜奶油味、椰香朗姆酒味……你以為這是飲料糕點口香糖？

不，這是電子煙。

「抽了幾個星期，家里人再也沒抱怨過我身上有煙臭味，再也不用擔心出門上個廁所回來被自己的二手煙熏到了，再也不用擔心一鍵盤一桌子的煙灰煙頭了，再也不用擔心衣服被煙頭燙個洞了……」

少咳，少痰，沒有異味，甚至飄著沁人心脾的奶香、果香、薄荷香……電子煙帶著「過癮不傷身」的精致面具，為人們攝入尼古丁的過程加了層美妙濾鏡。

2018年7月，一名女子在北京地鐵內吞雲吐霧，被乘客勸阻後揚起手中的電子煙反懟：這是煙嗎？沒文化。

其時，國內尚無任何針對電子煙的明文規定。地鐵保安面對這沒有火頭但有煙霧的電子設備也摸不著頭腦。

直到2019年1月1日，被稱為「最嚴控煙令」的《杭州市公共場所控制吸煙條例》實施，明確規定一切公共禁煙場所禁吸電子煙。首槍一響，北京等多地控煙組織群起擁之，呼籲修法管控電子煙。

誕生於中國的電子煙，在灰暗中遊走了十幾年後，突然四面楚歌。

僅僅過去這半年，先是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國家煙草專賣局於去年8月發布《關於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電子煙的通告》，掀起針對向未成年人銷售電子煙的全國大整頓；

隨後，香港醫學界成立禁電子煙大聯盟，於去年10月敦促香港特首宣布將全面禁止銷售、製造、使用電子煙；

前不久，杭州又率先祭出大陸電子煙第一禁。

聲勢浩大的「禁煙」激起了煙民的反彈。

在香港，逾萬人簽字支持「要求電子煙合法化」，煙民憤怒表示「一定會抗議到底」。社交媒體上，相當部分網友帶著「為什麼電子煙能禁而煙草不能禁」的質疑，展開了對「電子煙行業動了煙草稅利益蛋糕因而被禁」的陰謀論猜測。

最終，所有爭議都指向一個拷問——電子煙究竟「是不是煙」「有沒有害」「該不該禁」？為何有人談之色變視如砒霜，聲稱「電子煙10倍致癌」，而自詡為「vaper」的電子煙玩家們卻深深篤信其不僅減毒減害、甚至還能戒煙？

電子煙，究竟無辜還是死有餘辜？

全世界都在吸「深圳煙」

2003年，中國藥劑師韓力發明了電子煙，次年創辦世界上最早的電子煙品牌「如煙」。

韓力是個老煙民，戒不了又惜命，他認為香煙的致癌元兇是焦油，於是琢磨出一個既不產生焦油又能攝取尼古丁的辦法——用電子霧化器將煙鹼（尼古丁）進行超聲波霧化，不用燃燒也能產生跟卷煙一樣的煙霧、味道和感覺。

按這個思路，他設計出了電池、霧化器、煙彈三段式結構的第一代電子煙。後來數代電子煙基本延續了這個結構，不過在充電、調壓、溫控和抽吸體驗上有了更好、更安全的性能配置。

橫空出世的如煙，既不屬於傳統卷煙也不是國家規定的戒煙產品，既能解決煙癮又自我標榜戒煙功能，迅速在「三不管」地帶野蠻生長。

當年一支上百元的如煙對國內工薪階層來說過於昂貴，但卻在煙草管控嚴格、煙價昂貴且消費水平高的歐美地區火速風靡。

如煙當時流行到什麼程度？網路上的電子煙論壇比今天的飯圈還火，聲稱「健康戒煙」的廣告狂轟濫炸，從美國明星林賽·羅韓到韓國高中生都以抽電子煙彰顯個性和時尚。

成立不過三年，如煙的年銷售額就沖破10億元，銷量超30萬支，各種鍍金鍍銀紅檀鎦金的電子煙炒至上萬，2008年在港交所上市一飛沖天。

形勢再發展下去，電子煙眼看要登堂入室，撼動傳統煙草巨頭。

2006年，先是央視一腳急剎，曝光如煙戒煙效果造假，後是打假鬥士王海訴諸如煙產品有害，欺騙消費者。國家煙草專賣局也多次出面表態，認為「如煙」的宣傳涉嫌失實，應該嚴格監管。

後院起火，門外走水。因為沒有足夠的技術壁壘，如煙在海外市場迅速被國際煙草巨頭的跟進產品擠出C位，內憂外患之際，連年虧損的如煙最終在2013年以7500萬美元作價，被全球第四大煙草公司帝國煙草收購。

一代電子煙鼻祖最終像它的名字一樣飄散如煙。韓力也成了帝國煙草旗下子公司的一名顧問，從此活在別人的致敬或詛咒中。

不過，他留下的星火繼續燃遍全球。

電子煙誕生10年後，市場上由如煙一家增加到466個品牌；2008-2012年，北美、歐盟和韓國的電子煙使用量至少翻了一番，2016年全球電子煙市場規模達到71億美元，2018年超過100億美元，全球用戶接近4000萬。

就在形形色色的電子煙在歐美變成口香糖一樣的快消品，瘋狂蠶食傳統煙草市場之時，在它的原產地中國，電子煙卻僅僅局限於紋身青年、嘻哈老炮的小眾玩物，僅占全球市場5%。

奇特的是，這5%的消費市場卻貢獻了全球90%以上的電子煙產量。據中商產業研究院的報告，2016年中國電子煙產量超過12億支，預計2022年將達到47.53億支。

僅僅在深圳一塊13平方公里的工業園區里，據說就有超600家電子煙生產商。這些工廠大多為國際煙草巨頭代工，賺回幾億外匯的同時，像當年鴉片輸入中國一樣，將一年十幾億支尼古丁霧化器輸入西方。

然而西方人卻「甘之如飴」。

魔鬼還是天使

電子煙在國內難以普及，除了國內卷煙零售價相對低廉（世界排名126），使每支幾百上千的電子煙喪失競爭力外，最大的阻礙恐怕是早年那些漏油、爆炸的劣質品在消費者心中留下的心理陰影，以及被曝光「戒煙」「清肺」等虛假宣傳帶來的不信賴感。

這些劣勢在國外通通成了優勢。

根據WHO（世界衛生組織）數據，2016年中國煙草稅率為51%，全球排名第102，同是發展中國家的泰國、孟加拉國是67%，德國74%，英國77%，法國達到了誇張的80%。

稅越重，煙越貴。英、法等國隨便抽包煙起碼七八十人民幣，在澳大利亞一包煙能幹掉一周生活費。

電子煙的誕生讓尼古丁徹底逃脫重稅，成為歐美人的驚喜饋贈。外國人不僅發展出8000多種不同口味，如獲至寶，而且不少人堅信電子煙比傳統煙草危害大減，是完美替代品。

頭號粉絲是英國。

早在2010年，英國就全面放寬電子煙監管，電子煙使用者4年增至250萬，占煙民總數1/4。如今英國電子煙民數量已接近傳統煙民數量的一半。

2014年，WHO發布研究公告，明確指出電子煙有害公共健康。

相關負責人指斥「電子煙將自己偽裝成為他們所製造的健康災難的解決方案」，而實際上，電子煙的煙霧提高了空氣中有毒物質、尼古丁以及細小微粒的含量，「對青少年、懷孕婦女和胎兒會造成危害」。

「沒有任何證據證實電子煙有助於戒煙。」WHO強調，必須阻礙電子煙向非吸煙者和年輕人推銷和蔓延。

這份公告深深刺痛了英國人民的心頭好。WHO發聲不到一個月，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就甩出一份數據：每100萬煙民改用電子煙，每年至少能挽救6000人的性命。

空口無憑。

英國公共衛生署（PHE）經過一番調研後，於2015年發布公告：電子煙比真實煙草的危害程度小95%，是吸煙者的戒煙「利器」——在某些吸煙率高的不發達地區，電子煙有助於以較小的成本降低吸煙率，甚至，PHE建議老板們在工作場所支持電子煙。

2016年，BBC地平線欄目親自招募26名重度吸煙者進行戒煙實驗，結果印證了PHE的論斷：在沒有輔助措施時，戒煙成功率只有4%，但實驗中改吸電子煙的人在1個月後全部戒斷傳統卷煙。

▲電子煙的博弈

WHO與PHE各執一詞，世界各國也開始毫無章法地站隊。

新加坡、泰國先後宣布全面禁售、禁攜、禁用電子煙，違者即犯罪，最高可判10年監禁。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則明確表示歡迎，前者將電子煙列為合法戒煙產品，後者不僅合法，還把每年7月18日定為「印尼電子煙節」大加慶祝。

更多國家選擇中立。不提倡，不鼓勵，也不禁絕。

然而對一種致癮物質而言，默認就是放任。

據不完全統計，美國目前20%的青少年學生在吸食電子煙。這印證了世衛組織當初的憂慮——電子煙對年輕人有致癮誘惑。

然而另一個事實是，在美國以87.1%的年復合增長率躍居全球第一電子煙消費國的同時，2009年來，美國傳統煙草制品銷量每年下滑約3.5%，電子煙正替代卷煙。

拯救老煙民的同時，也引誘更多新煙民。這就是電子煙的悖論。

殺不死的電子煙

英國人對電子煙是真愛。

2018年初，英國官方再次發布電子煙調研報告，對包括青少年吸煙比率、電子煙戒煙效用以及風險等級進行綜合評估後，得出最新結論：

· 抽電子煙的風險比吸卷煙的危害至少減少95%，對旁人的危害可以忽略不計；

· 電子煙每年至少為2萬人成功戒煙做出貢獻；

· 過去幾年，英國電子煙的使用已經穩定在300萬支以下；

· 使用電子煙與英國全國吸煙率加速下降有關。

僅在英國，每年就有79000人因吸煙致死。在全球，這個數字是700萬人。英國衛生署承認電子煙是年輕人吸煙的途徑之一，但與之相比，它更看重電子煙對傳統煙草的替代和減害功能。

「超過一半的吸煙者要麼錯誤地認為電子煙和吸煙一樣有害，要麼就是不知道。如果成千上萬名在電子煙的幫助下戒煙的煙民，因為對自身安全錯誤的擔憂而推遲戒煙，那將是一場悲劇。」

以上是英國舉國支持電子煙的根本立場。

而站在對立面的WHO、新加坡、香港等，與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忌憚。

上世紀80年代至今，香港用了30年時間才讓吸煙率從30%降到9%，僅2010~2011年就投入8700萬港元用於控煙執法，才成為今天世界上吸煙率最低的城市之一。

它不允許自己冒險。

WHO數據顯示，新世紀以來全球煙民總數減少4000萬人，主要控煙國家吸煙率均在下降。

除了中國。

根據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院的臨床研究，大陸吸煙率從2003年的26%，小幅下降到2008年的24.9%，到2013年又回升到25.2%。這十年間，中國的控煙政策基本沒效果。

到2015年，中國疾控中心調查發現中國吸煙率達到27.7%。煙民數量五年增長1500萬。

目前中國煙民總量約3.16億人，青少年吸煙者超過4000萬，皆是全球第一。

如果說其他國家拒絕電子煙，是怕引誘年輕人而導致控煙運動開倒車，那在中國似乎退無可退了——調查顯示，中國青少年嘗試吸煙率為19.9%，1.8億兒童遭受二手煙危害。

「每一根香煙能讓人少活11分鐘」，英國人在BBC鏡頭前呼籲道，「即使每個人都吸電子煙，我們還是會更好」。

截至目前，由中國人發明15年的電子煙在中國煙草市場中占比僅為0.23%。國內電子煙消費規模不及全球的十分之一。

▲圖表整理：科研天下

2017年，中國煙草行業創造稅利11145.1億元，這是繼2014年做到稅利超萬億之後，連續4年大豐收。有人說，傳統煙草的利稅功績是電子煙難以推行的阻礙之一。

出身不好的電子煙，如果可以被管制、收編和規範，是不是可以不一樣？

近幾年，曾向韓力和如煙發難的傳統煙草公司們早已悄然落子。雲南中煙、湖南中煙、廣西中煙紛紛研發電子煙製造技術，搶註專利，自主組裝的電子煙已經出口英國。

統計顯示，中國3.16億煙民中每年超過100萬人死於吸煙，超10萬人死於二手煙。每年死一座中型城市的人口。

在這世界最大的煙毒之國，但凡有一點減害作用的香煙替代品，乘以3.16億就功德無量。

《地平線系列之電子煙：奇跡抑或威脅》 BBC紀錄片 2016年5月

《一年3億根電子煙，深圳成了下一代香煙的源頭》 紐約時報 2014年12月

《中國煙民總數3.16億 人均每天吸煙15.2支》 羊城晚報 2015年12月29日

《不降反升！大陸十年間青少年吸煙率增幅50%，未來令人堪憂》保健時報 燕聲

《中國吸煙人數超3億 每年100萬人死於吸煙相關疾病》 中新網 2014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