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備東北下崗職工「不思進取」，是何不食肉糜

今日話題·騰訊新聞出品 | 第4421期

作者/劉文昭昭昭在目

這幾天，歌手曲婉婷又上了熱搜。2016年，她的母親張明傑被控犯貪污、受賄和濫用職權罪，涉案金額超過3.5億元。從那時開始，她不時在社交媒體上為母親喊冤。在她今年喊冤的時候，有網友講述了身邊東北下崗職工的悲慘際遇，以此證明她母親連下崗職工的養老錢都貪，罪有應得。

不過，一位南方的博主發言改變了事件走向——他的父母當年下了崗，每天只有40元的救濟金，但父母靠著勤儉持家，也熬了過來。東北下崗職工活得慘，要怪他們不思進取。這一觀點隨即引發熱議。

有的人不懂當年東北下崗職工的無奈

人們最無法忍受的是，曲婉婷的母親不僅涉嫌貪污，還曾操縱員工安置費，致使1000多萬安置款至今尚未歸還。她許諾的員工返聘也沒有做到，被解聘的員工中有一人因患病無醫療保險治療，最終上吊自殺。

連工人的救命錢都不放過，當身在國外的曲婉婷母親喊冤時，自然被網友狂噴。

曲婉婷微博截圖

但像前文博主那樣，認為東北下崗職工慘，要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觀點，也很有市場。

這幾年，不時有學者將國企下崗職工描繪成好吃懶做、貪圖享樂的一群人，他們不想幹活，一心想著回到過去上班喝茶看報的好日子，有人甚認為，正是國企員工的懶惰，才讓國企走向破產。

這種觀點也太「高看」國企職工的作用了。當時，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到中國出口，產品沒銷路，工廠沒活幹，而按照「三年搞活國有企業」的規劃，除了少數有資源壟斷優勢的大型企業之外，數十萬國企關停並轉。

還有網友用親身經歷說明，占公家便宜的職工是有，但大多數人還是很珍惜這份包辦一切的工作，企業管理體制僵化，主管腐敗嚴重，才是廠子辦不下去的原因。

在這種形勢下，即使員工努力，也難逃下崗的命運。正如賈樟柯拍的《二十四城記》里，有個工人問廠長：「20多年，我有沒有遲到？20多年，我哪年不是先進？」然而工廠依然要關閉。

有人會說，下崗了也可以擺個小攤維持生活，哪里用「送老婆當小姐，拿刀出門搶劫」呢？這麼想就低估了下崗對東北的影響，東北不像南方，有那麼多私企，很多城市都是依托國有企業而建。

下崗潮來臨，數萬數十萬工人同時失業，你擺攤東西賣給誰？所有下崗者都靠擺攤為生嗎？

前文博主說父母每天有40塊救助金，算下來一個月就有1200塊。可東北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1998年瀋陽下崗職工的「生活保障金」為每月240元，只能領兩年。此後如果生活難以維持，可以到民政系統申請「最低生活保障金」，每月205元。

當時媒體報導，作為下崗重鎮的瀋陽市鐵西區，那里的工人村農貿市場，豬肉每斤比瀋陽別的區便宜5角錢，雞蛋每斤少2-3角，即便如此，銷售量依然很小。

來自東北的微博用戶祝佳音即表示，「丈夫騎車讓老婆做小姐、全家買了一塊肉放了老鼠藥」這些事情當時就有所流傳，故事未必是真的，但故事的土壤是真的。和這同樣慘、比這更慘更絕望的事情一定發生過，且隨處可見，只不過也沒有媒體關注他們。」

老國企員工再就業，比想像的難得多

有人會說，當地沒有就業機會，那就去外地啊。可四五十的下崗職工，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說走就走。

更何況，90年代互聯網還沒有普及，這些一輩子待在工廠，只有一門手藝的人，怎麼知道南方就有一定適合自己的工作機會？

其實，很多下崗職工再就業時，早已竭盡全力，但「招工單位不是嫌你沒技術，就是嫌你沒文化；不是嫌你‘老’，就是嫌你醜，怎麼瞧都不順眼。」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郭於華在接受央視採訪時曾表示：「這些人再就業很困難，其實大多數人沒法再就業，甚至他們的子女，畢業以後，初次就業都出現了問題，你讓這批人怎麼再就業。」

傳統製造業工人失業後再就業難，也並非中國獨有。《中國勞力保障報》曾援引外媒報導指出，美國白領和藍領的再就業情況差別很大，藍領再就業培訓的效果相對較差。原因何在？

美國藍領工人集中的「銹帶」地區很難振興

首先，藍領工人面臨著全球化與自動化的雙重挑戰。他們失業首先是因為沒有掌握新技術，且其他地區同類勞力力價格更低、效率更高。

其次，美國企業對員工的重視程度已不如過去。上世紀70年代，企業會將大部分利潤用於產品技術研發、勞力力培訓和薪酬提高上。但現在，很多大公司將大部分利潤用於股票回購和分紅。

再次，再就業培訓工作效率不高。接受培訓的人大都是有就業能力的人，而最需要幫助的人卻往往得不到培訓。

最後，針對失業藍領工人的集中培訓內容多是如何使用和修理計算機、如何寫簡歷、如何求職等。這對失業工人沒多少幫助。

作者認為，任何技能都有保質期，鼓勵藍領工人取得普通教育學位和學歷，或許是一條出路。

但這條建議，對於已經四五十歲的中國下崗職工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

下崗職工的養老問題，誰來解決？

現在，下崗職工們又要為養老發愁了。當年，很多國企為了瘦身紓困，紛紛向工人「買斷工齡」——依據職工的工作時間長短，發放數萬元左右的一次性安置補償費，該職工從此與企業脫離任何關係，不再享有任何該企業的薪水及福利待遇。

事實上，「買斷工齡」是違法的。當時的《勞力法》就已規定如果企業與員工解除勞力關係，員工即使不能迅速重新就業，也能依法享受失業保險、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等社會保障待遇，是不能夠用「買斷工齡」的方式與員工結束關係的。然而在實踐中，採用「買斷工齡」這一做法的卻比比皆是，以至於成為一個默認事實。

過去的國企「高福利低薪水」，下崗職工儲蓄不多，買斷工齡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雖然現在可以補繳養老金，但補繳十幾年的養老保險仍需要數萬元，這對於很多下崗之後就沒有正常收入的人來說，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下崗職工幹了一輩子，老了，基本生活都無法保障，這說不過去。在過去的專題中我們提過，面對為經濟發展做出重大貢獻的高齡農民工，政府理應考慮給他們發放養老金。

國有企業改制了，下崗職工的養老問題，國家也應該有所承擔。政府收入當然是有限的，但事有輕重緩急，把錢花在什麼地方，是可以選擇的。

當年在下崗潮之初，社保問題就引起過一些經濟學家和官員的擔心。有學者指出，「這筆養老保險欠帳（約2萬億元）問題不解決，新的養老保險體系就無法正常運作，建立社會安全網、保持社會穩定就會成為一句空話。」

可惜，因為種種原因，當時社保欠帳並未補充，成百上千萬職工一力承擔了下崗的代價。現在，他們的養老問題又擺在眼前，這次還要他們獨自承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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