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你有真正的朋友嗎？ | 一千零一夜

第155夜拍攝現場

讀書，總能把我們帶到一個不熟悉的環境當中，讓我們了解與自己不一樣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今天，道長把我們拉回公元前的古羅馬時代，看看幾千年前的大哲學家西塞羅，如何看待友誼，什麼樣的朋友才叫做真朋友?

友誼是不論對錯都要為朋友兩肋插刀?還是美德高於情誼?你的友誼觀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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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友誼（一）

友誼不是義氣

本文節選自看理想[一千零一夜 ] 第155夜

在古代的希臘人和羅馬人看來，友誼不只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私人的情誼，它還是公民跟公民之間構成了整個社會鞏固的基礎。

——梁文道

做過羅馬執政官的大文豪

西塞羅，這位羅馬的大思想家，大演說家，大政治家。一直到啟蒙時代，都被認為是歐洲人心目中的一個古代聖賢，相當於我們唐宋八大家那樣一個地位。

因為西塞羅在羅馬年代，他寫東西用的是拉丁文。拉丁文在過去整個歐洲是一個共通語言，在羅馬帝國滅亡之後，歐洲知識分子、文人、僧侶、神父、修士，人人都要學拉丁文。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今天。拉丁文對他們來講，就相當於我們中國的文言文。

西塞羅是所有人要學拉丁文必然要讀的一位大作家。拉丁文可以說是在西塞羅手上，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和層次。這位大文豪，他其實是一個從政的人。他從政的時候，曾兩度擔任過羅馬共和國的執政官。

馬庫斯·圖留斯·西塞羅（前106年－前43年）

古羅馬著名政治家、演說家、雄辯家、法學家和哲學家

今天我們一講就講羅馬帝國。其實所謂的羅馬帝國，只不過是整個羅馬，它發展時期後來的階段。我們所熟悉的愷撒大帝這些人物，其實他們從來沒做過大帝，愷撒一輩子沒當過皇帝，他的職務就是一個執政官。那麼愷撒跟我們介紹這本《論友誼》的作者西塞羅是同一個年代的人。

西塞羅時期的羅馬

羅馬這個國家，一方面，你看它帝國版圖那麼大，人民生活好像挺文明的。但某程度上來講，是很混亂的一個國家，其實它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乾淨，秩序。

西塞羅處於大概是公元前一世紀的羅馬城。羅馬共和有過一個黃金年代，那是一個和諧的羅馬。但是到了西塞羅在世的那個年代，已經一點都不和諧了。他看著整個共和制度，逐漸地邁向崩解，而這個崩解的歷程，已經持續了一兩百年。窮人越來越多，地主階級擁有的財富跟土地越來越多。社會上面貧富懸殊。

BBC系列紀錄片《古羅馬:一個帝國的興起和衰亡》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就代表平民老百姓，有的起來造反，有的是在政壇的機構建制里面，提出種種改革。有的甚至選上了執政官，說要推行改革。但是那些頑固的地主階層的代表，當然不願意，於是到了那個時候就開始流行暗殺。把所有可能推動改革的人，盡量都幹掉。

終於到了最後，這個國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才出現了愷撒的獨裁。而愷撒後來被刺死了之後，接下來就是一個爛攤子，大家又爭奪權力一番。也就是在愷撒死後兩三年，西塞羅也死了。

友誼與政治有關?

我剛剛講這麼多關於羅馬的背景，是為了要給大家談一談《論友誼》。你聽起來覺得太奇怪了，這個不長不短的文章講友誼，跟羅馬古代的政治亂象有什麼關係嗎?

友誼這個東西，在羅馬人看來可不只是私人做朋友這麼簡單，它從來是公共性的，而公共這個概念，是我們要理解羅馬，要理解西塞羅，必然要入手的一個鑰匙。

西塞羅他寫這篇《論友誼》，他的用意在哪里?我們要了解在羅馬帝國年代，在那個轉折期，發生了許多政治暗殺，社會很動蕩不穩。有改革派，有保守派，各種各樣的勢力互相纏鬥，於是你們往往就會看到，有些人，他們因為政治立場的分歧，而原來很要好的朋友翻臉了。哪怕直到今天，我們都還很常見。

有時候有的人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則是因為要跟著朋友走。就像剛才我們讀到那段一樣，在羅馬共和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叫葛拉庫斯，他就嘗試要搞壞這個舊秩序，結果大家就說他造反。當時他的好朋友布羅希烏斯，不管這個朋友做得再錯也好，他還要說，我是要跟我這個朋友死命幹下去，這種情況也很常見。

所以到底什麼叫做友誼，友誼這個東西，能不能夠抵得住種種的政治風波?羅馬人特別喜歡搞政治，主要指的是一些貴族階層。這時候，你就會發現很多人為了能夠力爭上遊，爭取一個更好的官位，就不惜去逢迎拍馬，搞好關係。那麼這樣的友誼又算不算是友誼呢?

所以我們要了解西塞羅在他公元前44年寫這個《論友誼》的時候，是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也就是這個友誼不是私人之間，我們倆哥們那麼簡單。而且還是一個在世間、在社會、在公共事物當中，友誼具有什麼樣的位置。

真正的友誼建立在德行的基礎上

《論友誼》中真正的友誼是什麼樣的友誼呢?絕對不是你給我一點好處，我給你一點好處，於是我們是朋友。或者說你今天跟我在一起能夠賺錢，我們是朋友。這種朋友都不叫朋友，都是利益交換。那麼一起吃喝玩樂，純粹享樂，也不叫朋友。那什麼樣的朋友才叫真朋友呢?

他說，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誼是建立在德行的基礎上。也就是說，我今天之所以跟這個人做朋友，是我仰慕、欣賞他的品德。他願意接納我當他的朋友，當然是我也有一定的修養跟品德。而我們兩個都是有德行的人，所以我們在一起互相砥礪，互相切磋，互相提醒，彼此尊敬，我們各自的德行，這樣的朋友叫做真朋友。

美德是第一位的（沒有美德就不可能有友誼）；

但除了美德之外，一切事物中最偉大的是友誼。

——西塞羅《論友誼》

我們今天聽起來，這個跟我們傳統儒家講的好像差不多是不是?也的確是，於是我們就覺得好像沒什麼了不起嘛，都是耳熟能詳的東西。但是你再仔細想，在那個年代的羅馬，他們特別喜歡討論哲學問題，當然羅馬人談的哲學問題，跟被他們征服掉的希臘，以前那些希臘哲學家講的哲學不可同日而語。

大部分的羅馬哲學家，都是延續著古希臘人講過的東西，繼續推演發展下去。比如說有人講柏拉圖，有人講亞里士多德，有人講「縱欲學派」，也就是「伊壁鳩魯學派」，或者「禁欲學派」，也叫「斯多葛派」，沿著這幾個流派繼續說下去。

羅馬人講哲學，有個辦法，他不是要探討知識上很深奧的一個學問出來，而是總在想著怎麼樣把各家打通，能夠綜合出一套做人的道理。也就是羅馬人總是關心實際面向。所以說，希臘人發明了哲學，羅馬人發明了法律。他們很關心做人處事，日常生活，尤其是政治上面，我們該怎麼做。於是哲學對他們來講，是提供了種種現世生活之中，遇到問題的時候要解決的一種思想養分。

西塞羅，他不喜歡人家說他是政治家，不喜歡人家說他是修辭學家，或者演說家，他喜歡人家說他是哲學家。他認為他是一個哲學家，他寫的東西也是哲學，但是我們今天看起來，無非就是帶有思想性的散文而已，但盡管如此，你千萬不能小看他。

說回這個《論友誼》，所謂的友誼要建立在品德的基礎上面。大家要尊重彼此的德行，這個東西其實背後已經有哲學了。在西方世界，第一個從哲學角度談友誼的人，是亞里士多德。他在《尼各馬可倫理學》里面，就好好談過友誼這件事。這本書里面講的東西，到了羅馬年代，基本上已經是常識了。

羅馬人這麼關注友誼，因為羅馬人喜歡講公共生活，社會生活，他們完全接受亞里士多德那種想法，人是社會的動物，人不可能獨活，他不能想像一個人隱居山洞，離群索居。他認為人不能脫離社會，他真的有點像中國儒家。

友誼在於分享，要重感情

當時很多流行的學派，你按照他們的觀點，友誼是不必要的。你比如說無論是伊壁鳩魯學派，或者斯多葛，這兩個對立的學派。他們都覺得，人是應該自我追求完善，自我追求快樂，那麼當我們自我完善很快樂，達到一個至高境界，就是我對外面是無所求的，我什麼都有的時候，我何必需要朋友呢?

西塞羅在這里就指出了，不是這樣的，朋友很重要，哪怕你再高興，再快樂，你看到了美好的星空，但是你沒法跟人家說的話，那樣的快樂，又有什麼值得一談的呢?也就是說朋友重要的地方在於分享。他認為那些哲學家們講的東西，都是純理智化的，幾乎沒有感情的成分。

西塞羅特別強調就是感情、感性。我們是有感性的，我們是有激情的。《論友誼》里面那個友誼啊，De Amicitia，Amicitia這個字的字根就是amour，amour這個字就是愛。愛是一種激情的愛，友誼是來自於這種愛的。直到今天，法文里面那個愛還叫這個字amour。它是一種什麼愛呢?它不只是指的愛情，它包括父母對子女的愛，孩子對父母的愛，兄弟姐妹之間的愛，包括朋友之間也有愛，那就是友誼了，它是有感情的，有激情的。

友誼是出於一種本性的衝動，而不是出於一種求助的願望:出自一種心靈的傾向（這種傾向與某種天生的愛的情感結合在一起），而不是出自對於可能獲得的物質上的好處的一種精細的計算。

——西塞羅《論友誼》

然後西塞羅又提到，既然朋友之間有感情有激情。我們還需要的不只是感情和德行，我們還需要的是要堅定，要忠誠，要誠實，他認為朋友之間的誠實是最重要的。

友誼不只私人情誼，還要講公共價值

講了這一大堆，跟政治有關係嗎?有關係。像我們剛才讀給大家的那一段，我們看到兩個朋友，一個朋友他造反作亂，另一個朋友由於他看見他的朋友造反作亂，他覺得哥們，今天你這麼幹，我跟你，你下地獄我陪你下地獄。這個照我們講法就叫義氣是不是?但是西塞羅就講，這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對?因為友誼是以德行為基礎。你的朋友造反作亂，這已經是無德了，你還陪著他去，這太不像話了。

讓我們再看看另一個講法。一千五百年之後，法國啟蒙時代的大散文家蒙田，就拿同樣的故事來說明他的友誼觀。那兩個羅馬人，這種友誼高尚。明知道這個朋友今天要造反，要作亂，身為他的朋友不是勸阻他，不是出賣他，而是怎麼樣，我陪你，這叫真朋友真哥們。你看，隔了一千五百年有這麼不一樣的觀念，因為在蒙田那個時候，他們越來越把友誼當成是私人之間的感情。我跟你有感情，哪怕你今天做一件怎麼樣不對的事，我都挺你。

米歇爾·德·蒙田（1533-1592）

文藝復興時期法國思想家、作家、懷疑論者

但是在西塞羅看來，那就不對。因為他覺得違反德行，可是這個德行，在這個意義上講，就不是私人的德行，而是公共的。這個德行首先要肯定當年羅馬共和主流社會肯定的一套社會價值，社會秩序。所以今天你這個朋友，你想推翻這套秩序，我就沒法再跟你當朋友了。因為你違反了一個公共價值。只有符合於公共價值的德行，才是真正的德行。所謂的朋友以德行為基礎，這個德行也必須是公共價值所肯定的，符合社會秩序的。

朋友之間要說真話

《論友誼》里面提到，朋友之間要說真話。他很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們，做朋友就不能一路諂媚我們的好朋友。你要說真話，說實話，好朋友之間要互相規勸。不要忘了朋友是以德行為基礎。既然大家有品德的人在一起，那應該互相進展自己的德行。朋友之間，要說真話，尤其西塞羅指的是在上下級之間。

有個朋友，他飛黃騰達，官運非常好。有的朋友，今天有點貧賤。那麼兩個人相處怎麼辦?當然要照顧感情。你這個位置高的，你不能說，我今天發了就不往來，這種人就不對。但是你也不能夠過分討好，否則會使得後者自尊心受創，所以你要好好小心地保護他，照顧他的感情。

說真話這個概念，在希臘跟羅馬都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它最早起源於希臘的雅典。我們知道雅典是一個民主政體，所有公民都有言論自由，民主國家為了要讓這個民主政體發展得更好，公民人人都有資格和權利，而且是平等的說真話的權利。

但是到了羅馬共和年代，由於不再是那樣的民主了，是少數幾百個寡頭階層，那些利益集團，他們用共和的方式，掌握了政權，在這種情況底下，整個國家里面的階級就分明了，人與人之間關係也會變。比如說在這些貴族元老之中，你想要踏入政壇，你總得先巴結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你跟他成為一派，你跟他的關係就形成主從關係，一種上下庇蔭關係。

在這個庇蔭關係之中，羅馬人把希臘人說真話這個概念，套用在這個關係之中，這個說真話的意思是，我要是做錯了什麼事，你要直言正諫，你要對我說真話。也就是說真話變成一個考察在下位者的標準。越是在下位的人，越該說真話。

在西塞羅所講的說真話，它當然一方面擴展到人人平等的，每個朋友之間都要說真話，但是我們尤其要注意到的這個羅馬人講的說真話，主要是在下位的人，絕對要對在上位說真話。所以我們就了解到整個《論友誼》里面，講的種種的品德要求，很多東西，都是跟政治相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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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用書

作者: 西塞羅

出版社: 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譯者: 徐學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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