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及其他無關的事物

你將記得那條奔躍的溪流，/在那兒甜甜的香氣上揚、顫動，/有時候飛來一只鳥，穿著/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飾。/你將記得那些大地饋贈的禮物:/永難忘懷的芳香，金黃的泥土，/灌木叢中的野草，瘋狂蔓生的樹根，/利如刀劍的奇妙荊棘。你將記得你采摘過的花束，/陰影與寂靜之水的花束，/彷佛綴滿泡沫的石頭般的花束。/那段時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我們去到那無一物守候的地方，/卻發現一切事物都在那兒守候。

（聶魯達《愛的十四行詩》）從霍城薰衣草園回來，什麼都沒有寫，只是用了《聶魯達》這首詩，配了一組薰衣草的照片。後來，越發覺得它的意境符合我們當時的感覺，也或者，當時沒有感到的美，慢慢散發開來。那次是一個人在薰衣草園中轉了兩個多小時，準備和同伴匯合時，匆匆折了兩枝細小的薰衣草，放進背包頂袋里，想做個紀念。但沒想到，就這麼小小的兩枝，當我回家後取出它們時，那個頂袋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香氣，以致過了好多天我再取出包要用時，頂袋依然有香氣溢出，就好像它滿滿地裝了那個上午，那片走也走不完的薰衣草田。是的，在那里，有一條溪流。還有香氣，鳥兒，和守候。那天早晨我下了火車趕去薰衣草地的路上，太陽剛剛升起。等到我從薰衣草地離開，和山梁上紅花地里下來的女友們匯合的時，已經到了一天中陽光最強烈的正午。如果不能拍照，似乎沒有什有意義的事情可做。我們在一個農家飯莊消磨了很長時間，品嘗了招牌特色菜，味道像馬奶酒的冰酸奶，參觀了這家在院中涼曬的風幹肉，還有滿樹的蘋果、杏子……但所做的這些似乎還不能表達我們的心情——那從花海中漫步而來的心情。

可是，陽光太強烈了，便跟租車的師傅說，去個涼爽的地方，譬如回賓館休息，等太陽下去一些。師傅雖然起的很早，但他執意說自己不需要休息。他看看我們，說，涼爽的地方，走吧，我帶你們去。

於是，我們坐車在這一帶轉來轉去。經過的路旁，人車越來越密集，賽馬場已經擁擠成人海，幾處薰衣草園的路邊上也停滿了車，花海中的人紮推擺著姿勢紀念照。去哪里找一個涼爽安靜的地方呢?或者就這麼坐在車里，昏沉酷熱，或者再回去喝一杯冰酸奶，等驕陽漸褪。而此時，高高的林道樹，天地空曠，陽光越來越猛烈。掠過了主道旁一些也許永遠也沒機會探究的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岔路，師傅隨手將車拐進了一條路，路邊坡地上的那片薰衣草，被周圍的土丘圍成了兩片方形，是我們在這里極少見到的地勢，它可以改變平淡的拍攝視角，最關鍵的是，這里沒有遊人也沒有喧鬧。這是理想中的薰衣草拍攝地，可日頭還是太高。

說話間，師傅已經將車停在路旁的樹蔭下。他說，就在這里休息吧，我找的地方，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這的確跟我們想的一樣，是個的好地方。停車處的樹蔭，是我們在一路上遇到的最安靜和涼爽的一片了。當我們到坡下的薰衣草地里察看回來，師傅已經在樹蔭下鋪了條毯子。榆樹枝幹粗大樹枝密集，一面是引水壩中穿流歡淌的渠水，一面是看不到盡頭的林蔭。我們坐了下來，這條毯子上足夠伸展腿腳，放鬆身體。有路過的婦女，看到停著的車和樹下的我們，便問，你們是來看薰衣草的吧，這麼遠就來看這個，有個什麼意思?看起來，她也是住在附近的團場農工，家里也一定有好幾片薰衣草田吧。有個什麼意思?我們自嘲地笑笑，繼續乘涼，時而閒聊幾句。漸漸地，傳來渠水流淌的聲音，草叢里的蟲鳴，還有一只孤單的鳥斷續鳴叫的聲音，其實，這些聲音本來就都存在著，只是我們在樹蔭下坐了很久，才開始注意到。那只鳴叫的鳥，身體褐色，我無法確定它的名字。看到它時，它就落在附近的土埂上，有些不安地邊叫著邊打量我們幾人。而這時候，陽光已經開始有些偏斜，它停停跳跳時而低低飛起又落下，穿梭在樹蔭陰影和光斑中。遠處，雲匯聚成垛，深厚溫情地堆砌在天際。等我收回目光時，才發現那只鳥已經消失。但是很快，我又看到了它，依然落在最初發現它的位置，神態動作都和剛才一樣。它輾轉到溝渠樹下最後落在樹叉上，我慢慢追蹤了過去。它依然機警地跳躍著，在一處明亮的樹枝空隙間，我才注意到它嘴上叼著蟲子。我在樹下仰頭看著它，它小小腦袋轉動著打量我，是在思索和掂量，最後它終於決定了，飛到一叢茂密的樹枝上，落下之後又很快離開——那里有它的巢。這是一只捕食育雛的鳥。等待陽光變得柔和的時間似乎很長，我們一直坐在那樹蔭下，之前過來詢問過我們的婦女又溜達了過去，時時還有拖拉機或者摩托車轟鳴而過，但之後的寂靜，足以讓我們聽到那只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它已經將我們視作無危害的東西，除非我追蹤到樹下，它幾乎不再對我們警惕了。除過我之外，師傅和落英、飄絮她們一直穩穩地坐在毯子上，好像大家都快要忘了，在這里是要等光線下去，到那片角度適宜的薰衣草里美美拍照。我也忘了，除了這只在面前飛來躍去忙碌餵食的鳥，我還想要看到什麼。我的所有心思似乎都為著觀察它，尤其是發現它每次捕食回來，叼在嘴里的蟲子都不一樣，有時是綠色的大蟲子，有時帶著翅膀的飛蟲，有時竟然是一撮蟲子的「雜燴」……更加讓我好奇。可是，難道我真的是為了這只鳥，趕了夜路來到這片樹蔭下的嗎?如果沒有之前在火車上睡過的那漫長路途和夜晚，如果沒有早晨在薰衣草地里一個人的遊蕩，如果沒有一起搭伴追花的女友，還有這個中午炙熱的太陽，我又為何會坐在這片樹蔭下消磨時間呢。但旅途，也許就是如此吧，所有的趕路和倉促，不過就是為了擠出一把可以揮霍的時間，坐在像這樹蔭下的某個地方，攤開手，看那時間像光里的塵埃，漫漫飛舞著。偶爾，被鳥兒像啄蟲子一樣，啄去一些，那是時光，還是塵埃，都不那麼重要了吧?在這樣的旅途上。

2015.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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