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書架 | 日本街頭的牛仔時尚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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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原宿是日本的潮流聖地;而牛仔,是美國文化名片之一,西部開拓精神的象徵。

1964年東京奧運會前夕,當渴望展現自我的日本少年迎頭撞上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式時尚,一場滿懷熱情與工匠精神的衣櫥革命就此展開。自此之後的五十年,日本從一個時尚荒漠逐漸演變為最重視服裝搭配的國度之一。當年借由美式風格發展而來的時尚潮流,又從原宿出發,反向輸出西方,進而影響全球。

《原宿牛仔》梳理了日本五十多年來街頭服飾的發展脈絡,這些故事讓我們看到,那些風靡一時的風格與品牌是如何成功的,也因此得以窺見日本人的性格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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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街頭的牛仔時尚從何而來

文 | W·大衛·馬克斯

譯 | 吳緯疆

整個1982年,26歲、人在洛杉磯的大坪洋介每周都從銀行里提出現金,把一沓鈔票藏進襪子里,接著開車前往較不為人知的南門區(South Gate),造訪他最喜歡的服飾店格林斯潘(Greenspan’s)。這間店里積著灰塵的貨架上陳列著數不盡的過往年代服飾:被人遺忘的Levi’s牛仔褲、褪色的牛仔夾克、1950年代的襪子。這些全是滯銷貨,是製造商不再生產、也沒人穿過的舊商品。

大坪洋介每次造訪都會發現新寶貝,他在該年也成了格林斯潘家族最喜歡的顧客。他會把自己在店內尋寶時造成的臟亂清理乾淨,而且一律付現金——直接從襪子里掏錢。大坪洋介每周會把買到的貨品寄往東京阿美橫町區一家叫Crisp的小店。Crisp將貨品的美國標價提高100%作為店內售價。一條進價9美元的Levi’s 501牛仔褲在店內售價為3600日元。因為價格合理,讀過《POPEYE》雜誌的年輕消費者每周都會將店內大部分商品搶購一空,Crisp因此需要不斷補貨。

大坪洋介在玫瑰碗跳蚤市場(Rose Bowl Flea Market)看見復古打扮的路人,就會掏出襪子里的現金,向路人多買些商品。他回憶說:「他們都會說,不行,這是我的第二層皮膚。可是要是掏出100美元,每個人都會把自己的寶貝賣給我。」不到幾年,日本的古著需求量激增,大坪洋介不得不在科羅拉多州和加州招募一批「挑貨員」在各自的區域為他尋找貨源。

美國東海岸也有類似的活動正在進行。1983年,學生日下部耕司收到東京一家二手服飾店委托的任務,要他前往全美各地搜購美式古著。隨後十年,日下部耕司開車行遍全美50州中的49州,到生意冷淡的百貨公司和逐漸沒落的西部服飾店,搜尋店中滯銷商品。日下部耕司承認:「我對服飾一竅不通,但我熱愛旅行。」但他至少知道怎麼找到最重要的商品——背後皮標上有「XX」的舊Levi’s 501直筒牛仔褲,以及沒人穿過的經典Converse與Keds運動鞋。

大坪洋介、日下部耕司和1980年代的其他日本買家,都在日本服飾業一個逐漸成長的領域扮演了重要角色,這個領域就是古著銷售領域。山崎真行的「奶油蘇打」和「車庫天堂」在1970年代中期販售1950年代的滯銷貨,成為該領域的開路先鋒。在1970年代末,原宿出現了Santa Monica、Dept、Banana Boat、Voice以及Chicago等商店,為日本提供了古著店的原型。相較於Beams和Ships銷售昂貴的進口新品,這些商店供應出現在1975年《Made in U. S. A.》目錄以及每個月《POPEYE》雜誌上的商品的廉價舊版。

為了維持貨源充足,古著店仰賴大坪洋介和日下部耕司這樣的個人在太平洋彼岸搜尋稀有貨品,再以船運定期送回日本。在那個美國人湧入耀眼的新購物中心血拼的年代,這些日本買家常在美國心臟地帶最陳舊、獲利最少的零售商店里出沒。老舊商品只能在沒有電腦存貨系統的商店里找到。不過,這些奄奄一息的零售商有許多不願意割捨那些幾十年都賣不出去的牛仔褲和鞋子。日下部耕司記得:「有時候,老板不肯承認店內商品是舊貨。有些店只賣貨給當地人。還有一間店一次只肯讓我買個四五件,所以我只好重返30趟,才買齊我要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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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的一家古著店(攝影:艾瑞克·克瓦提)

日本買家都懷抱相同的夢,希望能自由進出店家的地下室。每家店都有可能是一座金礦,堆著維持原始狀態的古著,四周則圍繞著散發霉味的雪紡睡衣和過時的小禮服。以古著為靈感來源的品牌Post O’Alls設計師大淵毅就曾經當過這種買家。他在1980年代晚期曾懷疑新澤西州雷德班克(Red Bank)一家百貨公司的地下室內有大量的滯銷服飾。他回想:「我得請員工幫我一批批把衣服拿上來。老板情緒非常不穩,喜怒無常,好像她不缺錢似的。我不得不來來回回二十幾趟。」大淵毅最後用一盒盒的歌帝梵巧克力討她歡心,才如願以償。

牛仔褲古著一向是最有利可圖的服裝。到了1980年代中期,日本的Big John、Edwin、Bison以及Bobson等品牌已成功讓所有人都穿上了牛仔褲——不論男女老幼、時尚不時尚的人皆然。然而,這種普及性使得這種一度具有神奇魔力的藍色棉質長褲淪為廉價商品。全日本有5000多家的獨立牛仔褲店銷售一摞摞的牛仔褲,各種想像得到的處理方式與款式應有盡有。厭倦了超緊身石洗牛仔褲的純粹主義者渴望回歸黃金標準:Levi’s 501紐扣褲襠直筒牛仔褲。當《Checkmate》等時尚雜誌報導義大利和法國都採用Levi’s 501作為自己休閒風格的基本元素時,這樣的想法更是受到了鼓勵。

當日本開始對501產生興趣,美國Levi’s的行銷重心正好已從經典剪裁轉向,改朝緊身、燈芯絨褲及沖浪褲發展。1984年,日本Levi’s刻意放棄這項策略,恢復以501作為銷售核心。此舉讓業績立刻提升,而日本人對經典美式風格的喜愛也啟發了美國Levi’s在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之前推出「501 Blues」廣告片,展現普通人在街角穿著經典的直筒牛仔褲。

盡管日本消費者喜愛Levi’s 501的概念,當地零售商供應的正品卻與其傳奇地位不符。1980年代晚期一本《Men’s Club》牛仔褲指南指出:「知名的傳統Levi’s 501、Lee 200,以及Wrangler 13MWZ,在品質上有了不少變化。例如在染色過程中為節省成本改用便宜的自由端紡紗法。雖然此舉成功提高了生產效率,但品質下降,可以說得不償失。」

可是Levi’s、Lee和Wrangler能做的並不多。從1950年代開始,美國牛仔褲製造商就面臨全球需求量高漲,不得不加快生產速度、降低生產成本的境況。它們與紡織廠合作,放棄較慢的環錠紡線,改用紡織速度較快的自由端紡紗線。這大大改變了布料吸收靛藍染料的方式。紡織廠也將大批細長形、動作緩慢的Draper梭織機換成高科技的片梭織機。一般日本消費者對這些特別的生產過程所知有限,但能感覺到現代的牛仔褲缺少了過去經典牛仔褲的那種神奇魅力。大淵毅回想:「《Made in U. S. A.》的封面有一幅Levi’s 501的插圖,所以我知道新版501的顏色與老版的不同。我們都在想,這差別怎麼這麼大?」

古著店讓對牛仔褲失望的消費者有機會再度擁有Levi’s、Lee和Wrangler的高級舊款。經濟泡沫年代,日元的強勢讓美國服飾顯得非常便宜,到了1989年,全日本出現了驚人的二手服飾熱潮。原本掙扎求生的生活風格雜誌《Boon》以古著時尚為報導焦點,得以鹹魚翻身,而這項風潮也得到了一本風格指南。

不過,需求大增也大幅拉高了商品價格。1983年,原宿的「香蕉船」古著店里1960年代款式的Levi’s開價約22000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237美元),但到了1980年代末,該店在玻璃櫃里展售的陳年Levi’s標價10萬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1390美元)。報紙半信半疑地報導,一條在原宿銷售的稀有Lee牛仔褲要價200萬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28000美元)。

高額的利潤吸引了大批日本買手湧向美國。在赴美之前,年輕的採購新手會接受訓練,學習如何通過細微的特徵為牛仔褲估價。其中最明顯的記號是褲腳內的「赤耳」——這指的是1983年之前美國製造的Levi’s 501白色縫邊上的紅線。美國紡織廠舊的Draper梭織機生產的牛仔褲會自行收邊——業界的術語叫「selvedge」(布邊)。科恩·米爾斯在牛仔布邊上加上細微的紅線,這個小細節是判斷是否為美國制舊款牛仔褲最簡單的方法。

赤耳是必備條件,買手甚至會找尋更舊的設計元素,包括真皮皮標(一直使用到1950年代中期)、從牛仔褲內才看得到的隱藏式鉚釘(1937年至1966年),以及紅色Levi’s商標標籤上的「大E」(1936年至1969年)。用這些以細節判定牛仔褲年代的方法最早在零售商與買家之間口耳相傳,很快地也傳到消費者耳朵里。校園里擠滿討論如何判斷古董牛仔褲年代的青少年,好像人人都是能言善道的古著考古學家。

在此同時,美國幾乎無人了解舊款Levi’s 或Lee牛仔褲的潛在價值。美國為數不多的古著店不賣這種工作服,而是販售古典好萊塢留下的服裝:夏威夷襯衫、保齡球衫、阻特裝(zoot suit),以及色彩鮮艷的華達呢襯衫。紐約的省錢商店常在夏季剪掉稀有Levi’s的褲腿,將之改造成牛仔短褲。蘇活區的古著精品店「因果循環」(What Comes Around Goes Around)老板塞思·魏瑟爾(SethWeisser)告訴《紐約時報》:「在日本人加入之前,大家只會分辨1940年代、1950年代和1960年代的牛仔褲,但價值不見得有什麼差別。它們都只是‘二手牛仔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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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 克瓦提在札幌的古著店American Sugar 前留影

攝影師艾瑞克·克瓦提(Eric Kvatek)是當時少數搜尋古著工作服的美國人。在某次有人開價1000美元委托尋找一件老舊警察夾克之後,他將在省錢商店挖寶變成副業。克瓦提搬回俄亥俄州,那里有大量的稀有商品正等著他。他解釋:「就在1990年代初,許多早年的工人逐漸去世,他們的舊衣被人從地下室挖出來,移到省錢商店里販賣。」俄亥俄州提供了購買古著的完美條件:大量的低價產品、適合長途駕車的便宜油價,還有要價僅15美元的汽車旅館房間。克瓦提與北海道札幌市的一家商店簽約,那也是他的主要客戶。為了與日本老板溝通方便,他開車穿越美國中西部時,還會邊開車邊聽日語會話錄音帶。

克瓦提在省錢商店里翻找時特別謹慎,絕對不讓櫃台後的美國人知道他真正的任務。「知識就是黃金」,買家堅守間諜般的行為準則,以免讓省錢商店的老板知道貨品的真正價值。為了解釋他為何要買下兩打各種尺寸的牛仔褲,克瓦提告訴店員,他是在「幫一支工作團隊買衣服」。他採購舊的Nike Air Max 95為日本1990年代晚期的運動鞋熱潮供貨時,假裝自己是田徑教練,捏造出「6–60」和「10–40」之類的假比賽。

就在美國人眼皮底下,日本、英國和法國買家紛紛湧向美國,買走大部分的滯銷貨,到了1990年代中期,貨源便所剩不多。買家接著搜刮更常見的商品,像二手印花T恤和尼龍夾克,讓貨品不斷在「古著絲路」上流通。相較於古著牛仔褲,日本店家更偏愛上述二手服飾,因為選購這些東西不需要專業能力,而且能以低價大量取得。

到了1990年代晚期,數千名日本年輕創業家都踏進了二手服飾市場。原宿在1980年代初約有15家的古著店,此時競爭日益激烈,該區域內的古著店已多達100多家。在全日本各地,可能有5000家商店專門銷售二手美國服飾,年收入高達數億美元。光是「原宿芝加哥」這家古著店,1996年的業績就高達15億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2000萬美元),足足比十年前增長了一倍。

由於市場規模實在太大,原宿主要的古著賣家將他們的海外挑貨員組成名副其實的採購大軍。有一家日本古著連鎖店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租下一間公寓,作為員工的宿舍。這些員工每周七天開車在中西部各地奔走,一次會採購十車的舊衣物。其他連鎖店則直接找上批發商,也就是所謂的「舊衣倉庫」(rag houses)——它們將省錢商店不要的商品整理成可裝運的形式,送往第三世界。許多日本人特地學習西班牙語,好巴結拉丁裔工人,希望有機會取得好貨。原宿的Voice與全美各地的十座倉庫簽約,大量買進舊衣,再在日本進行分類整理。Voice雇用許多員工在附近的自助洗衣店清洗這些衣物,去除臟污,修理拉鏈,縫補松脫的紐扣。

在1996年的市場高峰,日本買進了總值13億日元的二手美國服飾(相當於2015年的1800萬美元),而1991年只有2.4億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310萬美元)。這些進入日本的服飾幾乎都是美國貨。1995年來自美國的二手服飾總噸數是第二大進口來源加拿大的23倍。雖然英國時尚一向對日本影響頗大,但英國服飾進口量遠遠不及美國貨。美國人口是英國的4.8倍,但來自美國的服飾足足比英國多了70倍。

日本家長很煩惱,二手美國服飾的興盛現象,透露的是一種泡沫經濟後的消極鬱悶心態。但年輕人完全不這麼想——美國古著可不是窮困的象徵,而是文化與經濟進步的標誌。沒有東西能比一條如假包換的1950年代Levi’s 501XX更真實、更美國,以及更昂貴。古著也將一個全新的消費人群帶入服飾市場——年長男性。這些男人不看《POPEYE》或《Boon》,而是追隨一本貨真價實的消費品雜誌《mono》。它的出版者World Photo Press在1970年代多出版關於美國噴氣式飛機、坦克及核潛艇的書,結果在1990年代發現拍攝舊工作服和軍事飛行員夾克有新的商機。《mono》的讀者往往將古著夾克和牛仔褲當成收藏品放在房里,而不是穿出門。不過他們的收藏成為一項重要資源,有助《Boon》這樣的雜誌建立全面的時間軸,呈現Levi’s牛仔褲是如何隨著每個時代的變化而改變的。接下來,詳細的知識向下擴散,傳向新一代的牛仔褲愛好者。

原宿Voice的高橋健在1997年曾抱怨:「古著原本的優點是便宜。只要花一點點錢,任何人都能穿出美國風——那也是二手物品存在的意義。」可是,較年長的收藏家對古著的需求日益提高,進而抬高了商品價格。接著在1990年代末,美國人意識到了日本的情況。較有經驗的日本買家懂得在美國店家身邊謹言慎行,但自從來自鄉下的日本年輕人跑到舊衣倉庫,指著《Boon》雜誌上珍貴商品的照片之後,這樣的計謀就被美國人識破了。舊衣倉庫的老板注意到圖片說明上的價格,便為日本人重新調整售價,以獲取更多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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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n》雜誌在其1995年牛仔褲指南里,比較了各種Levi’s 501的價格

大約在同一時間,艾瑞克·克瓦提、日下部耕司和大淵毅等買家面臨一個比行事輕率的採購菜鳥更難對付的敵人——來自猶他州奧勒姆(Orem)、積極進取的商人約翰·法利(John Farley)。法利在1980年代以摩門教傳教士身份長住日本時,曾接到幾個商店老板的委托,希望他從美國寄一些古著商品來日本。結果,這項舉手之勞逐漸發展成一樁成熟的事業,他創立了法利企業(Farley Enterprises)。他的表弟休·法利(Hugh Farley)在東海岸的小鎮拉迪森(Radissons)租了一些房間,在報紙上刊登廣告,讓大家帶著Levi’s舊牛仔褲與Nike球鞋來賣。休將舊貨運往奧勒姆給約翰,後者會在網站上接受800名日本古著店老板的競標。法利企業在1996年的巔峰時期,每周會將600雙稀有的美國運動鞋運往日本,為旗下有30名員工的公司賺進320萬美元。

法利的超高效率經銷系統破壞了古著商人暗中到省錢商店挖寶的遊戲規則。但他的招數不止於此。這位猶他州企業家使出的致命一擊是一本名為《日本追緝令》(Wanted in Japan)的指南,他將冊子寄給全美各地的省錢商店。這本小冊子詳述應該尋找什麼樣的舊服飾,並為每項單品訂立標準價格。就算最好的商品最後沒有來到法利企業,也不再成堆地淹沒在商店里。

隨著法利企業崛起,眾多日本菜鳥買家向貨主透露太多信息,eBay等拍賣網站誕生,以及日元受到重挫,日本人搜尋美國古著的行動在20世紀末逐漸停止。以原宿為根據地的頂尖古著連鎖店仍是日本時尚市場的一環,但有許多小公司在一夜之間倒閉。消費者對古著的著迷熱潮最終引發了史上最大的服飾轉移行動,從美國到日本,規模遠超過戰後慈善捐獻活動與軍事運輸,甚至超過了品牌定期訂購的新衣服。雖然目前規模縮小,但這條「古著絲路」仍延續至今。比方說,古著連鎖店「原宿芝加哥」每個月仍從美國進口大量服裝,供應給旗下多家分店,因此需要在美國聖路易市區以及茨城縣鄉下設立專用倉庫。

大坪洋介保守可能,稀有的美國服飾,尤其是牛仔褲和工作服類,有三分之二都落入日本人手中。特別是,「原宿商店Berberjin的地下室絕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牛仔褲古著集中地」。在那個狹小的地下房間里,Berberjin若無其事地陳列出各個年代的Levi’s。有些皮革標籤都快腐爛的1930年代牛仔褲,要價在一萬美元上下。此外,千葉縣有一名收藏家擁有3000條牛仔褲。「香蕉船」在帶動崇拜舊Levi’s的風潮之後三十年,店內玻璃櫃里仍然擺著數十條狀態完好的1966 年款Levi’s牛仔褲,目前每條要價20萬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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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berjin店經理藤原裕展示地下室復古牛仔褲區一條稀有的1946年綠標501牛仔褲

就這些價格來說,一般年輕人再也無力購買沒人穿過的Levi’s 501古著。不過他們已經不在乎了。在更棒的復刻品出現後,誰還需要原版呢?

1980年代中期,大阪的高中生辻田幹晴買不起Men’s Bigi或Comme des Garçons等設計師品牌,於是衣櫃里掛滿從大阪年輕人購物區美國村的古著店買來的法蘭絨襯衫和舊款Levi’s 501。辻田幹晴說:「美式休閒風是不必花大錢的時尚。」他成為Lapine的忠實顧客,那是大阪最早販售進口滯銷品的服飾店之一。

1989年年初,辻田幹晴某次造訪Lapine時,店經理山根英彥告訴他一個製作新牛仔褲的激進計劃,要仔細復制美國古著款式的獨有特色。因為從美國採購古著的成本變得太高,山根英彥認為可以直接製作散發「古著風格」的新牛仔褲。辻田幹晴有興趣參與,於是辭去廣告公司的工作,加入Lapine。辻田幹晴和山根英彥知道所有偉大古著牛仔褲的特徵:皮革標籤、銅鉚釘、以鏈狀針法縫的褶邊,當然還有車邊的牛仔布料。現在,他們只要設法製作出帶有這些古著特徵的新牛仔褲即可。

首要任務是找到車邊的牛仔布料。日本工廠最早在1970年代涉足牛仔布料生產,是從現代的蘇爾壽(Sulzer)片梭織機開始的。因此,日本沒有製作車有布邊的牛仔布料的習慣。首度嘗試是在1980年,Big John要求布料供應商倉敷紡織使用通常用來製作帆布的舊型豐田梭織機來生產牛仔布。接著,他們把車邊牛仔布當作Big John Rare的賣點,生產要價18000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225美元)的牛仔褲,配有進口泰龍拉鏈、純銅鉚釘,以及傳統和紙制成的標籤。Big John Rare售價是一般牛仔褲的三倍,實在難以吸引顧客。此外,它在市場上的失利也嚇跑了其他製造商和工廠,使他們不敢拿車邊牛仔布做實驗。

倉敷紡織於是將重心轉到重新創造經典美國牛仔布的獨特觸感上。1985年,該公司推出「ムラ糸」,那是一種粗節紗,運用前沿科技復制量產年代之前常見的不平順質感。這種紗製作的丹寧布料「縦落ち」褪色後會顯露出直的線,這是牛仔褲純粹主義派信徒最重視的特色之一。曾在倉敷紡織工作多年的資深牛仔褲商人安德魯·歐拉(Andrew Olah)解釋:「直到1950年代,牛仔褲的環錠式精紡技術還是非常落後。他們做不出直的紗,靛藍色一旦褪去,布料上都看得出那些瑕疵。但是與其視之為瑕疵,日本人反而當那是產品的主要特色。所以他們刻意復制不平整的缺點。整個產業都改用自由端紡紗法,因為它比較便宜、乾淨、快速,能解決許多問題,但日本人從沒真正認同過這種織法。」

倉敷紡織的布料不向日本市場供貨,而將首批「ムラ糸」牛仔布料賣給法國品牌Et Vous、Chevignon,以及Chipie。日本粗節紗牛仔布料讓這些歐洲品牌復制的501款型更臻完美。結果,這些法國款式又逆向激發日本再一次復制舊牛仔褲的企圖心。古著收藏家及資深時尚業者田垣繁晴1980年代初在巴黎為讓-夏爾·德·卡斯泰爾巴雅克(Jean-Charles de Castelbajac)以及皮爾·卡丹(Pierre Cardin)工作時,發現了法國的牛仔褲品牌。他在1985年回到日本後,創立了以偽法文為名的品牌Studio D’artisan,著手生產具有戰前款式特質的高級牛仔褲。

他的傑作DO–1於1986年推出,它帶有牛仔褲上數十年不見的某些特徵,例如源自1930年代Levi’s的背扣環。為了揶揄著名的Levi’s商標,DO–1的皮標上不是馬,而是拉扯著一條牛仔褲的兩只豬。DO-1要價29000日元(相當於2015年的268美元),震驚了時尚業與消費者。跟六年前的Big John Rare一樣,Studio D’artisan牛仔褲的銷售成績欠佳。但是田垣繁晴繼續努力。他與岡山的牛仔布廠日本棉布合作,利用小巧的三英尺(約0.91米)寬布邊梭織機生產高級布料,並以傳統的天然靛藍染料「本藍染」染色。

就在同一時間,復古法國牛仔褲也啟發了東京一家規模更大的牛仔褲公司——日本Levi’s。該公司主管田中肇在巴黎一家商店的櫥窗里發現了一條經典501的復制品,認為Levi’s需要自己的復古重制商品系列。為了征服眼光敏銳的日本顧客,田中肇要求科恩·米爾斯重新生產布邊牛仔布料,但總公司裹足不前。最後他發現那些法國牛仔褲的丹寧布料來自倉敷紡織,便要求該公司獨家供貨給他們。1987年,日本Levi’s推出第一款復刻牛仔褲701XX,那是有背扣環的1936年501XX復刻品,比歐洲和美國生產自己的復古牛仔褲分別早了一年和兩年。

山根英彥和辻田幹晴開始為Lapine設計牛仔褲時,非常清楚先前的這些努力。他們在店里銷售Studio D’artisan牛仔褲,也十分關注神戶品牌Denime。後者的設計師林芳亨設計了一款十分接近Levi’s 501 1996年款式的牛仔褲。不過,Denime 與Studio D’artisan是通過時髦的歐洲風情呈現他們對美國古著的欣賞之情,而山根英彥和辻田幹晴則希望製作地道經典的美式服裝。

就在Lapine推出第一款復刻牛仔褲之後,山根英彥辭職,成立自己的牛仔褲品牌——Evis。這個名字是一個可愛的小玩笑,拿掉Levi’s的「L」,拼出「惠比壽」(日文羅馬拼音為「ebisu」)——日本的漁業與幸運之神。

山根英彥希望製作「就像我念中學時在二手商品店買的」牛仔褲——因為腰部寬鬆,所以必須系腰帶,腿部成錐形,底部下垂。他生產了300條,而且為了看似有更多產品可選擇,他在半數的褲子後口袋上手繪白色的「海鷗」弧形,就在Levi’s著名拱形縫線所在的位置。山根英彥後來說:「那個手繪圖案是半開玩笑的。我從沒想過有人真的會買。」令他驚訝的是,手繪褲銷售一空,於是他把其餘的褲子也都畫上海鷗弧。Evisu步入正軌,辻田幹晴也辭去Lapine的工作,幫助山根英彥應付激增的市場需求。

大阪的復古牛仔褲製造商每周都會舉行小型聚會,成員包括Studio D’artisan的員工、Denime的林芳亨,以及山根英彥和辻田幹晴,還有Evisu 20歲出頭的雙胞胎兄弟辻谷健一與辻谷康二,大家在山根英彥的辦公室交換生產心得。然而,時間久了,大家的意見開始產生分歧。辻田幹晴和辻谷兄弟催促山根英彥製作更接近早期美國款式的牛仔褲。山根英彥為自己的設計辯解:「做得跟古著款一模一樣很簡單,誰都做得到。但那樣只是復制罷了。我得做一條只有我能做的原創款。」他解釋,這想法不是「剽竊美國」,而是想表現出日本的感覺。辻田幹晴並不服氣,他不喜歡手繪海鷗,想做「更嚴肅、更純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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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間穿著之後的Evisu Lot. 2000直筒牛仔褲

辻田幹晴開始研究他收藏在紙箱里的復古Levi’s牛仔褲,逐一拆解,他認為應該能從中發現為什麼它們穿起來感覺比現代牛仔褲好那麼多。他認真思考每個細節、每條縫線。在拆開布料檢查紗線後,辻田幹晴最後的結論是,老牛仔褲的棉花纖維長得多。到了1990年代,工業紡紗技術可用短纖維棉花生產出高品質紗線,導致長纖維棉花成為難以負擔的頂級原料。認真研究後,辻田幹晴從津巴布韋進口一種不太知名且相對低價的長纖維棉花。在岡山一家紡織廠的協助下,他成為將這種棉花纖維制成丹寧布料的第一人。

辻田幹晴將自己的品牌命名為Full Count,第一批牛仔褲在1993年上市。當時許多古著店依然對復刻品抱持懷疑的態度。他記得:「電話里每個人都說,我不要假貨。可是親眼見到產品後,他們又說,哇,這是什麼!」Full Count Osaka牛仔褲不但非常符合這些商店的整體銷售規劃,也提供容易追加訂貨的類古著產品。

1995年,前Evisu員工辻谷健一與辻谷康二創立了自己的品牌Warehouse,更執著於復刻古著的細節。如此一來,大阪的五大獨立牛仔褲品牌正式成軍,也就是現在所謂的「Osaka Five」——Studio D’artisan、Denime、Evisu、Full Count,以及Warehouse。在《mono》雜誌將Evisu介紹給熱愛古著的讀者之後,山根英彥每個月能賣出2000條牛仔褲。《Boon》等雜誌將大阪五大品牌的牛仔褲與里原宿的T恤做搭配,更提高了它們的知名度。青少年不再渴望「香蕉船」玻璃櫃里的十萬日元牛仔褲古著,轉而以其四分之一的價格購買舒適且尺寸齊全的復刻品。

到了1996年,Full Count的牛仔褲年銷量已經達到十萬條。Evisu為了應對市場需求,在岡山設立自己的工廠。此時日本最大的牛仔褲製造商Edwin也全力支持復古牛仔褲——花費數百萬美元預算投放一系列電視廣告,請來布拉德·彼特推薦新復古系列505。原本原宿放眼望去都是身穿淺藍色、已褪色的復古501的年輕人,此時大家紛紛改穿僵硬、未洗、深藍色的牛仔褲。

青少年深受小品牌與大量生產廠商的復古造型吸引,新公司則復刻五口袋牛仔褲以外的老服飾,搭上這股潮流。1980年代晚期,神戶的Real McCoy’s做出一件幾近完美重現的美國A–2飛行員夾克。完成後,他們立即由此擴展出多種美軍制服與夾克。此外,東京的東洋企業也以Buzz Rickson之名復制了同樣逼真的美國飛行員夾克。

美國空軍飛行員在1945年轟炸日本時,穿的是同樣的夾克。這種對美國軍裝的興趣算是日本全國性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嗎?Voice原宿店的一名店員曾經這麼形容古著熱潮:「這都是因為日本打了敗仗。如果日本打贏,美國人現在應該會爭相穿上和服。」不過,這些夾克不見得是對美式酷勁兒的一種下意識的支持。對某些日本中年男性而言,美國軍裝在強化男子氣概之外,也引發對盟軍占領時期的懷念——那是日本史上一個標誌性的時期,而美國人正好出現在當中。仿飛行員夾克也讓中年男子得以對軍事事物產生「健康的」興趣,而不至於觸碰到日本戰爭時期的禁忌。

在1990年代末,日本古著店與復刻商品數量之多,讓消費者幾乎能買到任何美式服飾,新舊皆然。大阪五大牛仔褲品牌及其追隨者因為極為欣賞美國牛仔褲,逐漸接受高級牛仔褲,希望Levi’s能恢復黃金年代的神奇魔力。但在此同時,日本其他人已經準備要跳出經典美式風格的窠臼,嘗試新路線。牛仔褲即將變得更具日本風味。

平田俊清兒時在神戶從沒穿過牛仔褲。他是個運動健將,對武術的興趣高過反主流文化運動:「我最討厭留長髮的人。」在1970年大阪世界博覽會的空手道比賽期間,外國遊客鼓勵平田俊清到海外傳授武術,於是他登上一艘停在神戶港、即將駛向巴西的船,而後在夏威夷上岸,身上沒有相關文件。平田俊清一開始在健身房工作,接著得到一批日僑資助,展開橫越美國的大探險。他在1970年代初搭便車旅行的過程中認識到牛仔褲不只適合嬉皮士,也適合其他人穿著,於是他給自己買了一條。

返回家鄉的平田俊清在大學畢業後認識了他太太,小兩口在1975年搬到女方的家鄉岡山縣兒島。平田俊清需要工作,於是到當地各大牛仔褲製造商應聘,最後落腳John Bull。平田俊清表示:「我對牛仔褲沒興趣,做什麼都好。」可是幾年後,他卻成為當地縫紉業的傳奇人物。隨著自己技能的精進,平田對兒島一眾廠商過度依賴美國潮流的情況失去耐性:「各公司規模越來越大,卻繼續復制美國貨,我覺得很可悲。」

1985年,平田俊清離開John Bull,成立自己的公司Kapital,希望生產能超越美國原版的牛仔褲。相較於其他兒島廠商,他想生產「十分獨特的牛仔褲,讓人不必看後口袋上的縫線就能認出品牌」。他買下一台古老的Union Special縫紉機,告訴朋友他想製作一樣非常先進的產品。在對各種材料、縫紉方式及處理手法進行廣泛試驗之後,平田俊清完成了一組樣品,在新牛仔褲上重現二手服飾的老舊色澤。

接著,平田俊清因為東京熱門服飾店「好萊塢牧場市集」(Hollywood Ranch Market)的老板垂水元而獲得一大突破。垂水元在1970年代利用從VAN Jacket賺來的錢去加州流浪之後,回國開設了全日本最早的二手服飾店之一的「天堂鳥」。這家店日後變成大獲成功的「好萊塢牧場市集」,銷售各種二手美國服飾及原創品牌,而且全都帶有一種淡淡的傳統日本鄉村風味。當時石洗剛剛蔚然成風,垂水立刻愛上平田俊清樣品的手工質感。垂水告訴他:「我們來做一種讓大家刮目相看的日本產品。」兩人的成果是一種結合了復古美式美學及卓越日式工藝的牛仔褲,大為暢銷。

Kapital從1980年代晚期到1990年代初期持續成長,為Hysteric Glamour等東京品牌以及Studio D’artisan 和Denime等關西牛仔系列生產牛仔褲。平田俊清後來發現了新歡45rpm,一個具有獨特美學,融合美式復古、法式休閒服、義大利裁縫以及傳統日本工藝的品牌。平田俊清的兒子平田和宏是45rpm的設計師,這個品牌將這些不同的風格集中在「侘寂」的概念底下,這是在不完美當中追尋美的禪宗概念。平田事先將牛仔褲弄破,做到了45rpm的理念:牛仔褲皮標上印的圖案已腐朽,破掉的牛仔布上仍保有豐富的靛藍色。為了進一步強調日本原創精神,45rpm牛仔褲款式的名稱取自古日本歷史,例如「繩文」就是公元前12000年日本列島上的采獵民族。

2000年,45rpm在紐約蘇活區開設了門店,販售高級牛仔褲給美國人。在異國土地上,這個品牌更大力宣傳自己的日本血統,強調採用有機布料和工匠手工染色。45rpm 邀請美國攝影師(也是前古著買家)艾瑞克·克瓦提拍攝目錄與宣傳素材,並找來古都奈良的工匠們擔任模特。克瓦提回想:「為了幫助我更了解日本品質的精髓,他們帶我到奈良參觀神社與寺廟。我們和茶道師傅聊天,造訪天然靛藍染坊,也拜訪了日本古布料專家。」在平田父子協助下,45rpm將仿美國古著與數百年歷史的日本工匠藝術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這兩個概念此後形影不離。

那年晚些時候,平田俊清召喚兒子離開45rpm,回家成立原創品牌Kapita。位於兒島市區的Kapital進一步將美國波希米亞主義與日本「ものづくり」(造物)工藝傳統融合在一起。他們的商標是兩只藍色的手,這是日本靛藍染師傅沾上染料的手掌。Kapital一向巧妙運用日本本土認同與美式風格之間的拉鋸,採用18世紀的「柿染」技術,生產帶有和平主義色彩的嘲諷產品——印上「FARMY」的現代美國陸軍T 恤。自2005年起,艾瑞克·克瓦提便為該品牌每半年出版一次的目錄拍攝照片,呈現模特穿著Kapital有補丁、以軍服為靈感來源的用日本布料制成的服裝,在世界各地的田園風光中嬉戲。這些目錄光從標題就建構出一個全球流浪者心目中的幻想星球——海洋吉卜賽、蔚藍無政府、海底寶藏牛仔褲、科羅拉多嬉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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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島牛仔褲品牌Kapital的創辦人平田俊清(攝影:艾瑞克·克瓦提)

在45rpm 或Kapital之前許久,Evisu是以日本身份在海外銷售經典美國服飾的先鋒。早在1994 年,山根英彥就與英國商人彼得·卡普洛(Peter Caplowe)合夥,讓白海鷗牛仔褲成為紐約與倫敦的DJ、名人及街頭服飾迷的必備單品。狗仔隊曾拍到大衛·貝克漢穿著它,貝克漢後來又買了一條有金線與18K金紐扣的限量款。此外,美國歌手Jay-Z在2001年的單曲Jigga at Nigga中向Evisu致敬,亞特蘭大的Young Jeezy則在《Bury Me A ‘G.’》一曲中要求穿著Evisu被埋葬。

Evisu的訣竅是運用東方設計主題,將自家牛仔褲定位在比現代美國牛仔褲更正統的地位。他們的牛仔褲訴說著一個故事,那就是卓越的日本工匠努力製作美國人自己再也做不出來的產品。1990年代晚期的媒體一再報導,山根英彥買下Levi’s在盲目追求效率與利潤之下丟棄的舊款「Levi’s梭織機」。這個故事在許多方面都是錯的:Levi’s從未擁有過梭織機,科恩·米爾斯的老舊Draper梭織機確實被當成破銅爛鐵賣掉,但不是賣給日本人,而日本的牛仔布工廠早就擁有高品質的豐田布邊梭織機。不過,上述說法之所以得以流傳,是因為對一家不惜工本雕琢復古細節的日本公司來說,這個故事聽起來確實合情合理。

Evisu、45rpm以及Kapital確立了日本牛仔褲卓越不凡的固定形象後,下一波的牛仔褲品牌自然會從日本歷史中汲取靈感。大阪的Samurai以藝伎、大和民族以及零式戰鬥機為其牛仔褲款命名。岡山出現一個叫桃太郎的牛仔褲品牌,以一個乘著大桃子在河上漂流的神話人物為名。兒島市認識到日本牛仔褲的驕傲感越來越強,便邀請一些小品牌在市內的拱廊購物街設店,再將之重新命名為更響亮的「牛仔褲街」。遊客甚至能在此買到「牛仔藍色」的冰淇淋。

日本牛仔褲在海外自成一個特殊的產品類別。2006年年底,美國開了兩家日本牛仔褲專賣店:紐約的Blue in Green以及舊金山的Self Edge。早在1990年代中期,Self Edge的基亞·巴布札尼(KiyaBabzani)到香港旅遊時偶然間逛到Evisu的山根沙龍,他在現場發現自己身為鄉村搖滾樂迷一直向往的1950年代風格牛仔褲。他回想道:「日本人在復刻古著時尚,品質之高甚至超越原初的服裝,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當他邀請那些品牌到美國販售,卻多遭到拒絕:「他們告訴我,你們有Levi’s了,為何還要我們的品牌?」巴布札尼最後將日本各個小眾品牌匯集在Self Edge 店內——Iron Heart、The Flat Head、Strike Gold、Dry Bones,以及SugarCane——這些品牌大多都沒考慮過在海外設立零售據點。

長野的The Flat Head足以象徵日本第三波復刻廠商在復古細節上所追求的極限。品牌創辦人小林昌良在長野鄉下經營一家二手服飾兼修改店。他在那里學習已失傳但可供現代生產使用的製作技術。The Flat Head要求紡織廠採用特殊的捻紗方式,並以二十淺浸染來染靛藍色,而不採用一般的十二深浸染。這個品牌分別在兒島不同的專門工廠製作牛仔褲的褲腿、後口袋、腰帶環等各個部件。小林甚至開發出一種比標準款式還要長的專利鉚釘。如此專注投入,最後成品的價格從300美元起也就不足為奇了。

盡管進口價格高得離譜,Self Edge還是在越來越多的潛伏於網路時尚論壇和Superfuture 上的時尚迷當中,為The Flat Head和具有類似精神的牛仔品牌找到現成的消費者。在對日本復刻牛仔褲一無所知的顧客中,銷售業績也有穩定增長:「一大部分的顧客是為了品質而買,美學倒是次要因素。所以我們才會販售那麼多基本款。以復古為靈感的整體觀念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日本高端牛仔褲進軍美國,也讓美國人開始以一種新的標準與嚴肅態度看待服裝。牛仔褲迷開始在網路上交換照片與秘訣,分享如何在褲子上弄出「有須須」的褪色效果,以及在膝蓋後製造「蜂巢」的褪色效果。發文者還會厚臉皮地打出「縦落ち」這類日本專有名詞。想尋找完美褪色效果的發言者則會討論海水浸泡、冷凍處理、用醋浸泡,或完全不洗等方法的優點。

Full Count 的辻田幹晴不懂美國人如何接受這些事情:「大家對褪色這件事太熱衷,這不是好事。重點其實在於牛仔褲應該好穿、耐穿,不會變舊。」巴布札尼也認同:「如果你問日本人如何照顧牛仔褲,他們應該會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你。他們說,我們就拿去洗……放進洗衣機洗。」這些強調如何清洗牛仔褲的想法顯示出一種特殊的歷史翻轉:現在的美國人已經變得跟1960年代的日本人對於西方服裝的態度一樣,對穿牛仔褲這件事感到焦慮。

除了零售據點擴大及未洗牛仔褲流行之外,日本的復刻牛仔品牌在2007年1月受到全球市場敬重的程度達到了新高點。Levi’s Strauss公司發現有必要控告Studio D’artisan、Iron Heart、Sugarcane、Oni 以及Samurai等品牌侵害其商標權。Levi’s重申自己擁有拱形縫線、後口袋上的垂直標籤,以及腰標印有動物或物品互相拉扯牛仔褲圖案的所有權。面對這樣的法律攻擊,這些日本品牌的處理方式是不再在出口款式上納入這些細節。此舉並未造成重大損失。這些日本牛仔品牌提供的價值遠遠超過褲子臀部那道完全一樣的拱形。這件事透露出的最主要的意義是:日本品牌徹底擺脫了復刻Levi’s 501的陰影。

復刻品牌在日本面臨的問題比訴訟更嚴重,那就是高級牛仔褲市場萎縮。1990年代的年輕人在Evisu、Full Count、「好萊塢牧場市集」以及45rpm之間挑選,但對1990年代泡沫經濟或文化熱潮一無所知的下一個世代,卻滿足於在優衣庫等大型零售商那里以極低廉的價格買到的牛仔褲。2009年,優衣庫副牌GU以一條售價僅990日元的牛仔褲登上新聞頭條。三四十歲的古著迷依舊是復刻服飾的核心消費者,但各廠商已無法吸引新的日本年輕消費群。幸好,出口到西方、大中華地區及東南亞的產品數量增加,這讓各品牌找到得救的希望。日本無疑激發了全世界對於復古牛仔褲和工作服的興趣,如今日本品牌得滿足全球市場的需求,好維持自己的業績。

在美式風格的復興上,有一個清楚的證據能顯示日本所扮演的角色多麼重要,那就是布邊再度興起,成為高端牛仔褲的代表。讓這個特徵起死回生的,無疑是日本牛仔褲品牌和工廠。一如Self Edge的巴布札尼所言:「如果不是日本人,我不知道還有誰會對創辦生產舊型牛仔褲布料的紡織廠這麼執著。」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男裝愛好者對任何褲腿反折處沒有布邊的牛仔褲都會嗤之以鼻。不過,這項特徵的地位正迅速滑落,因為優衣庫生產了帶有貝原牛仔褲那種獨特白色褶邊的牛仔褲,而且售價僅僅49.9美元。一般商店品牌則以取巧方式,在生產過程後段給低品質牛仔褲縫上布邊。

1970年,日本牛仔褲先驅大石哲夫告訴《朝日周刊》:「牛仔褲源自美國,但我想讓日本達到稱霸市場的境界。」四十五年後,日本牛仔褲或許沒能在世界上呼風喚雨,但這個國家確實確立了豪華布料、高品質縫紉、創新生產技術,以及新穎處理方法的全球標準。日本在失去消費電子產品、半導體,甚至遊戲機操縱桿的優勢之後,牛仔褲賦予了這個國家一個值得舉國驕傲的新領域。許多品牌試圖喚起一個想像中的過往,一如8世紀的日本工匠以藍染斜紋布製作堅固耐穿的褲子,但這個國家古時的工匠絕對會對後代子孫的工藝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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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書封圖

—— 完 ——

《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W·大衛·馬克斯著,2019年7月由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W.大衛·馬克斯(W. David Marx),美國文化記者、職業撰稿人、作家。先後畢業於哈佛大學東亞研究系、慶應義塾大學商學院。作品見於GQ、The New Yorker、POPEYE等刊物,現居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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