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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緬甸銀表文
文︱茅海建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30日在上海交通大學「海洋視野下的東亞國際關係暑期班」的演講,8月20日至25日修改於橫琴,10月26日在「第三屆全國青年歷史教師暨名師工作室年會」再次演講。全文分三部分發表,這是第二部分。
緬甸表文之異文
2005年,我去參加台北故宮博物院主辦的「文獻足征——第二屆清代檔案國際研討會」,有一篇論文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論文是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的白詩薇(Sylvie
Pasquet)研究員寫的,題名為「贈送給乾隆母親的緬甸大象——國立故宮博物院現藏緬甸銀表的研究」。白詩薇將收藏於台北故宮的緬甸國王銀表文譯出來了:
統治所有張傘蓋的西方大國國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與南宮皇后告知。(皇帝)委任並派遣使節到皇兄日東王的國都。在東方的錫新、耿馬、猛康,在南方的大洋附近,在西方的大洋附近,在北方的大洋附近,在任何時間兩國之間都沒有發生往來,其他城鎮也沒有被達到。這是大國之間、皇帝之間(的事)。兩位國王沒有相互致意。以前,生命之主日出王親善地派遣使節到日東王的國都,皇兄日東王也派遣永歷王到阿瓦。當永歷王到跟前來時,他得到親善的款待。(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東王國的使節,珠寶金城委任並派遣使節之後,外交上互不來往時間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皇兄日東王也好,皇弟日出王也好,都沒有派遣使節,沒有往來。皇兄日東王真有威德。因為(皇兄日東王)的威德和權力有如向四大部洲發光的月亮,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眾)到來瞻仰。皇弟日出王的國與皇兄日東王的國沒有被大洋相隔,兩國有如一條水,一塊土。皇兄日東王有威德,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達。阿瓦皇帝爭取(?)蒲甘、猛白、普坎、東籲、馬達班、漢達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邁、戛里、縱徒、木邦諸國後,同十四國王一起派遣銀土司吳尚賢到皇兄日東王(的國都)。因為(日出王派遣的)使節,(路途不熟)不能到達,所以金葉書信和諸多禮物由銀土司吳尚賢接收並照料運送。銀土司向大理侯稟告,大理侯迆西道與吳尚賢(向猛車侯)稟告,猛車侯向日東王上奏。日出王與南宮皇后親善地贈送兩只大象、兩卷絨布和一匹棉布給日東王皇太后。
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藏在宮中長期無人識讀。白詩薇的研究說明,這是緬甸東籲王朝(1531-1753)最後一位君主摩訶陀摩耶沙底波帝(King
Mahadammayaza-Dipati),於1750年(乾隆十五年)派出使節要求進入北京的書信。由此到2005年,即兩百五十五年之後,才被真實地解讀出來。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緬甸東籲王朝的君主,自稱「統治所有張傘蓋的西方大國國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日出王」「皇弟」,稱清朝皇帝為「皇兄日東王」,兩者之間的關係是兄弟關係。
那麼,清朝當時讀到的漢文表文是什麼呢?檔案中尚未找到,但在昭梿的《嘯亭雜錄》有記載:
緬甸國王莽達拉謹奏:聖朝統禦中外,九服承流。如日月經躔,陽春煦物,無有遠近(邇),群樂甄陶。至我皇上,德隆三極(級)。道總百王,洋溢聲名,萬邦率服。緬甸近在邊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國之有聖人。臣等願充外藩,備物(修誠)致貢。祈準起程,由滇赴京。仰覲天顏。欽(敬)聆諭旨。
這是非常清楚地俯首稱臣的表文。也正是根據這道表文,乾隆皇帝批准了緬甸使節進京。同一表文之異文,差別如此之大。其在翻譯的過程中,有著「創造性」的改寫。原來的兄弟關係,被改寫為「萬邦率服」「願充外藩」。而「九服承流」「道總百王」「洋溢聲名」「河清海晏」之類儒學意境頗深的詞句,當時的緬甸君主又怎麼可能寫得出來?
我個人以為,白詩薇是這個領域最為優秀的研究者。其之所以優秀,就是能讀中、緬、英、法四種文字。白詩薇的論文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就是能夠解讀緬甸文,揭開了我們不熟悉的那一面。會議之後,我在台北故宮看檔案,又遇到了白詩薇。她正好從庫中調出了銀表文,我也有機會一睹真相。那些在銀片上的文字真的很不清楚,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圈連著一個圈。緬甸的文獻本身就很少,而這份重要的文獻——銀表文,很可能沒有一位中國人讀懂過。更何況不是譯成法文,而是譯成中文。
緬甸的東籲王朝之後是貢榜王朝(1752-1885),根據清代文獻的記載,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緬甸國王波道帕耶(孟雲)派使入貢,乾隆皇帝派員宣封,清朝與緬甸建立了正式的宗藩關係。但緬甸方面的史料卻大不相同。根據白詩薇、鈴木中正和澳門大學碩士生向天南等人的研究,清朝與緬甸的宗藩關係很可能是一個騙局。向天南的碩士論文《邊疆地帶的中間人》,稱這些地方勢力利用雙方語言不通,偽造書信,改寫表文,清朝皇帝與緬甸國王在彼此誤解中維系了一個世紀的安寧。不久前(2019年5月),我去了一次緬甸,作了實地考察,有了許多實際體會,以至於上個月(2019年6月)在東北師范大學「民國史研習營」,我竟然作了「緬甸行」的演講。
白詩薇(Sylvie Pasquet)教授
暹羅表文之異文
暹羅是東南亞的大國,與緬甸為世敵。前已說明,緬甸東籲王朝(1531-1753)被推翻後,續起的是貢榜王朝(1752-1885)。貢榜王朝的第三位國王辛標信(孟駁
1736-1776,1763年登位)發動入侵中國雲南的戰爭,並對暹羅發動進攻,攻占其首都阿瑜陀耶(大城)。也因為清緬戰爭,緬甸軍隊北調,暹羅將領華裔的鄭昭,於1767年復國,即吞武里王朝(1767-1782)。此後暹羅一度占據或控制蘭納、萬象、瑯勃拉邦、占巴寨諸小國,所控疆域甚大,與中國雲南接壤。
台北故宮博物院莊吉發教授有一篇非常重要的論文《暹羅王鄭昭入貢清庭考》(《大陸雜誌》,1975年,第五期),說明了暹羅新王鄭昭的入貢情況。1781年(乾隆四十六年),鄭昭派使進貢,台北故宮《軍機處檔》有其表文的抄文,文曰:
暹羅國長鄭昭叩首上貢大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伏以赫赫天朝,萬國悅貢,巍巍聖德,八方被澤,至暹羅尤荷榮寵,歷受藩封,是以代代供貢,不敢少怠。自遭緬匪之後,昭雖復土報仇,奈求紹裔無人,以致貢典久疏。茲群吏黎庶既已推昭為長,理合遵例朝貢,但初定之邦,府庫未充,兼昭生長海隅,不諳大典,貢禮誠難合式。俯思皇恩廣蕩,必沾涵育,昭不勝惶恐感戴之至。虔備金表一張;公象一只,母象一只;沉香,外二斤,內一斤,共三斤;龍涎香,外一斤,內八兩,共一斤八兩;金剛鑽,外七兩,內三兩,共十兩;西洋毯,外二領,內一領,共三領;孔雀尾,外十屏,內五屏,共十五屏;翠皮,外六百張,內三百張,共九百張;象牙外三百斤,內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犀角,外六個,內三個,共九個;降真香,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檀香,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白膠香,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樟腦,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蓽揆,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白荳蔻,外三百斤,內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藤黃,外三百斤,內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大楓子,外三百斤,內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烏木,外三百斤,內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桂皮,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甘密皮,外一百斤,內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蘇木,外三十擔,內十五擔,共四十五擔。特差貢使丕雅遜呑亞那突、郎丕彩悉呢霞喔撫突、郎拔察那丕汶知突汶丕匹誇遮辦事,匍赴金闕恭進。屢沐天恩,奈暹土初定,無以為報,除正貢物外,另敬備公象一只,犀角一擔,象牙一百擔,洋錫三百擔,藤黃一百擔,胡椒三千擔,蘇木一萬擔。本誠心欲一進獻,惟恐有礙越例之愆,是以不敢列入貢單之內,懇蒙容納俯伏上進,昭不勝感激冒呈。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從文字來看,完全符合俯首稱臣的標準,且鄭昭並未受封,只是受「群吏黎庶」的推舉,自稱為「國長」。然鄭昭的貢單開列的貢物,除「金表文」、大象外,品種甚多,數量甚大,有點像是做生意的。據莊吉發教授的說明,「外」指清朝皇帝,「內」指皇后。這很容易讓人生出問題來,清朝的皇帝和皇后要那麼多的「沉香」「龍涎香」之類的暹羅土特產,又有什麼用處呢?除表文外,另附稟詞:
附請者,暹羅自遭[緬]匪之後,百端待興,乞免抽分三幫,每幫船三艘,並請給照,載貨前往廣東、廈門、寧波三處發買,並採購非禁品之建築材料,並懇請令行商代覓夥長,往販日本購買銅斤,實為德便。
這是要求免稅的文件,每年暹羅船三幫共九艘到中國沿海做生意,免「抽分」(稅),並同意暹羅船雇傭「夥長」(導航員),以能去日本購銅。
鄭昭入貢的表文是誰譯的?現在還不太清楚。鄭昭是華裔,暹羅與清朝一直有通商關係,暹羅應該有互通語言的人才。
有意思的是,鄭昭這一份表文的暹羅文字原本,仍存在於泰國暹廷尚書室存檔內。從事南洋研究的許雲樵教授曾將之譯出漢文如下:
維佛歷二三二四年,小歷一一四三年,馱那補利朝入朝中國勘合表文雲,室利阿踰陀耶大城國之勝利君主,念及與北京朝廷之邦交,乃飭正使丕耶孫陀羅阿沛,副使鑾毗阇耶娑尼訶,三使鑾婆遮那毗摩羅,通事坤婆遮那毗支多羅,辦事萬毗毗陀伐遮,敬具金葉表文及方物,並牡象一頭,牝象一頭,共計二頭,循舊例前來進貢於大清國大皇帝陛下。
一,室利阿踰陀耶國請進一言,正使丕耶孫陀羅阿沛返國申訴,謂北京之職官撫院前次曾勒令繳交接納貢品稅,計銀三十斤,凡此大清國大皇帝陛下知否?其品德為如何乎?此室利阿踰陀耶國所欲進稟者一也。
一,室利阿踰陀耶國大小使臣前此齎貢品出發,輒遭幽禁於京都下鏈之屋內,不得遊覽。凡此大清國大皇帝陛下得知否?恐可能有枉法之處,此是室利阿踰陀耶國所欲進稟者一也。
一,泰國新勝利君主嘗遣使出發,總督撫院不使大小使臣乘泰國原船返國,勒令乘坐中國船歸航;大小使臣泣訴亦不聽,反令吏胥索銀四片,謂為受訴費,大清國大皇帝陛下知否?此室利阿踰陀耶國所欲進稟者一也。
一,泰國攻略疆土,獲哀夷戰俘,別有名單,前曾解送晉京,若輩在泰國皆有定居,而中國置之不理,且已不擬再與緬甸構兵矣,則懇開恩將該哀夷人等釋歸,無棄置不顧。
一,室利阿踰陀耶國送歸為風飄往泰國之中國漁夫三十五名,嘗予以銀錢、布疋、魚米、膳食等,每次計銀一仃,白米三十五桶,每桶值錢一銖,共計銀八兩三銖,合計銀一斤八兩三銖。一次滇軍為緬所破,緬執送囚禁,泰軍往討得之,凡一十九名,護送至北京,費銀錢、布疋、魚米、膳食等,計開:銀一斤十二兩;衣袴每人一套,每套值銀一銖二兩;計銀七兩二錢;白米十九桶,每桶一銖,計銀四兩三銖,合計銀二斤三兩三銖二錢。又一次三名,計銀九兩,衣袴每人一套,每套一銖二錢,計銀一兩二錢;白米三桶,每桶一銖,計銀三銖,合銀十兩三銖二錢。總計三條,共去銀四斤三兩二銖。大清國皇帝陛下知否?此數乃室利阿踰陀耶國君奉獻北京朝廷,以資修好者。
一,泰國擬重建新都,乞免貨船抽分三次,每次三艘。倘中國皇帝準許,室利阿踰陀耶國即備船載白米、蘇枋,並其他貨品,出發前往,計廣州一艘,寧波一艘,廈門一艘,發售其貨,以易非禁品之磚石,每地一艘,一也。
一,乞於中國雇夥長駕泰國貨船前往日本裝載銅斤二船,一也。
一,室利阿踰陀耶國奉獻貢外之貢於大清國大皇帝陛下以示敦睦,計開蘇枋一萬擔,象牙一百擔,錫三百擔,犀角一擔,藤黃一百擔,胡椒三千擔,牡象一頭,希大清國大皇帝陛下哂納。
昔勘合例蓋駝紐印,此番遍覓該駝紐印不得,暫蓋象首印為憑。
兩者相較,內容相差極大。沒有了「伏以赫赫天朝,萬國悅貢,巍巍聖德,八方被澤,至暹羅尤荷榮寵,歷受藩封,是以代代供貢,不敢少怠」之類的朝貢語辭;且貢物的種類與數量也大不相同,僅稱「敬具金葉表文及方物,並牡象一頭,牝象一頭,共計二頭」,「方物」並沒有列入品種與數量。這份表文的主要內容是向清朝申訴了種種冤曲,將暹羅用於中國漁民(三十五人)、戰俘(兩批共二十一人)的開支「銀四斤三兩二銖」說是「奉獻」,「以資修好者」。最後提出了通商免稅(抽分)的要求,這與漢文字譯本是相同的。
我特別注意的是,暹羅表文的漢文字譯本、暹羅文字原本都提出的「額外之貢」,兩者的品種與數量是驚人的一致(也證明了兩個文本的同一性),只是排列的順序稍異:公象一只,犀角一擔,象牙一百擔,洋錫三百擔,藤黃一百擔,胡椒三千擔,蘇木一萬擔。這批「額外之貢」的重量極大,特別是「胡椒三千擔」——遠遠超過了宮廷,甚至北京城的飲食需要,其品種與重量看起來有點像是此時東南亞與歐洲之間的「香料貿易」。當時的「朝貢」都有回賜,薄來而厚往,鄭昭想通過「額外之貢」而獲「額外之賜」?對於暹羅的「額外之貢」,清朝當時進行了討論,乾隆皇帝作了結論。莊吉發教授的論文對此也有很好的敘述。
然而,也就在此次暹羅出使後,國王鄭昭被殺,吞武里王朝結束了,續起的札克里王朝(1782-今,即曼谷王朝)延續了與清朝的朝貢關係,對清朝繼續稱「鄭姓」,乾隆皇帝發出了封「鄭華」為暹羅國王的「誥命」。此後暹羅的表文,其可信程度值得懷疑。「中研院」史語所李光濤教授重要論文《記清代的暹羅國表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三十周年紀念專號》三十,下冊,1959年),稱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暹羅國王「鄭華」的表文,因上有「暹羅國王之印」,被斷定為「自譯表文」。這件「自譯表文」完全符合朝貢體制,泰國方面卻沒有發現相應的文件。由此而需要找到更多的暹羅文字的表文原本,但到目前為止,進展似為不大。清朝與暹羅的關係,由濱下武志教授定義為「朝貢貿易」,這是很有見解的結論,我也是同意的。東京大學博士增田えりか(Masuda
Erika)發表了「The Fall of Ayutthaya and Siam’s Disrupted Order of Tribute
to China (1767-1782)」(Taiwan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4. 2, 2007),再次將鄭昭的暹羅字表文翻譯成英文,並強調了中國商人的作用。她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清朝與暹羅的關係,用英語寫的,目前仍然未見出版。
蘇祿咨復文之異文
蘇祿即今蘇祿群島,雖然被認為是個小國,但從地圖上看,蘇祿海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它在今菲律賓的南部,信奉伊斯蘭教,《清史稿》稱其是巫來由人(馬來人)的國家。這個地區現在有點麻煩,還不適合旅行。
蘇祿表文的漢文字譯本今存有多件,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出版的《清代中國與東南亞各國關係檔案史料匯編》(菲律賓卷)中大多發表。其中1753年(乾隆十八年)蘇祿表文的漢文字譯本稱:「臣願以疆土、人丁、戶口編入中國圖籍」,說明該國正受到西班牙殖民者的強大壓力。乾隆皇帝對此沒有同意。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乾隆皇帝作此決策時的內心想法——他有沒有意識到西方殖民國家西班牙、荷蘭、葡萄牙已經來到東亞,以及英國與法國即將到來?
東京大學博士三王昌代(Sanno Masayo)論文《清代中期におけるスールー(蘇祿)と中國のあいだの文書往來–ジャウィ文書と漢文史料から》(《東洋學報》91,no.1,2009)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福建省龍溪縣民人王三陽,去蘇祿國做買賣。王三陽私吞了蘇祿國托售貨價銀兩,反誣他人欠款,要蘇祿國王「照其數扣抵」。福建官員處理此事,稍有小誤。乾隆皇帝知道此事後,下旨:
中國懷柔遠人,自當示以大公至正。即債欠細事,亦當為之剖別是非,令其心服。今所擬檄文內,轉歸咎於該國王之辦理錯謬,是即明朝陋習。護內地民人,而賤外國、屈小邦。及至釀成事端,又怕人侮,屈意從之。殊屬非是。
文中「明朝陋習」一句,頗有意思,乾隆皇帝此言不知有何根據。由此,乾隆皇帝要求福建官員發信給蘇祿國王:
……查該國自雍正五年奉表通貢以來,復節次遣使輸誠,敬修職貢。大皇帝嘉爾傾心向化,恩禮有加。該國雖遠處海隅,久在聖朝怙冒之內。今既有內地奸商,侵昧貨銀,自應著落嚴追,從重究辦。
乾隆皇帝諭旨中飽含著「懷柔遠人」「天朝」情懷,福建官員立即處理,嚴懲王三陽,並將剩餘的款項退還給蘇祿國王。蘇祿國王由此回咨復(屬平行文書)給福建官員。福建官員上奏乾隆皇帝,將此咨復文上報:
茲據藩、臬兩司詳稱,據廈門同知劉嘉會申報,船戶林德順於本年七月十四日返棹回廈,齎領蘇祿國咨復臣等回文一角呈繳前來。臣等公同拆閱,內系番字文一件,又譯出漢字文一件,據稱:‘敝國遠處海隅,仰沐天朝德化,久在怙冒之中,緣前年寄信廈門同知,托追內地民人王三陽僥欠貨價,咨準文檄飭拿王三陽到案嚴審,奏明大皇帝將王三陽處絞正法,所追貨價餘銀並小珠一粒,燕窩五觔,配船交還,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實為感激之至,隨將配到銀物查收並通諭敝國土民,凡有洋船客商銷售貨物,務查明確系誠實殷商、現銀交易,以免誆騙滋事’等語。所有寄還該國王銀貨等物,俱經接收,並感激天恩緣由,理合恭折奏聞,並番、漢原文二件恭呈禦覽。
福建官員稱收到「回文」是漢、番文字兩件,並上報了漢字回文的內容。「番、漢原文二件」當時都上報給了乾隆皇帝。三王昌代找到了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番字回文」,是用爪夷語寫的,即阿拉伯字母寫的馬來語,並將之翻譯成日本語。我請吉辰由日本語再翻譯成漢語:
統治蘇祿王國的蘇丹陛下穆罕默德·阿茲姆丁,致書於知交與友人S-N-T-K和P-W-A-Y(三王昌代認為可能是廈門同知劉嘉會、福建兩司督撫諸人)。先是,為令S-M-B-Y-NG(三王昌代認為是王三陽)將欠款返還船長T-A(?)-G-Y與A-S-K-N(三王昌代沒有說明,吉辰認為應當是漢文史料中的王四簡和楊得意),並將付與兩人後之餘款經由S-N-T-K和P-W-A-Y交來,亦即將大宗銀幣送呈蘇丹陛下一事,曾(以蘇丹的文書)有求於H-Y-H-NG。
一百六十五銀幣、小珍珠一粒、白燕窩一斤已經收到,並已送呈(蘇丹)。聽聞卑劣狡詐至極的S-M-B-Y-NG已被處死,蘇丹陛下甚為欣悅。另外,如蘇丹陛下的兄弟(三王昌代在此後的「兄弟」一詞後都註有「密友」)S-N-T-K和P-W-A-Y所指示的,若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詐的中國人,蘇丹陛下很樂意聽取兄弟的指示,征詢兄弟的指示。(蘇丹)所考慮的便是如此。不過,蘇丹陛下尚未(向周邊地區)送出(記載上述內容的)文書。這是因為,如今已經沒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詐的中國人。
此後一兩年間,您的兄弟蘇丹陛下倘若還在(蘇祿王國),這片土地上居住的中國人如有狡詐者,蘇丹陛下定當遵奉兄弟的指示。縷述如是,謹此擱筆,祝君平安。
兩者相較,內容相差頗大,蘇丹稱福建官員為「兄弟」,主語也多有變化,但已經沒有了「敝國遠處海隅,仰沐天朝德化,久在怙冒之中」,「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實為感激之至」兩段含有宗藩意義的話。
這雖然是一件咨復文,但從文字來看,蘇祿的表文在翻譯成漢文字時有沒有「創造性」地改寫?由於目前沒有找到蘇祿表文的蘇祿文(爪夷文)原本,我們只能從這件咨復文去推論。
三王昌代完成了清朝與蘇祿王國關係博士論文,是用日本語寫的,目前也沒有出版。
南掌表文的翻譯過程
最後再來看「南掌」。
清朝前來朝貢的「南掌」,即瑯勃拉邦,位於今老撾北部地區。老撾的歷史頗為曲折,此處不表。南掌國雖與清朝建有宗藩關係,清朝官方文獻也存有南掌國表文的漢文字譯本,但我們現在還沒有找到南掌國文字的原本。老撾國內很可能已不藏有相應的歷史文獻。澳門大學一位碩士研究生在萬象學習老撾語,同時又到處尋找老撾史料,一無所獲,只覺得自己是無米下鍋。他提出了許多假設,說明官方文獻遺失的原因。但假設若無法證明,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們在萬象考察時,去了老撾國家大學,參觀該大學的圖書館,歷史門類的圖書很少,有法文、英文、泰國文和中文的著作,基本沒有看到老撾語的歷史學著作。我們很想向老撾專業歷史學家請教,但現在還不知道他們在哪里。
老撾國立大學圖書館,老撾語歷史書甚少,看見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法文版。
老撾是一個小乘佛教的國家,與緬甸、泰國相同。在老撾,在緬甸,我的感覺是這些國家的君主、官員和民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宗教,緬甸修佛塔尤多。他們更注重向神訴說著自己的祈求,而不太注重世俗的功績。這與崇尚儒教的國家是大不相同的。我雖然沒有進行全面的史料調查,但從感覺上說,緬甸、暹羅、老撾、蘇祿都是缺少史料的國家,老撾與蘇祿會更少。這與崇尚儒學的中國完全不同。
雖說在老撾還沒有發現大量的史料,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研究生李坤睿(現為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教師)卻在中文史料中發現了南掌國「表文」如何被「創造性」翻譯,發表論文《「南掌即老撾」謬說考》(《清史研究》,2009年,第四期)。該論文稱,1729年(雍正七年)南掌國使節來雲南獻象,「來文」被雲南官員改寫為符合朝貢標準的「表文」。其論據有四:
一、清人倪蛻《雲南事略》記載南掌國遣使與雲南地方當局交涉的最初情形:
先是茶山有變兵,民逃入南掌者頗多,事平而歸,俱無恙,當事賞賚之亦厚。至是遣人持緬文至,譯曰:「南掌島孫小的嘎哩嘎撒必稟大老爺下:小的們是外邊夷人,在先兩次有兵,百姓們到我地方上,他們遭難的人,我們都是好好待承的去了。大老爺兩次賞我們綢緞布匹東西,我們地方苦寒,沒有的出產,有象二只送大老爺轉交天朝吧。」元江府知府遲維璽據實稟報。當事以欠恭敬,令維璽確定款式而行。時有千總陳綸,系武舉,工書,頗通文理。乃與素來行走阿瓦、通曉緬文之人商議,編蒲為表,而以金葉書之。並原來之叭花先六目,即令陳綸伴送入省。當事亦以外國使臣待之,將奏送入京。而其二象道死,乃以部購已至之象抵解焉。
這個故事說的是中國邊民因亂而至南掌國避難,雲南當局事後向南掌國頒賞。南掌國國王「島孫」送了兩只象給雲南地方官府。元江知府遲維璽據實上報,省府要求修改。而這個故事中所稱南掌國表文的原文為「緬文」,而不是老撾文字,後面的史料皆稱「緬文」,具體原因也不太清楚。
二、光緒《雲南通志》卷一九六《南蠻志·邊裔》,記錄了南掌國表文的翻譯:
雍正七年,老撾南掌國蘇嗎喇薩提拉島孫差頭目奉銷金緬字蒲葉表文,馴象二頭謁臨元鎮,投請入貢。經督撫核明,老撾系俗名,南掌系國號……譯緬字表文,其詞曰:南掌蘇嗎喇薩提拉表文投獻北京天朝皇帝。叭拉札灑拉(這通表文)。蘇折利薩巴薩側哩(是抒誠向化請安的),色利達鮓賽乃呀鈀札那合他(小的掌管南掌地方,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天朝)。松碟麻哈坦(南掌國號)蘇嗎喇薩提拉(南掌島孫官名)米拍臘灑薩賽色利米達(時時刻刻想著,喜歡得狠,即誠歡誠忭之意)。米鈀臘壩納幹掌松多墨太召法王拉乍給哈(有象二條進貢北京天朝皇帝)。白黑他喇敬(請曉得罷,即俯鑒愚誠之意),母覽哈紮罷尾擬得困母籠額喇鮓梯拉(自古老三代以來,開天辟地,有此古禮),召舍秀秀馬屯噶臘罷他你(世世代代到如今了),讖奈馬哈納管喇鮓他你(當今南掌地方安享太平,要求天朝賞恩罷,即俯賞入貢之意),等松費法乍黨欲奈匡巴尾你勿替薩色哩(南掌在天朝車里邊上,該當請安),墨擺那歪乃怕喇乍烘籠本召法王查榻覽敬硃鈀幹(這事情稟明天朝皇帝,從今以後放在心里,即懇祈鑒察抒誠向化來格來王之意)。
前面當屬表文原文,用漢字書寫其讀音,括號內屬漢譯。今天懂老撾語的學者,恐怕也不能根據這些漢字讀音來判斷老撾語的原文,也無法判斷翻譯是否準確;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提出了四個「即」:「即誠歡誠忭之意」,「即俯鑒愚誠之意」,「即俯賞入貢之意」,「即懇祈鑒察抒誠向化來格來王之意」,正是譯者的自我理解。而譯者這四句自我理解,正符合「入貢」「來王」宗藩關係的標準。
西薩旺·馮(1885-1959)銅像,瑯勃拉邦王國最後一位國王,銅像於1975年由蘇聯鑄造。
三、《雍正朝起居註冊》雍正七年九月二十二日(1729年11月12日)記:
老撾南掌國蘇嗎喇薩提拉島孫差頭目人等投赴車里關營進貢象二只、蒲編金字表文一道,內稱:「小國離天朝最遠,聞得黃河水清,知大聖人治世。小國數年以來安享太平,年年豐熟,通國歡慶,感戴皇恩,乞賜轉奏,親叩闕廷。」
這是清朝收到的南掌國表文漢文字正式譯本,其文字來自於雲南總督鄂爾泰的奏折。其中特別有意思的是「黃河水清」「聖人治世」兩句,南掌國主真有這般學識嗎?南掌國主真的知道清朝正在為「黃河水清」大呼「聖人出」嗎?「黃河清、聖人出」本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故事」。1726年(雍正四年)底至次年初,黃河水清了較長時間,雍正皇帝將此視為「上端」,專遣大臣致祭河神,特頒《禦制黃河澄清碑》,勒石於江蘇清口(今淮陰區西南)和河南武陟縣河神廟內,以志其事。此事僅過了兩年多,鄂爾泰如此上奏,直是露出破綻,目的正是歌頌雍正皇帝是「大聖人治世」。
瑯勃拉邦王宮側面,1902年由法國建造。
四、光緒《雲南通志》卷二○六《南蠻志·奉獻》,記錄了雲南總督鄂爾泰對全部情況的上奏,並歌頌雍正皇帝的「聖德」:
……據汛防猛灑目兵康天錫、蘇鳳彩等稟報:五月初六日,老撾南掌國王子島孫差叭目五名、先十二名、後生八十名,備象二只進貢天朝,懇求總督轉達……又據前委協辦軍務之元江府知府遲維璽報同前事……令知府遲維璽照管來省……至閏七月十五日,據南掌國蘇嗎喇薩提拉島孫差頭目叭猛花、叭猛臘、叭細禮、松發帶先目人等,捧銷金緬字蒲編表文一道,赴車里、思茅地方軍營投見,備極誠懇……隨令通事詢問,據稱:「小的們南掌地方,接連車里邊界,去年有橄欖壩擺夷多事逃至南掌,猛灑地界官兵追到,並不擾害村寨,並不妄殺一人。又聽得漢人們說,天朝皇帝仁明海外,人無有不服,黃河水清了數月。我南掌主子說,黃河再不聞清,今黃河水清,一定是大聖人掌天下。因此差來進貢,備象二只、蒲編金字表文一道,懇求總督奏達。見我主子遠來的心。」等語。又問來差金字表文為何寫在蒲葉上,據稱:「小國沒有紙,敬天敬佛才用蒲葉寫金字。若文書用芭蕉葉寫字,其餘俱竹片子寫字。這蒲葉金字進貢皇帝與敬天敬佛一樣」等語……伏查老撾系俗名,南掌系國號……即古之越裳氏,僻處雲南之極西,與交趾、緬甸交界……自周成王時獻雉之後,數千百年來,未聞入貢。雖元、明之初,名屬內附,然皆迫於壓制,並非出自肫誠,未有不加兵威,不事招致而自效恭順、萬里遠來如今日者也。茲蓋恭遇我皇上光被四表,澤及萬邦。聲教無所不通,囊括無雷之國;懷柔鮮有不至,包涵出日之鄉。重譯來朝,聖人興而萬方作睹;梯航致貢,文德盛而四夷鹹賓……斯誠我聖主德無不屆,遠無不來,風動時雍,固無間於外域者。(相關的內容又見於《朱批鄂太保奏折》,《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十五冊,字句略有差異)
「周成王獻雉」典出於《尚書大傳·嘉禾》,說是周成王時越裳氏來獻白雉,稱:「中國有聖人,盍往朝之?」古代越裳國的位置,今天仍不能完全確定,鄂爾泰卻認定為南掌「即古之越裳氏」。鄂爾泰將南掌國獻象與傳說中的越裳氏獻雉相比照,目的仍是「頌聖」。值得注意的是,前引1750年(乾隆十五年)緬甸表文之漢文譯本,亦有相同的語辭:「緬甸近在邊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國之有聖人」,提到了「河清」,也稱讚乾隆皇帝是「聖人」。
李坤睿的論文關注點甚多,南掌表文的翻譯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涉及到清朝與南掌國關係的諸多方面;論文在史料查證方面,亦尚未達極致。然從他的論文中可以看出,清朝與南掌國之間的宗藩關係,很可能與清朝官方文獻的記載不一樣。
茅海建
澳門大學歷史學系特聘教授
華東師大歷史學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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