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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林及其著作
所謂世界有三大表演體系,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創立的體驗派、布萊希特創立的表現派、梅蘭芳所標誌的寫意派,我在此前的文章裡,有過幾次人云亦云。仔細斟酌起來,三大體系之說,至少在本世紀初,還很難成立。既稱體系,必得有理論支撐,其理論應有著述體現,前兩種體系,斯氏有《我的藝術生活》《演員自我修養》等論著,布萊希特有《戲劇小工具篇》《戲劇小工具篇補遺》,他去世後更有人整理出七卷本《布萊希特劇論全集》,但所謂梅蘭芳為標誌的寫意派,理論著述在哪裡?梅蘭芳雖留下一部他本人口述、別人記錄整理的三卷本《舞臺生活四十年》,其中有些零碎的可稱為表演理論的表述,但根本不成體系,沒有形成自圓其說的完整理論。
三大表演體系之說,應該肇始於1935年春,梅蘭芳應蘇聯對外文化協會邀請,率團赴蘇聯演出,當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剛好都在莫斯科,一起觀賞了梅蘭芳的精彩演出,令他們大為震動,在那以前,他們沒有見識過京劇,一旦由梅蘭芳等中國京劇演員,將於他們而言絕對是異趣的戲劇展現出來時,都不免自嘆井蛙,原來戲還可以這樣演!演員還可以這樣作為!給與他們的心理沖擊,令他們自發地奉獻上「第三種戲劇表演體系」的桂冠。其實梅蘭芳不過是「隻緣身在此山中」,他以及他所熟諳的京劇,於西方而言,如空谷幽蘭,自在芬芳,是一種優美的客觀存在,卻並無理論體系闡釋,斯氏、布氏,以及那時候在蘇聯戲劇界也屬鼎鼎大名的戲劇家丹欽柯、特烈傑亞柯夫、梅耶荷德,電影導演愛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他們面對梅蘭芳所標誌的中國京劇表演體系,一致驚嘆「山外青山天外天」,但梅蘭芳拜訪回中國以後,他們也沒有從客觀的角度,對他們所見到的「驚為天人」的表演體系,從理論上加以分析——這本來也不該是他們的活兒。
我想,應該不是我一個人,久久地期待著,有一個中國人,站出來,把梅蘭芳所標誌的、京劇表演藝術的,那客觀存在了二百多年的獨特體系,理論化,使其真正能與斯氏、布氏的表演體系三足鼎峙。
首先,當然期待戲曲理論家。但戲曲理論家並沒有京劇表演的實踐經驗。沒有表演經驗當然也可以著書立說,創建京劇表演體系的理論,可惜至少到上世紀末,我沒有看到這方面專家的這種專著。像齊如山、翁偶虹那樣的京劇行家,與京劇表演藝術家密切合作過,也寫過不少涉及京劇藝術的文章,其中也不乏論及京劇表演藝術的特色、訣竅、壼奧的片斷、金句,但就跟梅蘭芳留下的關於京劇發展應該「移步而不換形」的說法一樣,完全沒有構成理論體系,不成其為鼎之一足。
京劇表演藝術家們呢,大多數只能演,缺乏口才,更駕馭不了文字,有的表述能力強一些,像荀慧生,我讀過他的《荀慧生演劇散論》,其中《演人別演「行」》《三分生》《略談用腔和創腔》《談演員眼睛的運用及其他》等篇,都有從演出實踐中升華出的形而上思考,精彩,精辟,但離理論的高度,還差得比較遠,更談不上什麼體系。
最好是有這樣的人才,具備幾方面的要素——一是有京劇表演的實際經驗,二是有一定的文化修養,三是有很強的表述能力,四是有創立體系提出成套理論的雄心,五是有克服困難鍥而不舍的做事毅力,六是還具備經濟無憂享有空閒的生活條件,由他出馬,來帶頭創建京劇表演藝術的理論體系。
2020年1月9日,我到長安大戲院看戲,是那種有手巾把、蓋碗茶、小零食,坐太師椅的貴賓席,開鑼前,忽有一男士到我身邊,躬身遞我一本書(書名見後文)和一張名片,跟我說希望我能看看他的著述,當時劇場燈光已漸暗,急迫中,他用最簡約的話語告訴我,他這本書是講京劇藝術表演體系的,最核心的觀點是「三身」,比如馬連良,首先有他那具備特殊素質的真身,然後是他進入行當修煉成的藝身,最後他成功地化身為藝術形象,被人們稱為活諸葛亮……鑼聲響起,他忙彎腰離開。散戲後,助理焦金木開車送我回家,說他聽見了那位先生的幾句話,印象非常深刻,他本是不會欣賞京劇的,陪我看來看去,漸覺有趣,今天這位贈書先生舉例道出的「三身」,像忽然亮起了個手電筒,讓他也有了照亮京劇表演奧秘的探究興趣。
後來兩天,我翻看這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7年10月初版的有268個頁碼,24萬字的大著,焦金木則幫我從網上查閱著者李崇林的資料,我得承認,此前我並不知李崇林何許人,原來他是原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京劇團的老生演員,比我小六歲,如今也已經過七十了,演過很多劇目,後來還編劇、導演,是個全才。原戰友文工團京劇團,最著名的演員是小生行當的葉少蘭。慚愧的是,現在文工團已經解散,我仍未觀看過葉少蘭的現場演出。李崇林十八歲前在天津戲曲學校師從楊寶忠先生,七十多年前有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四大須生」之稱,一度更有「十生九楊」之說,但楊寶忠雖是楊寶森堂兄,卻師從的是餘(叔巖),倒倉後成為著名琴師,他指導李崇林,應該是把餘派與楊派的精華都予以傳授。李崇林十七歲演出過不僅要唱還要紮靠舞刀的《定軍山》,上世紀70年代分配到文工團,參演《沙家浜》《杜鵑山》《紅色娘子軍》,80年代後演出《四郎探母》《秦瓊賣馬》《失·空·斬》《大·探·二》等大量傳統戲,舞臺經驗非常豐富。李崇林退休以後,成為民間宣講普及傳授弘揚京劇藝術的活躍人士,是中國戲曲學院、清華大學成人教育學院的客座教授,在電視上、網課上,他的教唱、講述非常受歡迎,有口才,文字表達能力也很強。這樣一位人士出書為京劇表演體系搭建理論架構,正是我期待已久的,真是相見恨晚!
右圖為李崇林在《四郎探母》中飾演楊延輝
李崇林2012年為自己的三身理論著述到國家版權局作了登記,到目前未出現抗告,可見其理論體系確屬獨家獨創,不僅戲曲界,整個文化界,乃至於社會各方,都應予以關註、重視。世界三大表演體系,其中中國京劇這一體系,如今終於有了理論建樹,怎能不為之歡欣鼓舞呢?
我細讀了李崇林的大著,首先是讚嘆。
他這本書分十二部分,最精彩、篇幅最大、最重要的是第三部分。在這部分裡,他詳盡論述了京劇表演體系的「三身」這個理論概念。
第一,是真身。斯氏、布氏體系裡的演員,不也各具真身嗎?乍看,真身這一提法,似不稀奇。但李崇林從京劇演員養成的「聲音、形象」以及「思維」「光環」三個層次細加論述,就讓我們明白,京劇演員和斯氏、布氏那兩種體系的話劇演員的生成,有重大區別。斯氏、布氏對演員也有各自的要求,比如此氏要求演員從自身生命體驗中找到與角色相對應的「種子」,去抽芽、伸枝、開花、結果,完成還原角色的任務;布氏要求演員保持跟角色的距離,不要再現而要表現某個現實生命的存在,引導觀眾處於「喂,您在看戲」的間離效果;京劇則以程式化的唱、念、做、打、舞來完成角色創造,在演員選材上,有所謂「祖師爺賞不賞飯」的真身前提,然後在滿足基本條件的前提下,又鼓勵演員根據自身條件自主發揮,如梅、程、荀、尚四大名旦,梅以中規中矩到極致而令人激賞,程則另創幽咽婉轉的遊絲腔,荀不以蘭花指為圭臬而偏多用食指表俏,尚故意伸直雙臂令水袖滾落別具風韻。觀眾看京劇,可以感受到如此氏話劇那樣的真實,「替古人落淚」,程式化的舞臺處理也足以與布氏的間離效果媲美,讓觀眾有時又處於「我正看戲啦」的意識中,但無論斯氏還是布氏的話劇,舞臺上的善人與惡人,終歸還是要引出觀眾正當的愛憎,演出過程中,觀眾為惡人鼓掌,是不可能的,但京劇演員的真身要素中,李崇林提出有思維一項,其中還可剝離出演員心智模式的「狂想空間」,他以自己在《鍘美案》中扮演陳世美為例,陳世美是個大反派,按斯氏、布氏體系來演,無論是體驗入手還是間離為計,都不會當場引出觀眾對這個角色的審美歡呼,但京劇表演不一樣,李崇林與李長春合演此劇,李長春扮演的包拯威風凜凜唱出「駙馬爺近前看端詳,將狀紙壓至在爺的大堂上……」觀眾給予熱烈的掌聲彩聲,既是道德心理上的暢快也是對裘派唱腔的審美讚賞,這時李崇林所飾演的陳世美怎麼辦?他就調動起內心的狂想,呀,要鍘我呀!這狂想又調動起他對唱腔的處理,於是將角色內心的膽怯、驚恐,以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的聲腔爆裂狂躁地唱出「大堂之上驗了刀……」他把「刀」字的高音唱得十分飽滿,結果臺下像給予包拯掌聲一樣,也爆發出由衷的掌聲,形成京劇表演特有的一種審美效應。在論述真身部分,李崇林還特別解析了京劇演員光環的形成及意義。所謂光環,就是人格魅力。
對「三身」第二身,藝身,李崇林的論述也是很鞭辟入裡的。斯氏、布氏戲劇體系,雖然也鼓勵演員戲路寬廣,斯氏自己登臺演出,就嘗試過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物,但京劇演員入行以後,雖然也可能有跳槽的經歷,逢年過節的特殊演出裡可以反串,但最後一定要抱定一個行當,成為大寫意演出中的一大套的行當程式的掌控者,在規定的藝身中去完成自己的演藝事業。因此藝身可以說是京劇演員和話劇演員最重大的區別。京劇演員從小開始選材,然後有非常苛酷的童子功訓練,一旦定格於某個行當,則需要先師承本行當前輩的傳授,這種傳授往往是面對面的,一板一眼的,一招一式的,在學藝初期是不允許越雷池的,要求將師傅的傳授先全盤照搬,在舞臺上將前輩的表演藝術還原出來,從形似到神似,待基本上將師傅的玩意兒展現麻利了,這時候師傅就不但放手讓徒弟去發揮,而且歡迎徒弟去闖出自己的新招數,形成新的更好的玩意兒。一個青年人,未經過話劇表演的專業訓練,僅憑靈氣,可以出演話劇角色,比如《雷雨》中的四鳳,從第一幕演到第四幕,但若未經過童子功的訓練,不是隻唱其中一段戲詞,而是登臺去表演整出《貴妃醉酒》,不能下腰,不能臥魚,那就再有悟性靈氣,也肯定演不成。李崇林從「行當」「功法」「造詣」三個層次,來解析藝身的真諦。若不是他諳習京劇劇目與同行表演,加上自身有豐富的舞臺演出體會,對藝身的理論不可能建構得如此細密堅實。
「三身」的第三身,是化身。就是京劇演員具備了良好的真身基礎,又練就成了金剛不倒的藝身,最後在塑造角色的過程中,化身為令觀眾讚嘆的「活某某」。其實京劇的大寫意,登臺角色都已高度程式化、符碼化,比如曹操,任何一個觀眾都不會糊塗到以為歷史上的曹操真會是那麼個大白臉(當然還有眉心抹紅等細部處理)、戴大黑髯口的樣子,但通過演技高超的京劇演員的演繹,卻會形成「他就是那個奸雄曹操」的審美共識,這就是京劇表演體系中最令眾人驚嘆的一種境界。李崇林從「程式化」「韻律化」「藝術化」三個層次對化身進行了詳盡解析。書裡還特別論述了「刻畫」與「刻化」的區別,話劇表演講究刻畫人物,就是要讓觀眾覺得生活中確實存在這樣一個生命,如鏡如畫地呈現,京劇表演則不求「照鏡」「畫像」效應,而是「刻化」即演員通過真身、藝身最後達到化身,比如現在我們能看到程硯秋大師1956年拍攝的戲曲藝術片《荒山淚》,那一年程先生已經五十二歲,本來就個頭高大,兼已發胖,如果以「刻畫」要求,那麼怎麼也不像劇中設定的貧婦張慧珠,如是話劇演出,只好換演員,但京劇表演不一樣,程大師不是「刻畫」而是「刻化」,以其高超的「化身法」,開場不久就令觀眾進入了「幻化」境界,認可了所呈現的就是一個深山貧婦。正因為京劇表演不是「畫」而是「化」,所以才有乾旦、坤生,一個兒童扮成諸葛亮演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一個胖老頭清唱《鎖麟囊》中「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都能讓觀眾欣然接受,因為京劇表演的至高境界是演員與觀眾同入幻化之境。
我在上述介紹李崇林的三身理論的時候,多是用我自己的閱讀心得,包含我個人多年觀賞京劇的體驗來表達,並不一定都是李崇林書裡寫的。但我相信自己是他的一個知音,我所接受到的資訊,與我表達出的資訊,或許表達方式不同,但基本上應該是對等的、相容的。
我與李崇林長安大戲院匆匆一面,之後就遇上了新冠肺炎疫情,我們兩個逾七十歲的老人,遵從宅在家中不出門的防疫要求,但也都沒閒著,我把新的長篇小說收了尾,他則錄制推廣普及京劇藝術的網課,其間我們幾次電話長聊,討論他所架構的京劇表演藝術的理論,我在表示驚艷讚賞之後,也坦誠地提出意見。
現在他這部大著書名是《京劇藝術表演體系·「三身理念」定律》,我直言不妥。理念,指的是認定的想法,一般都濃縮為簡單的表述,如「人類一定能戰勝瘟疫」「世界最後一定大同」,你現在明明是提出了一套理論,而且京劇表演體系也需要理論表述,為什麼偏說是「理念」呢?再,三身理論,這個符碼已經很明晰很響亮,為什麼綴上「定律」?而且,依我想來,定律應該多用在自然科學中,比如牛頓三大力學定律、阿基米德浮力定律等等,在設定的前提下,定律是不容違反的,也是不需要再商榷的;當然,社會科學中,有時候也會使用定律一詞,也是一旦宣布為定律,便不接受質疑;但是現在你創建的是京劇表演藝術的理論,你這個「三身理論」雖然自我圓滿,卻應該是歡迎批評,歡迎商榷,有待進一步完善的,你雖開風氣之先,盤了一個灶,烹制京劇表演藝術理論,也應該允許有人跟進,另盤一灶,烹制出他的京劇表演體系理論。審美問題上,尤其應該持開放的、包容的態度。
我建議他此書再版時,書名就叫《京劇藝術表演體系:三身理論》,從傳播學的角度,使你學術成果的符碼簡約化,不也更有利於口碑相傳嗎?提出如此尖銳的批評,我本以為李崇林會生氣,沒想到他回應我說,聽到一些對他這本書肯定的、捧場的話,但我對他的肯定也好,批評也好,他都感到新鮮,有茅塞頓開、除霾現晴之感,說如果不是疫情尚未解除,都還在自我隔離中,他早開車奔我家來拜訪面談了,不過他很高興有我這樣一位老大哥,他用京劇老生念白宣布,我對他「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啊呀,他可是練過童子功,能紮靠耍刀的文武老生,我若真打他,他一反手,我豈不吃大虧了嗎?
2020年3月3日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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