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等一個不確定的你
來了就別走了


這段是我父親讀書時候的親身經歷，目擊者加上我父親有四個人。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我父親十多歲，讀高小。高小時候的班主任姓尹，可能叫尹煥章，這是我根據我父親說的方言音譯的。尹老師很有才華，但在那個年代可能是因為一些原因，只能留在農村，在一個完小里教語文。

我父親語文學得很好，跟著尹老師學寫文章以及練一種我們那邊本地人所創的「仇體字」，與尹老師關係密切。尹老師的愛人精神有問題，平時看著像正常人一樣，但發病時即對人又罵又打，這本來是間歇性精神病的症狀，但讓人害怕的是，尹老師愛人罵人的時候不僅是問候別人家祖宗，更能把人家兩口子被窩里說過的話也復述出來，一邊復述一邊罵人家心里臟想得美。罵到這份上，再好的修養也不頂事兒，全村人都看尹老師的面子，不肯和這瘋婆娘一般見識，但人人都避著尹老師一家走，平常也不來往了，畢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發病，萬一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尹老師家里沒人操持家務，他還有個和我父親年紀差不多的閨女，本該是喜歡漂亮的年紀，但讓自己媽媽鬧得，父女倆都是不修邊幅了。有時候尹老師家里的農活實在忙不過來了，就會在學校找幾個個子大的學生回家幫幫忙，我父親因為和尹老師關係好，因此經常幫他幹活。
有一次和其餘三個同學去幹活的時候，就遇到尹老師愛人發病了。

雖然過去了將近五十年，但我父親對那個場景仍然記憶深刻。

尹老師的愛人站在炕上，蹦著高兒，滿村人罵，自村西頭兒一家一戶地罵，誰家對老人不好，誰偷了人家園子里種的香菜胡蘿蔔，誰家小媳婦兒和誰家打光棍的小子哪天在哪辦好事兒了，繪聲繪色，左鄰右舍頗有人想出來聽聽，但又害怕一會兒就要罵到自己家，只好隔著一道牆，壓著聲音對尹老師說，趕緊管管你家媳婦兒吧，也不能人家做什麼你就說什麼啊。尹老師聽多了也覺得挺不好，農村這點破事兒全特碼讓你說了，以後再和外地人介紹我縣民風淳樸這心里沒底兒啊，再說身邊還有四個半大小子呢，人生觀沒確立，還不到學習鄉土文學寫作手法的時候，可不能讓這個瘋婆子再瞎叨叨了。

尹老師仗著自己一家之主的威嚴，對著自己老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吼一聲：罵幾句過癮就完了，一天你全說完了，以後不罵了啊！

這一巴掌可打了馬蜂窩。尹老師愛人噌的一聲就竄了起來，我父親和我說那竄地老高，幾乎就要捅破天棚，我一直想像不出那得有多高，直到後來看三國，讀到諸葛恪用頭撞房梁，心里才基本能想像出個圖畫：蓬頭垢面，披頭散發的一個婦女，臉上顯現出猙獰的表情，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頭頂去撞天棚。

這回尹老師愛人罵的就是尹老師的事情了。但尹老師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愛人罵來罵去只有小時候尿炕，三年自然災害給寡婦送餅子，反右的時候像個傻子一樣，為了幫別人自己被打成右派的事情，可能是罵來罵去，這老娘們兒自己也沒意思，忽然沒有徵兆地，就去撲打尹老師的女兒，也就是她自己生的閨女。一邊打一邊喊「你個臭教書的，你以為，你能把我怎麼滴！啊？你知道我是誰？我就是纏著你了，我弄死你全家啊~！」總之是什麼惹人生氣喊什麼，這喊到後面聲音都喊劈了，聽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尹老師太陽穴邊出現一條大青筋，隨著心跳，一蹦一蹦的，我父親那時候也插不上話，和其餘三個同學就看著尹老師，生怕尹老師氣壞了。

尹老師反倒慢慢鎮定下來，先是安排我父親和他三個同學一起攔住瘋婆子，別把自己閨女的臉抓花了，一邊走來走去從各個角度看自己媳婦兒。看了有那麼一會兒，忽然暴跳上炕，一腳踹翻了正跳到半空還在破口大罵的瘋婆子，隨後一把，把自己媳婦兒外衣給撕下來了，我父親他們幾個小孩子哪見過這事兒啊，心想尹老師不會也魔怔了吧。

尹老師一手攥著自己媳婦兒，另一只手把我父親加上尹老師閨女幾個趕到院子里，說我讓你們進來再進來！

跑到院子里的我父親他們，就聽屋里鬼哭狼嚎，簡直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就聽尹老師在屋里喊，這是你麼！然後就有一個女聲喊，就你還想擒著我！然後尹老師又喊這是你麼！女聲跟著喊，你抓不著我！

過了老長時間，尹老師把我父親五個叫進了屋里。只見尹老師半跪在炕上，一手緊緊攥著自己媳婦兒腋下，一副金剛怒目的神情，尹老師的媳婦兒臉色蠟黃，但精神已經恢復正常，再看她兩只胳膊上，竟然插了四五根納鞋底子的大針，可這些紮針的地方，是一滴血都沒有。

尹老師看到我父親他們五個都進來了，就問自己媳婦兒，你到底藏在哪呢？

我父親五個聽了，那腦袋嗡的一聲，這尹老師也被傳染上精神病了，這是問了個什麼問題？

只聽他媳婦兒有氣無力地還嘴硬呢，「你找不著，你要是真找著了，我就跑，你媳婦兒就算完了。」

尹老師太陽穴邊那條消失的大筋又蹦了出來，回來對我父親他們四個喊，去茅廁拿糞叉子，把我家周圍的草垛全掀了！

他媳婦兒喊完就開始冷笑，那臉上的表情就不像是一個人的了。

尹老師又抽出一根大針，直接穿透了他媳婦兒的胳肢窩，松了攥著他媳婦兒的那只手。平復了一下心情後，對他媳婦兒說，你先待著，你看我能不能找到。

說完就帶著我父親他們幾個出去把周圍的草垛全給掀了，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到。

尹老師又帶著我父親他們幾個姑娘小子，在家里一點一點翻，大有翻不出點什麼誓不罷休的勁頭。尹老師翻完了側廂房、雜物間、院子、過鬥，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找到。這時候他媳婦又有精神了，就喊你一百年也找不著我呀！

尹老師回頭喊了一句，我知道你在哪了！你在炕底下！

他媳婦兒一下就呆了，嘴里還狡辯，別咋呼我了，你當我彪啊！

尹老師一看這反應，基本就確定了，趕緊讓我爸他們四個同學上房頂用草先把煙囪堵上了，然後套上了一個麻袋。又讓自己閨女趕緊燒火。

這可了不得了，尹老師的媳婦在炕上是又蹦又跳，又尿又拉，總之是可勁兒折騰。

燒了得有半個鐘頭，我爸他們四個就感覺套在煙囪上的麻袋里竄進一個東西，勁兒很大，四個人拉著麻袋沿兒都差點沒拉住。尹老師見抓著了，就讓我爸找了根繩子紮住了麻袋口兒，從房上踢了下來。

這下尹老師的媳婦兒徹底老實了，撲通一下就跪在了炕上，一個勁兒磕頭，「尹老師哎！你饒了我這一次，我讓你當官啊我讓你發財！我保你子孫萬代，我保你家里出大官兒！」

尹老師一手提著麻袋，一手指著自己媳婦兒，「你不是挺歹毒麼？你不是挺厲害麼？今兒我讓你知道你是怎麼死的！」說著就掄起了麻袋，想把麻袋里的東西活活摔死。

尹老師的老婆突然一步跳下了炕，抱著尹老師的腿就貴了下來，一邊哭一邊說「老尹，你摔死了它，我也活不成了，看在咱倆這麼些年的情分上，你救我一條命，放了它，咱以後好好過日子。」這回的聲音已經完全是尹老師愛人的聲音了，沒有竭嘶底里，只剩下說不出的淒涼哀婉。

尹老師心軟了，媳婦兒不嫌棄自己是個右派，嫁給自己還生了個女兒，只要媳婦兒能變好，怎麼樣都行啊。

尹老師放下手里的麻袋，對麻袋里的東西說，你走吧，走到一千里以外，不要再遇到我，要不然下次一準兒摔死你！

麻袋里的東西哀嚎著，尹老師的愛人也跪著不停磕頭，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尹老師帶著麻袋走出了院門，一手解開了麻袋口兒，一邊喊，走！走到一千里以外！

只見麻袋里嗖！竄出了老大一只狐貍，頭也不回地跑沒了。等到尹老師看不見狐貍了，只聽屋里尹老師的愛人又變了聲音「姓尹的！你等著！」

尹老師面如死灰，癱坐在了外面的黃泥地上。

半多年後，尹老師的愛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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