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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詞編年校註》
「春鶯囀」與「囀春鶯」
劉淑麗
蘇軾有一首名詞《滿庭芳》:「香靉雕盤,寒生冰箸,畫堂別是風光。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雙歌罷,虛簷轉月,餘韻尚悠揚。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報導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親曾見,全勝宋玉,想像賦高唐。」此詞題作「佳人」,作於宋熙寧十年(1077年)春的東京西園,駙馬都尉王晉卿的席上(據《蘇軾詞編年校註》,鄒同慶、王宗堂校註,中華書局,2002年版),是為王晉卿愛姬囀春鶯所作(張宗橚《詞林紀事》卷五)。王晉卿即王詵,開封人,能詩善畫,宋熙寧二年(1069年)尚英宗女蜀國大長公主,為蘇軾好友。
《漁村小雪圖》卷 北宋 王詵(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官網)
全詞寫得旖旎香艷,皆因囀春鶯為王晉卿愛姬的身份。據說囀春鶯「善歌」,「為國色」(《彥周詩話》),「色藝兩絕」(《蔡絛詩話》一〇五),上闋也確實通過「膩玉圓搓素頸」形容囀春鶯膚白貌美,「藕絲嫩、新織仙裳」形容其衣著華貴,「雙歌罷,虛簷轉月,餘韻尚悠揚」形容其歌喉婉轉嘹亮、歌聲美妙悠揚。這首詞由於特定人物及暗含故事情節,在宋代被敷衍成故事廣為傳播(張鳴先生《宋詞文本傳播中的故事演繹現象:以蘇軾〈滿庭芳〉為例》有詳細的梳理與考證)。甚至由於「金釵墜」典故的巧妙運用,更被稱為「眉山公‘金釵墜’之詞」,並認為是體現了「一時風流蘊藉」(王宗稷《蘇文忠公年譜》)。
為什麼唯獨「金釵墜」一詞被用來借代這首詞呢?大約與其所化自唐詩有關。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載:「張祜客淮南幕中,赴宴,時杜紫微為支使,南座有屬意之處,索骰子賭酒。牧微吟曰:‘骰子逡巡裹手拈,無因得見玉纖纖。’祜應聲曰:‘但知報導金釵落,仿佛還應露指尖。’」顯然,蘇軾的「報導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化自張祜之詩,一目了然。但蘇軾為何選取張祜詩來敷衍成詞句,顯然有更深一層含義。張祜有一詩很著名:「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此詩題為《春鶯囀》。
想必大家已注意到,王晉卿寵姬囀春鶯之名起得蹊蹺,顯然是藝名。這大約與她善於歌唱、像擁有婉轉歌喉的春鶯一樣有關。但從張祜詩來看,囀春鶯之名不是空穴來風,是與《春鶯囀》曲有很大關係,或者說是由《春鶯囀》演變而來。
蘇軾是飽學之士,天才的大文豪,其《滿庭芳》既然是為囀春鶯所作,那麼在詞中化用典故時又該括這麼一段隱秘的緣由,是再自然不過了,由「金釵墜」之作者的《春鶯囀》一詩暗指其所獻詞作之主人,既是含蓄婉轉的表達,亦顯示了匠心獨運。因此,這首詞是為囀春鶯所作更確定無疑了。
而蘇軾暗借的《春鶯囀》到底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似亦有必要了解一下。
《春鶯囀》,唐教坊曲名。崔令欽《教坊記》「春鶯囀」條載:「高宗曉音律,聞風葉鳥聲,皆蹈以應節。嘗晨坐,聞鶯聲,命歌工白明達寫之為《春鶯囀》。後亦為舞曲。」在《教坊記》里被列入軟舞曲。據任中敏先生箋訂,《李上文近事會元》四引《教坊錄》,此曲「凡箜篌、大弦未嘗鼓;唯作此曲,入鳥聲,即彈之。」說明《春鶯囀》一曲融入了模仿鳥鳴之聲,想見其音聲美妙。
《樂府詩集》將張祜此詩列入,認為其為樂府詩。而《樂苑》又載虞世南有《大春鶯囀》,蔡亮有《小春鶯囀》,都屬商調曲。任中敏先生還認為《羯鼓錄》中之《黃鶯囀》、《唐會要》中之《春鶯囀吹》應該與《春鶯囀》為同一調。
從諸家記載可看出,《春鶯囀》在唐代較為流行,這從唐詩中也可略窺一斑。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其五《法曲》:「火鳳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其《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之九《胡旋女》:「巧隨清影觸處行,妙學春鶯百般囀。」其《箏》詩:「火鳳有凰求不得,春鶯無伴囀空長。」梁鍠《戲贈歌者》:「曉燕喧喉里,春鶯囀舌邊。」
從元稹的詩可看出,他是將《春鶯囀》作為開元天寶年間流行的胡樂來看待的。在《法曲》中,他說:「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火鳳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在《胡旋女》中,他亦言:「佞臣聞此心計回,熒惑君心君眼眩。君言似曲屈為鉤,君言好直舒為箭。巧隨清影觸處行,妙學春鶯百般囀。傾天側地用君力,抑塞周遮恐君見。翠華南幸萬里橋,玄宗始悟坤維轉。」元稹反思安史之亂,認為過度的胡化導致了安史之亂的最終爆發。而其中重復提到的《春鶯囀》曲即是作為繁弦急節、具有蠱惑魅力的樂曲呈現的。不止如此,張祜的《春鶯囀》亦是吟詠開天時事。興慶池,唐玄宗時期興慶宮的重要景觀。興慶宮曾為唐玄宗潛邸,玄宗即位後大肆擴建,是開天時期的政治中心,亦是玄宗與楊貴妃長期居住的地方。因此張祜《春鶯囀》詩有「太真先把一枝梅」句,而「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傞傞,醉舞貌,一為舞姿飄曳之義,描繪《春鶯囀》舞曲軟媚、令人沉醉之態,藉此亦明了元稹反復揭露之包括《春鶯囀》曲在內的胡樂胡舞的眩人心目,令玄宗沉迷而不自知,最終丟失了政權。清人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即說:「唐人詠明皇、太真事者,不可枚舉。如元、白《連昌宮詞》《長恨歌》二篇其最著者,又如李義山‘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之類亦多矣,豈皆同時目擊者耶?即祜樂府《春鶯囀》《雨霖鈴》等作,皆追詠天寶間事。」可知元稹詩中的《春鶯囀》曲、張祜的《春鶯囀》詩,都關涉李楊開天舊事,成為這類故事的點綴。其中有汲取歷史教訓之義,但時移世易,未嘗不有渲染李楊風流故事的一面。這恐怕是唐代《春鶯囀》曲流行的時代原因。
那麼,「春鶯囀」是如何演變為「囀春鶯」的?資料欠缺,難以具體測定。但五代王仁裕《荊南席上詠胡琴妓二首》其二,或可間接顯示這種演化。其詩雲:「玉纖挑落折冰聲,散入秋空韻轉清。二五指中句塞雁,十三弦上囀春鶯。譜從陶室偷將妙,曲向秦樓寫得成。無限細腰宮里女,就中偏愜楚王情。」這是目前筆者所見最早出現「囀春鶯」一詞的詩歌。或許在王仁裕時代,已經有《囀春鶯》曲,抑或其所提到的「囀春鶯」,亦是指《春鶯囀》。而且,《春鶯囀》作為胡曲被用胡琴演奏,已是現實。結合蘇軾《滿庭芳》詞的「寒生冰箸」「想像賦高唐」,亦可看出王仁裕此詩首、末兩句的些許影子,那麼如若說蘇軾詞不受王仁裕此詩的影響,似乎說不過去。但到了宋代已有明確記載,有「高大石調《囀春鶯》」(《宋史·樂志·教坊》),雖無更多資料獲知《囀春鶯》與《春鶯囀》是什麼關係,但《囀春鶯》由《春鶯囀》啟發、孳乳而來,這一點應該是成立的。
《春鶯囀》曲不僅對唐人影響頗大,對蘇軾之前或同時代人的影響,亦不可謂全無。宋人韋驤(1033年-1105年)有《聞胡琴一首》:「輕攏慢撚手應心,如出自然非以學。露蟬淒咽春鶯囀,變化逡巡動寥廓。」《詩人玉屑》卷八引《東皋雜錄》載:「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鳥,塗窗行暮鴉。’」黃庭堅詩的初稿亦寫到了「春鶯囀」。
因為《春鶯囀》曲的普遍流行,以及宋代出現的《囀春鶯》曲,還有我們可確定的《春鶯囀》曲所具有的特質,如曲中融入美妙的鶯鳴聲,如為令人陶醉的軟舞,還是繁弦急節、眩人心目、令人沉迷的胡樂,因此,王晉卿寵姬以「囀春鶯」為名就毫不奇怪了。因為正如眾多記載所言,囀春鶯生為國色,極善歌唱,且色藝兩絕,兩者之間有複雜交錯的關聯。
而王晉卿與囀春鶯的情事,亦可感可嘆。《宋史·英宗四女列傳》載長公主「性不妒忌,王詵以是自恣」,後來長公主病逝,王晉卿因為之前的「自恣」行為,再次被貶。長公主的不妒中,應也是包含了對於王晉卿與其寵姬囀春鶯親密關係的容忍。後因王晉卿被貶,囀春鶯流落民間,改屬他人,王晉卿思念舊姬,知其他屬後感嘆「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其門客擴展為詩:「幾年流落向天涯,萬里歸來兩鬢華。翠袖香殘空浥淚,青樓雲渺定誰家?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回首音塵兩沉絕,春鶯休囀沁園花。」王晉卿更有《蝶戀花》為囀春鶯作。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