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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武漢封城的第三天,大年初一,收到了李修文的《枕杜記》,沒隔幾天又接連收到其他幾篇,並說還在繼續。這些寫於疫情漩渦中心的文字,既克制又洶湧、既細膩又磅礴,平靜中飽含著力量,為我們熟知的詩句和詩人賦予新的脈動,使人在重溫杜甫、劉禹錫、元稹等詩意的同時,更體會「我」、體會江東父老、體會天下蒼生的命運輾轉和苦樂人生。
與作家以往的創作不同,這一次他向著歷史深處的人和詩意行進,為今人展現這些詩句的心血與道路。作家試圖透過這些古詩,以自身的真性情體味古人心意、世間冷暖,透視古往今來的人生蒼茫,探索文章千古事的真髓本意。所以,此時作家眼中的古詩,不再是我們在課堂上吟誦的精美詞句和優美意境,而是詩與命運融合時「如是我聞」「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頓悟。尤其在這個特殊的春天,詩由遠走近,由古向我,由物及心,比坐在花前月下、歲月靜好中讀到的唐詩宋詞更透徹、更貼己。這份已經融進作家血液中的詩句和詩意,在「我」之命運與悲苦中的印證,亦是中國古詩千百年來不斷被唱誦、記憶、感動的靈魂根本。
《枕杜記》,就是專欄「詩來見我」的開始。
枕杜記
文|李修文
那一晚,微山湖上,我在一個劇組里拍夜戲,天快亮的時候,大風突起,霜寒露重,我便躲進了一大叢蘆葦之中,蘆葦叢里竟然還有一條船,我乾脆在船里蜷縮下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船舷上飛來一只鷓鴣,低低地鳴叫,將我驚醒,當我惺忪著打量天上的月亮和湖上的微波,再清晰地聞見蘆葦根部被湖水浸泡之後發出的清苦氣息,不自禁地,我便想起了杜甫,還有他的死。
——唐朝大歷四年,這一整年,杜甫都行走在他的窮途末路上,為了在兵災離亂中找見一處容身之所,他從洞庭湖起身,先到潭州,又抵衡州,再返潭州,終無所獲,一整年卻已倏忽而過,別無他法之後,他只好住進了江上的一艘小船,自此,他便再沒有了上岸落腳之期:第二年春天,潭州大亂,他只好移舟前行,到了郴州的耒陽縣境內,在一個叫作方田驛的地方,江水高漲,舟不能行,期間,耒陽令曾遣人送去食物,待水退去,耒陽令再遣人探看,但見江水茫茫,杜甫和他所乘之舟早已不知所蹤。
在杜甫死去的兩年之前,他曾經登上過嶽陽樓,在那里,他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昔聞洞庭水,
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
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
憑軒涕泗流。
還是承認了吧,在後半夜的微山湖上,這首詩,就好似蘆葦叢外的微波,沉默著,一寸寸湧向了我,我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未幾又覺得驚駭:難道說,不在他處,不在他時,就在此刻的方寸之內,杜甫之詩已經展開了對我這一具倉皇肉身的見證?顯然,我並未甘願,我當然也知道,那幾年,我浪跡於涇河渭河,鬼混在河南河北,終究未能寫出一個字,一個過去的青年作家,已然變成了一樁笑話,所謂「親朋無一字」,不過是朝雲暮雨一般的尋常,可是,就算如此,杜甫的詩被我不自禁地想起這件事,還是令我五雷轟頂——要知道,過去好多年里,我一直都在躲避他的詩,那些詩,像是烏鴉,一群群,高懸在頭頂,驅趕不去,哪怕不開口,你大概也知道,它們像巫師,正在對你進行持續的指認:年輕人,別逃了,現在,眼前,那些殘垣斷壁,那些踟躕流散,就是你的命。
「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病鶻孤飛俗眼醜,每見江邊宿衰柳」,又或者,「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吟詩」——我還是繼續承認了吧:多年下來,別前,酒後,憐狗也好,嘆鶻也罷,只要杜甫的詩一入眼簾,我便覺得費盡了心機對自己撒下的謊霎時之後就要破滅:是啊,一切都被言中了。之後,不甘願總要劇烈地發作,我終究忍不住,再三對身邊的虛空發出禱告:八方諸佛,如你們所知,萬物有靈,我也還有救,請你們千萬別放棄對我的治療,總有一天,我會從那些要命的句子里逃出來的。
可是,就像手腕上無法磨削的刺青,低頭看時,當年的荒唐仍然亦步亦趨,時間到了,機緣到了,杜甫之詩,遲早都要棒喝一般現身,再一把揪出我命里的八字,就好像在瀋陽的鐵西區,我和同伴們在廢舊工廠里過夜,半夜里,天降大雪,我被凍醒了,信步出門,在廠區里四處走動,好給自己增添一點熱氣,哪知道,有一只狐貍,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出來,一路跟著我,我走到哪,它便跟到哪,就好像我能帶它去往一個暖和之地;最終,它失望了,在雪中,它與回過身去的我長久對視,再煢煢四顧,最後還是黯然離去,然而,就在它消失在一座巨大的鍋爐背後之時,幾行不斷被我想起又被我不斷壓制的詩,還是像堅硬的雪粒子一般砸在了我的臉上:
四山多風溪水急,
寒雨颯颯枯樹濕。
黃蒿古城雲不開,
白狐跳梁黃狐立。
我生何為在窮谷?
中夜起坐萬感集。
嗚呼五歌兮歌正長,
魂招不來歸故鄉。
終於還是逃不過呵,站在雪地里,回望著眼前如野獸般矗立的廠房和鍋爐,還有車間里的機床上長出的幾蓬衰草,一時之間,我竟悲憤莫名,可能是為了消除一點不堪,也可能所為別事,我忍不住破窗而入,將那些機床上的衰草連根拔起,還是覺得悲從中來,再躍窗而出,在廣闊無邊的雪地里奔跑,直到跑出了廠區;只是,越往前跑,偏偏越像是跑到了杜甫的所行之路上,無非是我跑得快一點,他走得慢一點,抬頭看:雪下得愈加大了,黑雲也愈加層層疊疊,沖著大地越壓越低,怎不叫人想起「朔風吹桂水,朔雪夜紛紛,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雲」?再看道路兩邊:棚戶區連綿不絕,摩托車們被雪蓋住,窮苦人家的爐火卻隱隱約約映紅了窗簾,又怎不叫人想起「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
也許,我的命數,已經千真萬確地被那些烏鴉般的句子釘死了?也許,我活該將諸多妄念棄之於曠野,日行新安道,夜宿石壕村,心甘情願地和杜甫做同路人?事實上,我無數次地想起過杜甫這個人——要是他突然從天而降,來到我的眼前,其時情境,又當如何?是四川行狀,「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還是秦州望月,「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又或是,仍在大歷四年春,從嶽陽至衡州,天地一舟,僅剩的親朋是茫茫江水,所謂「百年歌自苦,難見有知音」?實際上,我經常想起他,有一回,在黃河邊的渡口上喝醉了之後,幻覺出現了,我看見了杜甫,他就擠在人堆里,登上了最後一班渡船,他似乎與我有過短暫的對視,但是倏忽便不見了,我沒看清他,但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他。但見孤月當空,夜幕里塵沙四起,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但是又生怕他招呼我,讓我跟他同路,所以,我反倒撒腿就跑出了渡口,跑向了更深的夜幕。
在夜幕里奔跑的我全然不會想到,該來的終於要來,新綠總會遇見春天,枯木也會被火點燃,我和杜甫,終將有更多的相見。
那是在河北的一個小縣城,為了一點可能的生計,我在此流離已久,這一天,正是北風呼嘯的正午,我出了旅館,到街面上去買一雙鞋,在一家鞋店里,我正埋著頭試鞋,突然聽見一聲猛喝,我驚詫地抬頭,卻發現店主的臉湊近了我的臉,我還繼續著驚詫,那店主卻自顧自大聲喊叫,好在是,很快,我便認出了他:好多年前,在北京,我住在一條巷子里,他在巷子頭上的一家快餐店幫工,由此相識,因為他說他也喜歡寫東西,所以,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沒想到,幾年下來,我還是舊時行徑,他卻已經大變模樣,開起了鞋店。此地相見,當然是大歡喜,他竟立馬關了店門,將我帶回了家,和當初在北京一樣,他買了豬頭肉,又開了一瓶好酒,兩個人就此喝了起來,正喝著,他的一雙兒女回來了,這雙小兒女,站在我們的跟前,卻不上前要吃要喝,就好像早已知道他們的父親迎來了多年不見的故交。
我端起一盤豬頭肉,走向了我的侄兒侄女,眼看著他們笑得越來越歡喜,又看見北風幾乎吹倒了屋外的葡萄架,我竟然流了一臉的淚水,當然,我知道我哭泣的緣由,那是因為諸佛示現般的故交、烈酒和舍利子一般的小兒女,還有,也因為一直在我身體里湧動的杜甫的詩:
焉知二十載,
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
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
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
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
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
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
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
世事兩茫茫。
還有一回,也是跟那舍利子一般的小兒女有關。是在甘肅隴南,我跟著一個紀錄片劇組,到了一個村子,去拍回家過年的城中務工青年,那天早晨,我起得早,在村子里轉悠,忽然聽見一陣哭聲,在濃霧里,我循著哭聲前去,恰好看見一個打工歸來的年輕人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放聲號哭,我沒說話,遠遠地看著他,終於看得真切了——他應該是剛剛到家,一眼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全都穿的是破衣爛衫,臉上,手上,沒穿襪子的腳上,全都是凍瘡,終於無法自制,號哭著,左一個,右一個,將兩個女兒抱在了懷里,良久之後,他如夢初醒,兩只手抖抖索索地從行李里掏出新買的衣服,趕緊給女兒們換上了,那幾件被女兒們換下的破衣爛衫,被他鼓足氣力,就像扔掉災害一樣,遠遠地扔出去了好遠,恰好落在我的腳下,我蹲下去,看著它們,卻又再一回想起了杜甫的詩:
經年至茅屋,
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
悲泉共嗚咽。
平生所嬌兒,
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
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
補綴才過膝。
海圖坼波濤,
舊繡移曲折。
天吳及紫鳳,
顛倒在裋褐。
到了這時候,我難道還要將我的命數從杜甫的命數以及這草木人間的命數里掙脫逃離嗎?在那些句子里,又有哪一字哪一詞不曾見證我的八字以及山河眾生的八字?就像霧氣空茫卻又分明沾染了每一樁名物,又像那年輕人的哭聲未著一物卻又裹雜著多少苦寒與報償,一字一詞,全都真真切切,這真切打哪里長出來的?且容我略作狂想:它是從袒露在腳邊的遺骨里長出來的,由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它是從剛剛被餓死的兒子身上長出來的,所以,「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是的,在驚魂未定的羌村,在故舊凋零的夔州,在「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的哀哭聲中,在「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的劫後餘生中,它們長了出來,只因為,那一具不得安寧的肉身,從未隔岸觀火,他是孤城荼毒後的一蓬草,也是寒夜荒村里的一碗粥,他是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黃粱一夢,也是黃粱一夢里死命伸向陽間塵世的一只手。
於是,在以上諸地,在真切中,實在誕生了——這實在,絕非虛在,它不是漸上層樓,而是跌跌撞撞,頂多只是吞下了驚恐再往前趕路;不是借酒裝瘋,而是唯有憑借醉意,才敢吐出一肚子的勞與苦,又或者,根本就不敢醉。這條實在的路,不來自清虛閣,也不來自廣寒宮,它來自桑麻糟糠的誕生之地,來自於炊煙與被炊煙熏黑的臉,來自墳丘上的漏洞和從漏洞里鑽出的野狐,這條路,十萬八萬里地向前伸展,只為了等待一個人踏上它,那個人,既是他自己,又是所有人,這個人將成為所有人的分身而獲得實在,所有人又將在他的布衣和肝膽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而後,這個人終於出現了,形單影只,自說自話,但是,天若不生他,眾生何以為眾生,詩又何以成為詩?讓我們目送著這個人往前走吧:桑麻長高了又枯萎,貴人們一樣死於刀兵之災,桃花被血澆淋得更紅,灶膛里躲避著戰栗的壯丁,還有更多,村莊與戰場,蚊蠅與麻雀,獨輪車與喪家犬,簷下雨與門前波,及至「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與「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及至這個人在世上能夠看見和歷經的一切,這一切啊,終於有了父親,沒有名字的,他起了名字,之前幾千年未能入詩的,仿佛地底的亡靈挪動了腳踝,再應聲而起,不曾迷亂,不曾號啕,全都和他一樣,有的快走,有的慢走,一個個的,一顆顆的,一塊塊的,終於走進了他的詩、懷抱和骨血里。
至於我,當濃霧被陽光刺破,漸至消散,和那些沒有名字的人一樣,哪怕相隔千年,我也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詩歌里,獲得了一寸一尺的實在,驟然間,我突然想要一本他的詩集,於是,片刻也未停留,我跑出村子,坐上了前往縣城的客車,在縣城里,我幾乎跑遍了所有的書店,最後,在一所中學門口黑黢黢的租書店里,在一堆油膩的漫畫書的中間,我找見了一本《杜詩選註》,因為少人問津,它竟然清清爽爽,最終,我買下了它,一路看回了村子里。
其實,那幾天,因為天寒地凍,我一直發著高燒,盡管如此,在我借宿的人家里,還是借著微弱的燈光將那本《杜詩選註》看到了後半夜,那一字一詞呵,有時候像雨,但我又恨不得立刻就被它打濕,有時候像藥,不用煎熟,我也能將它們全都喝下,漸漸地,高燒開始劇烈地作用於身體,我疲憊難支,還是睡著了;在夢里,我又看見了杜甫,和上次見到他時一樣,他擠在人堆里,仍在登上渡船,實際上,還是連個照面都沒有打上,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就在人堆里。而後,渡船將遠,我便給他背誦起了他自己寫的詩:
天下郡國向萬城,
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
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
男谷女絲行復歌。
在背誦中,我突然醒了過來,茫然四顧,當然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渡船上的背影,那本《杜詩選註》卻掉落在了床下,這時候,窗外下起了大雪,雪片湧入沒有關得嚴實的窗子,反倒使我變得清醒,我看見,窗台上的一盆花,盡管已經被雪片覆蓋,但是,花朵的顏色照舊還是影影綽綽地透露了出來;由此及遠,柴火堆在黑暗里高聳,收割後的農田沉默無聲,農田向前綿延,直至爬上了山坡,山崗上有一條連通村外世界的道路,道路的前方,是更多的曠野與村鎮,是整個人間,而我,卻終須安靜地駐紮於此,駐紮在我的高燒里,只因為,那個距今千年的人已經在我的身體里澆灌了深切與實在,由此,在我看去,大雪與花朵,農田和山崗,曠野與村鎮,它們全都被深切與實在深埋了,所以,我放心了,可以再次入睡了,在入睡之前,我將窗台上的花抱到了床頭櫃上,再將那本《杜詩選註》壓在了我的枕頭底下,之後,我閉上眼睛,再一回,給自己,也給那盆花,乃至整個人間,背起了詩,這句詩,既是我們拼命的根本,更是萬物顯形之後的最終答案,它無非是:「牛盡耕,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作者簡介: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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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責編:孔令燕
本期微信編輯:於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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