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一對婆媳在被隔離的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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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是農歷臘月十三那天從江蘇老家來到武漢的。自己帶了三袋子家鄉土特產還不夠,每天跑不下三遍菜市場,家裡陽臺上臘魚臘肉香腸飄舞,搞得人整顆心都提前步入過年的節奏,連上班都有幾分懶散。

更懶散的,是老公許業。打婆婆進門的那一刻起,此人秒變巨嬰,襪子也不洗了,每天攤給他的家務也不做了,一上飯桌就這事那事的,就連輔導兒子樂樂作業,也山呼海嘯地……如若從前,我一定會不由分說跟他打一架。

可是,結婚八年,我再也不想因為這點破事搞得婆媳關係一直箭在弦上了。畢竟我也是當媽的人了,我了解那份洶湧的母愛是什麼樣子的。更何況,公公因病去世五年了,獨居的婆婆一年到頭也就跟我們生活這麼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也沒有傷害到我,而且我也算是半個受益人,我又何必像前幾年那樣,怒不可遏呢?

一個人成熟的標誌就是不那麼較真了。更何況許業也算是個自覺的人,只要婆婆一離開,他吃完飯後就去刷碗,陪兒子做作業時秒變慈祥老父親。所以,一年中有那麼幾天,讓他拋下所有角色,單純地做「好吃懶做的傻兒子」,我忍了,也認了。

但我跟婆婆的關係一直客氣有餘,親熱不足。能夠處成這樣,已經算是婆媳關係裡的上上簽了。

進入臘月小年之後,陸續聽到一些關於病毒的傳言。我勸婆婆少出門,就算非得要出去,也戴上口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可是,她抱著那句「該井裡死的,河裡死不了」的話,繼續一天去好幾趟菜市場,每次都絕不空手而歸。她來了沒幾天,我們一家三口的臉明顯越來越圓。

小年過後,武漢的風聲一天比一天緊,我們的心理也越來越緊張。聊以自慰的是兒子放假後,很少出門,我和許業每天出門也戴著口罩。家裡唯一的漏洞是婆婆,她一直非常無畏地出門,嘲笑我們膽小,然後,武漢在臘月二十九那天宣告封城時,她才有幾分傻眼。

在忐忑不安中,懷著幾分僥幸心理我們過了這個年。可是,大年初一,婆婆和我先後發燒,而許業和樂樂毫無症狀。

我和婆婆的第一反應,把許業和樂樂送出去。

許業不肯,堅持要送我們去醫院,可是,我們都跟他發了脾氣,一方面醫院現在都已經暴滿,另一方面此時我們最想保護的人,是他和樂樂。

他們爺兒倆幾乎是被我們攆出家門的。慌亂之中,許業給他在美國的同學打電話。同學出國多年,他家的鑰匙一直在許業這裡,定期去照看。同學毫不猶豫地說:「過去住,隨便住。」

他們爺兒倆下樓了,婆婆把自己包得像個粽子一樣追出去,手裡扛著兩大袋子,裡面裝著她這些天囤積的各種食物。然後回到家裡,婆婆號啕大哭,表示如果自己傳染給了許業和樂樂,那她就不活了

說實話,看著她哭,我心裡的恐懼與憤怒齊發。我何嘗不擔心許業和樂樂,又何嘗不害怕這恐怖的病毒,但現在是哭的時候嗎?說這些還有用嗎?而且,年前那麼多天,全家就婆婆毫不防護地在「裸奔」,還嘲笑我們噤若寒蟬!

我不想理她,開始瘋狂打電話、發微信聯繫朋友、同學、領導、同事,看誰有關係可以讓我們接受檢查。而婆婆呢,每隔半個小時給許業發條語音:「你發沒發燒?」「樂樂精神頭怎麼樣?」「吃飯了嗎?」「袋子裡的皮凍要放冰箱!」

我終於怒了:「都什麼時候了?你能不能先管好自己,你養的是一個兒子,不是一個傻子。」

她一點沒覺得哪裡不對,反而視死如歸地懟了我一句:「要是咱倆真的得了那病,醫院也進不去,那也沒辦法了。所以,只要他們沒事就是萬幸。」

我氣結,把自己關在屋裡,號啕大哭。這個病沒讓我絕望,但婆婆讓我心寒。這世界上,就她兒子、孫子的命是命,她自己的、我的都不算什麼。如果不是她就那樣跑來跑去,我會中招嗎?如果我死了,她就是兇手!

那一天,我哭過之後開始刷新聞,在意識到去醫院無望後,我開始研究關於新冠病毒的常識。

說實話,越看心裡越空洞絕望。我一遍又一遍測自己的體溫,早上還是37.4,但到了下午一直38.7,盡管我什麼東西都沒吃,但腸胃卻開始變得很不舒服。當我聽到門外,婆婆一次又一次上廁所的聲音後,我忍不住走出了臥室。

她告訴我,她拉肚子了。我心一沉。趕緊去找家裡的藥箱,裡面有一些抗生素,還有石密達和兩盒退燒藥。我讓婆婆吃下了石密達,又給她量了體溫,38.4,猶豫著要不要給她吃退燒藥。看了看她的精神狀態,還好,我讓她回床上躺著,囑咐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如果我倆真的感染了,免疫力是最好的藥。

可是,好不容易把她勸到床上,她又帶著哭腔問我:「許業和樂樂會真的沒事嗎?」

我好不容易燃起的那點對她的同情,以及累積的一點勇氣瞬間被她給撲滅了,我心煩意亂地回到臥室,再一測體溫,依然未降,而且明顯覺得四肢無力,我心中有點萬念俱灰,瞪著天花板,連眼淚都沒了。

晚上,婆婆做了飯叫我起床吃飯。我雖然沒有胃口,但理智上覺得還是要吃一點,增強抵抗力。而且,我如果不吃,婆婆也不會吃。

我倆一個在餐桌,一個在茶幾上,分餐而食。

這時,我手機響了,是我爸媽打來的。他們在石家莊,這個十一剛剛來到武漢待了一個月,每年如此。就為了過年時,讓婆婆跟我們團圓。

看著手機上顯示「媽媽」兩個字,我的眼睛頓時就模糊了,想接,但不敢接,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才接了起來。

我動用了全部的力量讓自己聽上去很健康,告訴他們我們一家都平安無事,而且哪裡也去不了,被婆婆喂得胖胖的,照相都出框了……

那應該是這輩子最難的通話吧,放下電話我整個人都是抖的,臉上全是眼淚。而婆婆那邊,筷子與碗發出頻繁碰撞的聲音,可以想見她吃得有多香。

可是,當我抬頭看一眼她時,她卻滿臉是淚看我,指著她的空碗說:「小奕,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爸媽,好好的一個孩子,活活被我給傳染了。打今天起,我往死了吃飯,我要活下來,把你照顧好,把一個健康的孩子好好交到你爸媽手裡。」

然後,然後你永遠想像不到一個中老年婦女擁有什麼樣的戰爭力與求生欲。她拉肚子都拉到虛脫了,居然還能手持板斧剁她從老家帶來的土雞,然後,拿出砂鍋燉燉燉。

我喝不下,她就拿出哄三歲孩子的幹勁,「喝了,喝了媽給你拿塊巧克力」,「你不喝,我今晚就不睡了」「喝了,喝了我就把手機還給你。」

她自己呢,喝得直往上嘔,還往下喝。喝完了,就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張羅下一頓飯。每隔十分鐘就會過來敲我的門:「小奕,熱水放你門口了,都喝完哈。」「小奕,你測體溫了嗎?我體溫沒長也沒降,這是個好事。」「小奕,你說咱倆產生的生活垃圾是不是也得消毒,不然垃圾也會傳染人的,是不是?」

說實話,我已經在不斷刷手機時,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倒下而喪失鬥志,整個人連床都起不來了,感覺死神隨時都會把自己收走。

可是,關鍵時刻,婆婆那份無畏樂觀與硬撐出來的狀態,一次又一次讓我覺得:我還有救。

那天凌晨三點,失眠的我起來上廁所,看到婆婆房間裡還亮著小夜燈。

隔著門縫兒,聽到她嘴裡說的全是:「阿彌陀佛,保佑我兒媳婦早日康復。」

婆婆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在她的信念裡,佛主派發給每家每戶的幸存者只有一個,然後,她把這個名額留給了我。

我推開她的房門,看到她拖著胖胖的腰身,滿頭大汗、滿眼是淚地在跪長頭,一招一式極盡虔誠。

那一刻,我對她所有的怨念都消失了。喊了那麼多年的媽,只有這一次,我叫得最走心:「媽,咱誰也不求,就靠自己吧。打今天起,吐了也要吃飯,不困也要睡覺。」

「嗯,媽都聽你的,媽早該聽你的話。」

打那晚開始,我們婆媳正式結成同盟,在無法被外援的情況下,開始了艱難的自救。而許業和樂樂沒有被傳染是我們最大的強心劑。

我倆每天像喝藥一樣喝雞湯,吃不下東西,就少食多餐。為了防止失眠,婆婆教我跳廣場舞、做瑜伽、打八段錦。從來不知道,她會這麼多東西。

她說樣樣通,樣樣松,打你爸生病走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訴自己不能生病,不能走那麼早,不能讓我兒子沒父沒母……

看著婆婆,就會想起我的爸媽。許業是如何被他媽媽這樣愛著,我就是如何被我爸媽疼著的。我期待自己還有明天,那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爸爸媽媽,關掉手機,陪他們認真吃好每一頓飯,不再跟他們頂嘴……

自我隔離第七天,婆婆體溫恢復正常。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

我們娘倆看著體溫計顯示的數字哭得一塌糊塗。我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測,結果令我們十分亢奮。

我們跟許業和樂樂視訊,樂樂在視訊裡向奶奶比心,說:「奶奶,你就是超級英雄。媽媽,你也要加油哦。」

那一天,我和婆婆反反覆復地確認這個勝利的數字,不停地在我們自己的體溫記錄表上寫下36.5的字樣,感覺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吉祥的數字了。婆婆甚至還幽默地跟我說:「等隔離解除了,咱天天去買3D彩票,就買3、6、5這三個數。」

然而,婆婆延續兩天體溫正常,我的體溫卻一直在38.4徘徊。在度過了婆婆喜訊帶給我倆的喜悅之後,我的心情陷入低谷,是比之前更低的低谷——60歲的婆婆都能自愈,而30歲的我卻毫無好轉的跡象。

我的食欲變得很差,開始覺得自己好像胸悶得更加厲害了。令我更加絕望的是,做義工的同學把我的情況上報了好多天,但一直沒有任何人跟我聯繫入院的事情。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反鎖了房門,關掉了手機,不吃不喝,任憑婆婆如何敲門,我都沒給她開。

一方面怕傳染給她,另一方面是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我不肯出門,也不開手機,更不肯吃飯,這讓婆婆急得直哭。後來她乾脆坐在我的房門口,自己在那兒說話。

她說公公去世的第三個月,她才發現自己崩潰了,有時候一天不吃飯都不知道餓,成宿成宿地不睡覺,滿屋子裡遛達,到後來,一走到窗邊就想跳下去……

「那個時候,就是想死,覺得要是能去找你公公團圓,該多好,他得多驚喜。」

「想死想得太厲害了,連看許業從小到大的照片都阻止不了的強烈念頭。我就想,那就死吧,反正許業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也不需要我了。但我想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那別人好戳我兒子的脊梁骨了。」

於是,一心求死的婆婆開始寫遺書,先是交代家裡的財產,然後是寫對許業的囑托,從好好工作,教育好樂樂,一直寫到每天一定要多喝水,寫到最後,發現自己根本就放心不下,根本就死不起……

婆婆畢竟是教師,她在沒死成之後,去了醫院,找了心理醫生,確實如她自己診斷的那樣,她患上了憂鬱症。醫生給她開了藥,她一日日好轉,「好轉成在別人眼裡還能再活四五十年的老太太太。」

總有一天,那些讓你難過的事情,會讓你笑著說出來。

房門外,婆婆像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說著她自己的經歷。可是,房門內的我卻不知不覺淚流滿面。這些事情,如果不是這非常時期,我們將永遠都不知情。一個寡居的老人,用自己粗淺的常識和最深刻的母愛自救,勇敢,也悲涼。

說到底,還是我們身為子女的粗心粗暴,以為父母就沒有脆弱與難過,無堅不摧。

我流著眼淚,戴好口罩,給婆婆開了門。

她眼睛都哭腫了。

她說:「小奕,非常時期,媽沒法帶你去醫院看心理醫生,但媽媽覺得你可能也有點憂鬱。所以,要不你也試試媽媽的土辦法,也假裝寫遺書,你也是當媽的人啦,寫著寫著,你就沒那麼脆弱了。」

第一次,我對她言聽計從。她說得沒錯,我僅是寫下「親愛的樂樂」這五個字時,我內心就翻江倒海地想活下去。

那天,我喝下整整兩碗雞湯,強迫自己聽著音樂入睡。

2月14日,情人節,比浪漫更幸運的是,這一天我終於等到了床位。

社區派來的120車先把我送進醫院,而婆婆也將接受隔離檢查。

婆婆在家門口送我走進,對我說:「小奕,媽跟你從前是婆媳,這下是過命的交情,是親母女了。媽在家等你,你要加油。」

我向她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難過後,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可以好好抱一下婆婆,發自內心地叫一聲「媽媽。」

這是世界上最樸實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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