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不該這樣的

大概是幾天前吧，小紅熊貓（註1）像往常一樣出現在金州勇士一場比賽的中場休息時刻，騎著她的新獨輪車，表演著那個代表著中國特有的接碗雜技。她是除了姚明和林書豪之外，另一個征服NBA觀眾的華人。

註1：

這個中國大媽有著和她身分相稱的中文名字，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印象並不好，這種有些刻板的形象，總會讓我想起那個貧苦的年代，他們每一天的努力只為換取一點食物，躲在角落，安靜的填飽肚子。他們也有美國夢，只是這些夢想從不會做到罷了。

作為美國第一代移民的後裔，紅熊貓用著一種很李小龍的方式獲得成功，我打從心底敬佩她，但也有些惆悵。

她的頂碗絕活是雜技史上的一個奇跡，她會穿著那個很像神奇女俠的衣服，然後在腳上疊起五個碗，在控制平衡後，將碗頂到空中，並用頭將它們一一接住。

她很少失手，我覺得她的表演和庫里在比賽前於球員通道的例行儀式性的投籃可以並稱為現今NBA的五大奇觀之一，就像霍華德·芬克爾以播音員身分入選摔角名人堂一樣，我覺得她應該也要被NBA以另一種身分選進名人堂。

最近她砸碎了碗。

那天是個特別的夜晚，她第一次起手就很不順利，幾個碗如天女散花般的撒在空中，她接了幾個，但有一些掉了下去；紅熊貓可愛的笑了笑，馬上打起精神準備第二次，然而還是很遺憾的沒有成功，現場觀眾給了他一些安慰性的掌聲，她還以無奈的微笑。

在她溫潤的眼神里，我似乎感受到一種東西。

是啊，總會這樣的，再準的射手在生涯里也籃框加蓋的時候，這不是屬於她的日子。誰沒有運氣不好的時候？但盡管如此，你仍必須用一種堅定的態度面對你自己的志業，因為這是你的工作。

於是我明白了，那東西名叫「生活」。

潮有漲落，月有盈缺，你必須學會去適應它。

勇士近期所遭遇的低潮，其實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輸了幾場球，也沒什麼，打起精神撐過去就是了。

杜蘭特和格林的矛盾，從籃球角度來看其實也很單純，根本不該掀起這樣高的討論度，相較之下小喬丹為了爭奪一個籃板而在四下無人的情況下、將東契奇推飛不是更發人深省嗎？

但是他們是勇士隊，認為細微的動作都會被視為是炒作的話題（註2），這就是症結所在。

註2：兩名衛冕冠軍的球員在場上爭吵？而且還是兩名明星球員？「什麼，其中一個是杜蘭特？」、「而和他起爭執的是格林？」天啊！我今早漏看WOJ的推特了嗎？不行，給我撥撥鮑伯·梅耶斯的電話。相信我，這就是全美記者當天的心情寫照，當然，這更是無數自媒體捕風捉影的火鍋底料。

平心而論，勇士輸給快艇不算是一個太意外的結果(好吧我錯了，這一群金州來的廢*)，他們缺少了庫里，而且對手開季狀態很好(聯盟第4)。但是他們本該贏下來的，他們在決勝節靠著湯普森爆發追平了比分，氣勢站在自己這一邊，無論最後一擊有沒有打進，在加時賽他們應該都更有優勢一些。

最後6秒格林拉下籃板，杜蘭特立刻要球，此時雙方都站在底線前一大步的位置。格林出於某些原因(也可能是根本沒看到)決定自己持球推進，但卻在三分線附近發生掉球失誤，勇士因此錯失了絕殺機會，然後他們沒有緩過來，最終在加時賽以5分之差輸掉。

賽後兩人在休息室延續了剛剛的爭吵，一些球員站在杜蘭特那邊，挺格林的比較少，但還是有些人為他說話。賽後有消息來源的兩則報導，一個是不具名的勇士球員說：「杜蘭特已經不可能在賽季後留隊了。」而另一則寫道：「杜蘭特和格林明天就會再次成為兄弟。」

這兩條相互矛盾的消息代表著什麼？代表這個消息來源(勇士其他球員)也不能準確無誤的掌握到事件走向，何況是用匿名的方式報導，這是媒體作業的最好溫床。

讓我們回顧一下這個事件，格林當下不傳球有錯嗎？時間只剩下6秒，快艇球員全員回防，而杜蘭特站在中路，如果是由他推進那被包夾是肯定的。因此格林決定自己上，由他在右路推進，然後看看對方決定怎麼防，如果單防那他會自己處理掉，如果包夾，那可能還有時間就把球回交。

又或者他想得更簡單一些，他只是覺得沒有時間了，眼下不管誰處理球，將球帶到前場都是第一要務，如果他還要分心找人給球，那又要浪費一到兩秒的時間，所以他一開始就下了抓到籃板就速推的決定，我個人比較傾向於這個解釋。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球掉了。但格林的這一個決定不能說是失誤，只能算是一個不好的判斷。

去年西決格林也經因為在比賽讀秒階段掉球，而導致球隊被逼到懸崖邊上。但正如他自己所說，這種作法也成功了很多次，只是我們不會去注意罷了。

既然稱不上決策錯誤，那其實這一件事沒有什麼可討論性，當然兩人賽後出現激烈爭吵無可厚非。每個球員對於比賽的理解肯定不同，吵架也是他們交流的一種方式。更不要說美國籃球視衝突為強硬的一種代表方式，球員對自己隊友和球隊噴垃圾話時有耳聞（註3），不必去過度渲染這一種衝突。

註3：

杜蘭特生涯嘴巴最硬氣的時刻，我投給2016年西區決賽對勇士的7場大戰，不只一次用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對隊友開噴：「嘿！去你的把球給我。」

勇士當然會輸球，三連冠的最後一年球員身心早就疲憊不堪，他們只需要將勝場維持到55勝左右，然後打進季後賽就可以了，在此之前就是讓幾名主力不斷的輪休，絕不能發生大傷的情形，如此就大功告成了。

你會有手感不好的時刻，以及對比賽的判斷失誤，那都是無法避免的，只能所有人慢慢的去把這一艘船撥亂反正，如同紅熊貓那樣，去適應失利，去適應生活。

而相比賽爾提克、湖人以及公牛這些完成三連冠的前輩，勇士他們所遇到的處境更為艱難，時代的改變不僅發生在球場上而已，互聯網拔去了NBA神秘的外衣，所有消息、不論好的壞的，正在以超越過去十幾倍的速度再傳遞。

過去紙媒有固定的出版時間，從前的訊息傳播方式是以天為計算單位的。但現在網媒傳播速度是以秒為單位的，姑且不論準不準確的問題(其實這是最大問題，但沒人在乎。)，它和前者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也就是聯盟、球團、球員和媒體根本就還來不及進行處理和控制，消息就已經人盡皆知了。

而社交媒體另一個特性是：它能讓每個人都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個體。從球員到球迷，每個人都能開始進行爆料了，這讓球隊內部的衝突更加不可收拾和無所遁形。

NBA聯盟當局鼓勵這種變化，大衛-斯特恩開啟了屬於NBA的「Attitude Era」，然後亞當·蕭華將這個時代推向了頂峰。

這讓他們在商業版圖上大獲全勝，NBA擊敗了MLB、而且正在試圖追上NFL。其中社交媒體對於衝突和明星的塑造，無疑當居頭功。（註4）

註4：Awful Announcing和The Comeback的主編兼首席執行官Ben Koo在接受SB Nation訪問時表示：「我認為NFL是老派的父親，而NBA就像性感熱辣的少婦。」這是一次絕妙的比喻。

然而這對於球員來說就並非全是好消息了，他們雖然享受著更高的薪水，但是必須背負著更大的輿論壓力。有些人樂在其中，但有些人卻不是。

杜蘭特是其中的例外，他喜歡運用社交媒體，因為在那里他能更好的展現並炫耀真實的自己。但他那過於敏感的性格，總是讓他容易對於一些無關緊要的挑釁進行太過激烈的回應。比爾·西蒙斯和紮克·洛維都曾經表示，前者是那種可能會因為主流輿論影響而做出重大決定的人。

格林幾句口無遮攔的髒話，不足以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兩年建立起的革命情感。但若再加上社交網路的添油加醋和推波助瀾呢？比起他自己的感覺，杜蘭特更在乎別人怎麼想的，他的自尊和虛榮心是排在其價值觀最前面的。（註5）

註5：

如果他不在意，那就不會在2017年用小號和球迷打嘴仗。這是NBA史上最無間的表現，不，是整個體育娛樂圈最偉大的無間表現。小李不會開一個小號為自己選片失誤開脫、布拉迪不會開一個小號為自己在超級杯的重大失誤找借口、老虎伍茲也沒有開一個小號解釋自己的濫交行為，只有杜蘭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婉君」。所以我說他就是無間的代表，他的身軀里並存著殺手特質和一顆脆弱的心。

這會不會影響到他明年的續約？我們無法確定，在季初不斷有報導表示杜蘭特渴望去建立真正屬於他的帝國，勇士畢竟還是庫里的球隊。

我其實並不擔心杜蘭特本人怎麼想，我擔心的是社交網路上的杜蘭特們會怎麼想。我們不只一次看到經過網路傳播後，負面訊息能成長的多快、多具有毀滅性。騎士和馬刺都因為內部紛爭倒下了，勇士面對著無形的意志，他們能做出正確的決定嗎？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每一個經營團隊都還在思索去如何經營好球隊，每一個人都還在思索如何過好生活。這麼便利的傳播工具，似乎並沒有讓溝通變得更加流暢，反而在快速至上的精神下指標迷失了自我。

作為一名籃球迷，最令人害怕的其實不是勇士莫名其妙的解體，而是一些借由籃球運動存在的感情和價值正在瀕臨瓦解。

這兩個賽季，我們看到了忠誠原來是這麼脆弱、而且在利益之下可以敗得這麼體無完膚。

我們還看到革命情感的虛無縹緲，以至於球員在為了自己的名聲和薪水可以這樣簡單的選擇放棄維系它。

然後是信任，球星可以用一封極其敷衍的道別信，來和看著他一路成長的城市和球迷說再見；反之，城市也可能用一把火燒掉球衣背號和抹煞一個球員在此的所有記憶。

等到恩比德這一代正式接管聯盟，這些東西還能存在嗎？

在文字創作里，有一種寫法叫「車禍創作」。就是當故事情節碰到不可解的矛盾之時，讓其中一方被車撞死，矛盾就解決了。

問題沒有解決，而是選擇繞開它，不去想他，就自以為真的不存在了。

但有些東西是不能就這樣繞開的，記憶、感情、愛諸如此類構成人的一部分，你不能在做選擇時無視之。

杜蘭特會不會因為這一次吵架而離開勇士，格林會因此而被交易嗎？此前我會覺得這是天方夜譚，這兩人曾經是美國國家隊的隊友，在勇士一起拿了兩座冠軍，而且馬上要挑戰三連冠了。他們經歷了這麼多，所以才一起在場上並肩作戰。不會只因為一次球權處理而恩斷義絕，這毫無道理。

但這事似乎正在成為可能。

勇士會不會為了留下杜蘭特，而選擇處理掉格林？「繞過」後者做為2015首冠元老的功勛和情義，我不知道，沒人能知道，但看起來是個選擇。

可在過去，沒人會去選擇繞過，總管和教練會主動找大家聊一聊，事情就這樣化解了。紅衣主教會這樣做，波波維奇會這樣做，萊利會這樣做，甚至傑克遜也會這樣做。

但現在繞過是一個選擇了，你懂這個意思的。

這整件事的起因僅因為一件無關緊要的爭吵，在我看來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擺在十年前，我們甚至不會討論它。

我無意去討論社會價值之類的東西，去批評科技樂觀主義也毫無意義，那不是任何人能改變的事情。

但我擔心的是籃球，還有里麵包含的那些有溫度的人事物，我怕他們就像廢物一樣被沖到馬桶去，紅熊貓、金州的第二座冠軍、勒布朗的眼淚，還有卡哇伊的FMVP獎杯就這樣嘩啦啦地被沖走了。

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