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X分鐘看電影是對作品的肢解

喵族碼字員：高碑店楚浮

最近幾年移動互聯網在全球發展勢頭迅猛，借著這個東風，一些只能局限在線下的教育課程也被搬運至線上，並通過各種移動終端實現了大眾教育的公開化與公平化。然而，就在前不久，豆瓣上的某位影迷發了一段視訊鏈接，在其他用戶的大量轉發下，大家才發現其實公開課的形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在國內風靡。

這檔被人重新挖掘出來的公開課叫《世紀大講堂》，是由鳳凰衛視中文臺在2001年前後開創，在該節目存續的七年時間裡，共邀請過260多位知名專家與學者到場開講。而它之所以在近期得到廣大影迷的轉發與評論，正是因為其中一期的主講人是北京大學電影學教授戴錦華老師。很多人在感慨這檔古早公開課給當時年輕人留下的深刻記憶的同時，也對彼時戴錦華老師英姿颯爽的講課模式表達出強烈的激賞。

眾所周知，戴錦華老師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其研究領域主要集中在電影學、女性主義及文化批評這幾個方面，在80年代，戴老師曾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後進入90年代，又重新進入北京大學擔任教職。在四十多年的學術生涯中，戴錦華老師可謂著作等身、師門興旺，而她在電影迷群體之間也一直享有極大的聲譽，更一度被很多人尊稱為「戴爺」——雖然她本人可能未必喜歡這個稱謂。

而就在近期，戴錦華老師也「接地氣」了起來，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她的身影又在網路上大量出現，尤其是一檔《戴錦華講電影》的公開課程更是吸引了很多影迷朋友的關註。從短視訊到女性電影再到影視二創、耽美文學，她每一次的知識分享與學理批評都包含著幾何量級的觀點，在讓觀眾收獲滿滿後直至曲終人散，猶覺餘音繞梁。

今天，我們就以課堂筆記的形式簡單梳理一下戴老師的三節電影課所講解的精品內容，也希望更多人可以觀看她之後的其他電影公開課。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作為當代電影理論的一個流派，發端於20世紀60年代，在此後幾十年的時間裡，這一電影理論伴隨著女性電影和女性創作者的不斷出現，而被反覆運用在電影文檔的性別敘事分析中。

然而，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出現並未完全打破男性凝視在電影創作中的霸權。因為電影藝術在被發明之初，鑒於歷史的偶然和必然原因，它就被更為明晰的確定為是男性主體的一個藝術形式。尤其是在商業電影的創作中，男性無疑占據著絕對主導地位，導演、攝影師這些執掌攝影機的人勢必會聯繫著一個男性的形象，而女性則往往是被攝影機觀看、凝視、講述的客體。

雖然世界電影史上也創造了無數美麗而又迷人的女性形象。但是，如果深入到電影文檔當中去觀看這些女性形象的時候，就會發現每部電影的內部文檔結構，對這些女性形象的設定與塑造盡管千差萬別，但基本上都是基於男性需求的幾種定型化的形象。

比如大地母親形象，純潔的女童或貞女形象（這些形象在電影中也經常被用來獻祭和犧牲），比如巫女形象，浪女、妓女形象等等。用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的凝視理論來看，這些女性角色的凝視主體無疑都是男性，而凝視她們的動力即是男性的欲望，這便是商業電影以男性的視覺快感建構起來的一種穩固的敘事機制。

但是，關於女性主義電影的認識，長期以來很多人也存在一個錯誤，即認為只有女導演參與的作品才是女性電影。可事實上是，導演本人的性別身份未必決定著導演的社會立場，比如打破了百年奧斯卡沒有女性獲得最佳導演、最佳影片雙料大獎的女導演凱瑟琳··畢格羅，其作品《拆彈部隊》就只是一個十足的好萊塢式的美國戰爭片，它絲毫沒有什麼女性特征在裡面。

因此，我們必須認識到，女性藝術家的介入毫無疑問是有意義的，但它不一定必然聯繫著某種改變，女性主義不應該成為女性電影的全部或唯一來源，盡管女性占據人類的一半，但不要忘記女性自身是千差萬別的。女性的介入應該意味著更多可能的探索，也意味著女性生命經驗對於電影藝術的貢獻。

正如中國第四代女導演黃蜀芹所說：「我以為的女性電影，就是在人們習慣房間坐南朝北，窗子永遠朝南的地方開一扇向東或向西的窗，這另一扇窗讓我們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電影藝術原本就有一個天然的時間長度限制，因為一個半小時是我們視覺疲勞的極限，但是近年來的電影卻約拍越長，類似於《魔戒》這樣的多集電影本來就是要分開去觀看的，但很多人選擇延續觀影，身體感覺到疲憊即成為一個自然反應，所以重新評價《魔戒》並不關係到評價標準和電影觀賞習慣的問題。

而且每一個時代的審美標準都是急劇變化的，上個世紀的珍寶可能變成了下個世紀的垃圾或毒藥。當我們讀取文檔的時間變成幾秒、十幾秒這樣的長度的時候，它自覺不自覺地就形成了一種對我們注意力的切分方式，這種方式即決定我們的觀看只能是隨時按下暫停鍵或拉進度條的小螢幕。

但電影藝術規定性的序言條件和空間條件之一是電影院，而電影的觀賞特征又是延續觀影，是不容許打斷的。也就是說，電影是一個單向傳播序言，如果有人在電影螢幕上投射彈幕，也只是把它想像成了一個雙向交流，而實際上這種雙向交流並不發生。

我們要意識到短視訊是在分切觀看者的注意力，所謂「X分鐘看電影」的二次剪輯正是破壞了那個段落放置在有機整體中驀然出現的帶給人的欣喜和震動。換句話說，這些段落之所以有原創意義，正是因為它在一部影片完整結構中所處的位置，否則的話，它也談不上有多麼精彩和獨特。

一部電影的時間長度是有限的，它是按照一個人的視覺疲勞程度來設定的，在這樣一個有限的長度之中，延續的觀影過程所形成的心理經驗、視聽經驗和美學感受，是根本不可能經由壓縮本來完成的。而正相反，這種壓縮本是一種最惡劣的劇透，因為它給你一種已然看過的幻覺，但其實你沒看過，你從來也不會看到。

X分鐘看電影如果還有點意義的話，就是給某些人提供了一點社交談資，但這種談資往往是廉價的，可恥的，你可以以一個超級影迷的身份去裝飾自我，但對於你本人來說，這根本沒生命積累的意義。如果大家都非常反感審查制度的剪刀手的話，那大家肯定也非常反感這種X分鐘看電影。X分鐘看電影就是閹割、肢解了電影的整個軀體，破壞了我們應該享有的最完整的敘事。

耽美作為一個創造性的文類，同時也是一種亞文化，是一個分眾的圈層文化。總的說來，在耽美文中，由女性作者撰寫的這樣一個以男性或者男主的故事，它其實表達了一種性別自覺。

在耽美文中，女作家的寫作類型幾乎覆蓋了所有文學的類型以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別突出的是，在耽美文中，你會看到原來我們視為男性專利寫作的戰爭、政治、武俠，這些此前被明確認為是具有男性特質的主題、價值和文類，女性寫作者正自覺或不自覺地突破被別人劃定或被自己劃定的疆界，在這個意義上，耽美文學的新意是非常突出的。

對於耽美文最積極和最正面的理解，可能是女性作者把自己生命中的社會性體驗投射到了文中的男主身上。它非常清晰地告訴我們，在現代這樣一個男女兩性共同參與社會事物，共同打造社會格局、開拓社會局面的現實中，其實傳統的性別歧視、性別偏見已經立不住了，很多女性生命中的社會性體認，其實和男性是共同的。

但是同時它的另外一個角度的提示是。顯然女性的社會性體驗，女性所分享的經驗、困惑、體認，很難在女性形象當中得到呈現，換句話說，女性形象仍然被限定在相當定型化的、充滿了性別偏見的角色建構中，女性只有把她們的經驗投射到男性角色身上，才能夠表達自己的社會性自我和社會性生存。

除此之外，耽美文在中國近幾年的流行可能和中國幾十年的獨生子女政策相幹，因為在獨生子女政策下我們經歷了一段非常奇特的歷史，一半以上的家庭可能只有一個女孩兒。於是，傳統的中國父母對孩子的期待，同時又加上現代社會風行的成功學，使得很多女孩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多重角色的教育。

一邊這些女孩會受到傳統的性別教育，另一邊不僅僅是望女成鳳，而且是望女成龍，很多女孩就是在這樣一種性別教育下成長的。事實上她們也是在一個和男性共同的成長空間、社會文化、社會價值裡去角逐，而這種政策性、文化性的影響可能正是造成耽美文學在女性群體中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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