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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走的路,往往就是最短的路。
文 / 華商韜略 張靜波
爾必達破產當晚,三星總部,燈火徹夜通明。
這慘烈而沸騰的一幕,是趙偉國和每一個關注半導體產業的中國人,揮之不去的記憶。
【1】
2018年,無數中國產業人,感受到了作為一個追趕者的不易。
在半導體這個工業製造的皇冠產業,切膚之痛尤其灼烈。志在半導體的紫光,正經歷轉型以來的艱難時刻。
2019年4月30日,紫光發布2018年報,截至2018年底,公司合計負債2035億。
八年前,當44歲的趙偉國在清華百年校慶上,唱著國際歌,找到半導體這個紫光要突破的方向時,他想必已料到這樣的艱難時刻。
那一年,作為日本內存產業最後的希望,爾必達在三星不計成本的絞殺下,風雨飄搖。
但他沒料到的是,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對手的刺刀已紮進我們的脖子,有些人卻還在討論,子彈該不該上膛?
【2】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半導體產業幾十年的發展,就是一部血雨腥風的戰鬥史。
曾經,日本人舉全國之力,聯合日立、富士通、NEC、三菱、東芝五大企業,投入720億日元,妄圖動搖IBM、英特爾、德州儀器三巨頭的地位。
他們一度很接近這個目標。
1983年,日本企業憑借大規模投資,以價格低、良率高的壓倒性優勢,血洗美國市場。
最早將DRAM內存商業化,並一度豪取80%市場的英特爾,飲恨出局。
咽不下這口氣的美國人,於1991年在家門口,逼日本簽下《日美半導體協議》,核心之一是一年內,占領日本20%以上市場。
夾縫中的韓國人,在巨人互毆中,悟出一個道理:
在重資產、強周期的半導體產業,獲勝的策略只有一個,要麼拿錢砸死對手,要麼被對手拿錢砸死。
日本人血洗美國市場的那一年,三星創始人李秉喆在東京宣布:正式進軍半導體產業!
早在70年代,他的小兒子李健熙,就不斷往返於美日,試圖引進DRAM技術,卻遭到德州儀器、NEC等公司的拒絕。
丟掉幻想的三星人,開始孤註一擲。
1983年,三星在京畿道器興建起第一個半導體工廠,一年後推出第一代64K DRAM。
但李秉喆父子還來不及慶祝,就在價格雪崩中賠慘。
由於日本人大規模投產,DRAM價格一年狂瀉92%,從每片4美元跌至30美分,而三星的成本是1.3美元。
每片虧1美元的生意,讓三星半導體血虧3億美元,股權資本全部虧空。
直到1987年,李秉喆去世那一天,他也沒能見到三星半導體盈利。
「越是困難,就越要加大投資。」繼承父親衣缽的李健熙,沒有被虧損嚇倒,反而像殺紅了眼的賭徒一般,瘋狂地逆勢加碼。
與日本人的差距,也在這種瘋狂的加碼中,不斷縮小。
1983年,三星剛開發64K DRAM時,技術整整落後日本5年。到256K時,相差2年;1M時,還差1年。
此後,命運的天平開始向三星傾斜。
90年代初,隨著DRAM價格回升,三星不但做到了盈利,還在技術上領先於日本。
1992年,三星率先推出全球第一款64M DRAM,並於當年超越日本NEC,成為全球最大的DRAM製造商。
強勢崛起後的三星,開始變本加厲地通過反周期大法,血洗對手。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DRAM價格一瀉千里,幾乎所有廠商都在收縮。唯獨三星,哪怕深陷180億美元債務泥潭,也要擴產殊死一搏。
在三星的擠壓下,美國兩大巨頭——IBM、德州儀器,步英特爾後塵,黯然退出市場。
日本政府則不得不整合日立、NEC、三菱的DRAM業務,組建「國家隊」爾必達,以尋求對抗。
即便如此,也未能挽回敗局。
十年後的2008年,三星如法炮制。
當DRAM價格受金融危機的衝擊,從2.25美刀狂跌至0.31美刀時,眾廠商哀鴻遍野,三星電子卻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
將上一年利潤全部用於擴大產能,故意擴大行業的虧損!
隨著DRAM價格跌破材料成本,爾必達苦撐數年後,於2012年被美光收購。另一巨頭東芝的閃存業務,也在2017年成為美國貝恩資本的囊中之物。
至此,日本人所有的希望均告破滅。三星,則成為這個市場上王一般的存在。
【3】
三星狂飆突進的90年代,中國半導體產業卻陷入越掙扎越落後的尷尬中。
在技術引進的幻想中,908、909兩大工程相繼上馬,但面對技術更新快、燒錢如麻的半導體產業,中國人卻顯得決心不夠。
2001年,投入百億、剛有點起色的華虹NEC遭遇晶片寒冬,淨虧13億。批評紛至沓來,不少人嘲諷「光砸錢搞不出半導體」。
那之後,曾寄托了一代人希望的華虹NEC,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趙偉國從三星的崛起和華虹NEC的暗淡中,讀出了半導體戰爭的殘酷性。
2009年,當他接過紫光的帥印,並在兩年後決意進軍半導體產業時,橫亙在他面前的,是國外幾十年的技術積累。
從頭研發,恐怕只會亦步亦趨,永遠落後於人。
趙偉國的選擇是,通過並購,建立起橋頭堡和灘頭陣地,盡可能快地縮小與對手的差距。
從2013年開始,沉寂多年的紫光,突然在半導體產業掀起一股巨浪。
先是以27億美元,將展訊、銳迪科攬入懷中,躋身全球第三大手機晶片設計企業,後又出資25億美元並購新華三,成為中國企業網市場第一。
一連串快狠準的收購,讓趙偉國成為華爾街眼中的「中國餓虎」。
台灣島內,更是在紫光意圖入股力成、南茂後,充滿了敵意和恐懼。
那之後,紫光通過海外收購,構築「從芯到雲」全產業鏈拼圖的世界級雄心,就不斷碰壁。
「這不是客客氣氣的競爭,這是法國大革命式的殊死搏殺。」多年前,有產業界人士曾這樣形容半導體產業的競爭。
而對紫光,乃至中國所有半導體企業而言,這場戰爭的殘酷性還在於,他們在國外被嚴防死守,在國內卻要與實力強大的對手,硬碰硬拼刺刀。
2017年,一直專注做高端晶片的高通,突然宣布與大唐合資成立瓴盛科技,主攻100美元中低端市場。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這一表面上的市場化之舉,實則暗藏著對紫光展銳的絞殺。
國內、國外,冰火兩重天的待遇,讓趙偉國尤感不平。
【4】
海外受阻的經歷,讓趙偉國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自主研發上。
2013年展訊被收購前,產品線單一,大部分收入來自以深圳為主的「山寨機」。
紫光入主後,投入大量資金進行新技術研發。之後,不但在低端市場站穩了腳跟,還以虎賁系列開始挺進中高端市場。
2018年,與銳迪科整合為展銳後,更推出首款支持AI的八核LTE晶片——SC9863。
幾個月前的世界移動通信大會(MWC2019)上,展銳還發布春藤510,成為繼華為之後又一家研制出5G晶片的企業。
如今,展銳的產品涵蓋2G/3G/4G/5G移動通信基帶晶片、物聯網晶片、射頻晶片、無線連接晶片、安全晶片、電視晶片等眾多領域,2018年全球出貨量超過15億顆。
晶片設計之外,紫光還有更大的產業雄心。
從2015年收購美光、西部數據的計劃落空後,趙偉國就開始整合國內資源,意圖打造一個像三星那樣的存儲器帝國。
但這談何容易?
晶片我們落後太多,存儲器國內更是幾近空白,九成以上依賴進口,剩下10%,也主要由外資在國內的工廠提供。
而存儲器,是出了名的燒錢項目。
30年前,韓國四大財團挑戰日本巨頭時,五年斥資15億美元已是天文數字。如今,15億只夠建一條生產線。
僅三星一家,在韓國平澤的半導體工廠,就耗資144億美元。
2017年,三星半導體技改和研發投入超過260億美元,英特爾、台積電也都在百億美元以上。
也因此,由紫光聯合國家大基金、湖北地方基金,於2016年組建的國家存儲器基地——長江存儲,從一開始就面臨一場實力懸殊的競爭。
除了長江存儲,紫光還將在成都、南京復制同等規模的工廠。
「三星經歷的一切都值得學習和總結。」趙偉國的話里話外,充滿了對三星孤註一擲和反周期的推崇。
燒錢早在長江存儲破土動工前就已開始。
2015年,台灣DRAM之父高啟全加入紫光。此外,前聯電CEO孫世偉、曾任中芯國際COO和CTO的楊士寧也都在紫光麾下。
大批厲害人物的加盟,加速了紫光朝著存儲帝國邁進的步伐。
2017年11月,紫光宣布第一款32層3D NAND在耗資10億美元,經過一千多人數百個日夜奮戰後,最終完成了設計和驗證。
全球存儲晶片市場的格局,從此被改寫。
2018年,32層3D NAND首次接單。而基於Xtaking架構自主創新的64層3D NAND也已完成專利研發,即將於今年內做到量產。
根據趙偉國的設想,2019年紫光與三星、SK海力士的技術差距,將縮短至1~2代,十年內拉平與三星的鴻溝。
相比80年代,血虧十幾年終於趕超日本的三星來講,這已經是一個很「激進」的計劃。
但連續的大投入,還是讓輿論變得不淡定。
早在幾年前,趙偉國大手筆的收購和資本運作,就被人質疑為投機者,玩弄資本,並遭致冷嘲熱諷。
無獨有偶,京東方在崛起為全球第一大面板製造商之前,也曾因為連續虧損,連續融資,被罵成資本市場的「圈錢王」。
而罵他們的人,如今正享受著物美價廉的大螢幕電視和高性能的低價手機。
【5】
科技產業幾十年的競爭告訴我們:
作為追趕者,沒有什麼捷徑可走,只能咬緊牙關,步步為營,打硬戰。
改革開放之初,美國人告訴我們,造不如買,買不如租。
於是,我們因為不願再承擔2000多萬的後續經費,放棄了研制十幾年、性能堪比波音707的運10大飛機。
26年後,當又一個大飛機項目C919啟動時,預計總投入已飆升至2000億。
很多時候,最難走的路,往往就是最短的路。
在競爭激烈的半導體產業,更容不得半點幻想。
20世紀90年代,台灣DRAM產業因為依賴國外核心技術,在付出巨額代價後,因為2008年的一場金融風暴,灰飛煙滅。
沒有核心技術,就只能任人宰割。
在中國人造出北斗晶片之前,國外GPS晶片賣到1000元。等第一款國產晶片出來後,國外報價迅速腰斬,最後雪崩至20,而國產成本僅為6塊錢。
2000年,華為第一次大規模進軍海外市場,剛走出國門,就被蜂擁而至的跨國巨頭找上門來收專利費,價碼從年收入的1%到7%不等。
面對屈辱,華為沒有認命,堅持以每年10%以上的營收投入研發,最終逆襲為令對手膽寒的存在。
「紫光就要沿著當年華為走過的道路再走一次。」趙偉國說。
但前方的路,注定坎坷。
過去幾十年,以英特爾、高通為代表的美國半導體公司,依靠技術和專利,在晶片市場賺得盆滿缽滿。
三星也憑借在內存市場上的統治地位,成為全球最賺錢的公司。
它們統治的市場,也是中國人「失血」最多的市場,每年高達3000億美元的進口額,使得半導體成為14億中國人的集體傷痛。
未來,在大數據、雲計算、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推動下,這個市場還將繼續膨脹。
這對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而言,已不再是一筆簡單的經濟帳。
面對這一前所未有的挑戰,趙偉國領銜的紫光,已做好「五年站穩腳跟,十年有所成就」的戰略準備。
但巨頭們絕不會坐視幾十年的紅利消失,這注定是一場硬碰硬的對決。
對紫光,乃至中國所有半導體企業來講,突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
以「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板凳要坐十年冷的戰略耐力,丟掉幻想,準備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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