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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雲南西南部山區的沙溪,
有2400多年歷史,
也擁有茶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
在2002年被列入全世界「值得關註的瀕危遺址」之一。
沙溪古鎮上的魁星閣、古戲臺
2003年,剛在瑞士完成學業的建築師黃印武,
帶著在國際籌得的1400萬慈善基金來到沙溪,
開始了漫長的「沙溪復興工程」。
從最基礎的鋪下水管道做起,
到修繕各個珍貴的古建築,
再到規劃周圍村落的修復和發展,
一做18年。
被當地人質疑修得太慢、太舊,
黃印武不置可否。
但當你見過麗江燈紅酒綠的商業街後,
再到沙溪,會被這裡的寧靜撼動。
這份寧靜和鄉村生活的氣息,
正是黃印武一直努力保留的。
7月中旬,一條到沙溪,
實地探訪這個「雲南最美古鎮」,
也和黃印武聊了聊,18年的遺產保護之路。
撰文成卿
7月的雲南正值雨季,涼風爽爽。「沙溪特別接近中國人心中理想鄉村生活的景象」,黃印武說道。
這是建築師黃印武在沙溪做遺產保護的第18年。
雖然45歲+,髮際線沒能抵抗住時間而往後移,但他穿梭在街巷中步伐輕快,聊著天會常常笑出聲,特別有感染力,整個人少年感依舊。
黃印武與開店的阿瑞奶奶攀談
寺登街上的木雕師傅
走回古鎮中心寺登街的路上,古戲臺旁邊開店鋪的阿瑞奶奶,隔著老遠就喊黃印武來吃自家當天摘的水果。帶遊客騎馬的阿姨,接上客人,會跟他報備:「黃先生,我來生意了!」一大叔遠遠看到他,跑過來搭著他的肩膀,聊了一路松茸的收成。
沙溪是雲南大理劍川縣南邊的一個小鎮,離大理、麗江都不到2小時車程。但實際走了一趟,就會發現下了高速,還要繞許多山路。
和雲南大部分地方一樣,沙溪的天變得很快,有時早上陰沉一點,但中午就會放晴。
沙溪古鎮街景
本地人九成以上是白族,這些年隨著旅遊業的發展,很多年輕人都留了下來,開民宿、開餐廳,當然店主也有外地人。午後的寺登街,沒遊客時大家也不著急招攬生意,搬個凳子往自家店門口一坐,吹牛喝茶,十分閒適。
多年前,黃印武在沙溪買下一處院子,算是正式在這安了家:「我父親正在家呢,現在他每年都會從杭州來住段時間,在這畫畫,現在院子裡到處是他的畫具。」
沙溪玉津橋
一個城裡年輕人,為什麼來沙溪?
黃印武1974年出生在湖北荊州,父親畫國畫。中學時,父親到中國美術學院教書,全家人便一起搬到杭州生活。
黃印武的青少年時期,是個非典型理科生,愛看歷史書,個性也很佛系。考進南京東南大學的建築系,他謙虛地說,實屬高考超常發揮。
1996年本科畢業時,因為成就的優異,受到導師齊康的賞識,讓他留在東南大學裡工作。
建築師卡洛·斯卡帕對維羅納老城堡博物館完成修復和改造,樓梯設計對黃印武在南寨門的重建有啟發
「在導師的‘庇護’下,留在大學裡當建築師、當教授的這條道兒已經安排好了,看得見自己未來幾十年能過成什麼樣。」 黃印武期待不確定的人生。留校4年後,他辭了職,想出去看一看。
2002年,他到瑞士,進修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的研究生。
在瑞士的時間裡,黃印武有機會去歐洲各地走訪向往已久的建築,在不斷地旅行考察中,他說最大的收獲,是深切體會到了一個好房子需具備的品質。
「簡單地形容,歐洲的建築有很好的材料和建造技術做支撐,你能真正看到建築為什麼會呈現這樣一個形式,及形式背後的必然邏輯。」黃印武認為,當時國內的建築學習多是重外表,「很多建築像是時裝設計,外面的皮拿掉,裡面大同小異。皮和裡沒有必然聯繫,有時甚至為了形式要犧牲一些功能。」
2004年,瑞士專家在沙溪指導修復工作
他還去了歐洲許多偏僻的鄉村,發現與城市相比,除了地理位置、人口密度的差別外,歐洲的鄉村在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等方面並沒有太大差距。雖然建築是傳統的,鄉村的生活卻很現代,「這讓我感受到,在農村實現美好生活的可能。」
還有他很喜愛的建築師,義大利的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和瑞典的希哥德·勞華倫茲(Sigurd Lewerentz) ,建築作品中對傳統工藝運用、那種歷史感,啟發了黃印武從事遺產保護工作。
在歐洲的鄉村,他找到了參與沙溪項目的原動力。
沙溪復興工程:寨門修繕、恢復中
早在2000年,瑞士遺產保護專家雅克·費納博士(Jacques Feiner)到雲南考察,偶然間發現了沙溪。他親眼看到在這個交通閉塞的山區,還有這樣一座2400年歷史的古鎮。
修復前的魁星閣、古戲臺
2002年,沙溪寺登街(區域)被世界紀念性建築基金會(World Monument Fund)列入全世界「值得關註的瀕危遺址之一」,同在這個名單的還有長城、義大利的龐貝古城。基金會從國際上籌得1400萬人民幣的慈善基金,專門用來保護沙溪的建築遺產——項目被稱為「沙溪復興工程」。
牽頭方之一,就是黃印武的母校蘇黎世理工。項目需要找一個懂建築的中國人駐守在沙溪,黃印武成了不二人選。
修復後的魁星閣、古戲臺
最理想建築遺產保護:看了以為沒修
2003年,29歲的黃印武第一次到沙溪。目之所及,是一片頹敗景象:一座座木房子看上去搖搖欲墜,房前屋後堆著破磚爛瓦,村民家裡不通電,路上連個路燈都沒。因為閉塞貧窮,村裡的人開始外遷。同時,這裡是一片淨土,沒有受到過度發展的影響。
黃印武主持的復興工程分期、分層次進行。在執行過程中,他的角色其實更像一個大管家:
恢復前,南寨門幾乎消失
恢復後的南寨門
當總共1400萬的國際慈善基金一筆筆進來時,他得確保每一筆錢合理、有效地使用在各個遺產修繕上。當發現新的需要被修繕的遺產,又要再去申請基金。
國際上募集到的錢用來修寨門、寺廟、戲臺等古建築;當地政府撥來的資金,做沙溪的水電、排污管道等基礎設施。
「得讓這裡的生活條件,跟城市一樣,人才會留下來。復興工程簡單來說,就是通過種種方式留住當地人。」
修復前的寺登街
修復後的寺登街
沙溪寺登街是茶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留存著馬幫停留所需的市場、店鋪、戲臺、寺廟、馬甸和周邊的寨門。
但據黃印武與當地文史學家的考證,寺登街形成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因為馬幫,而是建於明代的一座寺廟,就是後來的興教寺。沙溪的佛教徒多,都會趁趕集時來拜一拜,時間一長,人們索性把集市搬到興教寺門口,這麼一來,趕集、拜佛兩不誤。
興教寺重建大門之前
興教寺新建大門後
黃印武和修復人員,先花了一年時間研究這個建築是如何建起來的,尤其興教寺的大殿和二殿,是明永樂年間的古建,在我國西南地區十分罕見;再了解學習當地的材料和建造工藝。
在此之前,興教寺被當過糧倉、鄉政府的辦公地,甚至學校,裡面還蓋過兩層樓高的辦公樓,大門也在之前的土匪搶劫中被燒掉。
首要的任務便是新建寺院大門。黃印武設計、修建了一個一層高的門樓,前面配上了哼哈二將,以體現這裡是個寺院。並用本地劍川縣的木工工藝建造,特意讓人能分辨出這是後來新建的。
「遺產修復強調遺產的真實性。」 在黃印武的理解,這種「真實」簡單說就是修復者誠實的心態,能讓人看到這裡曾發生什麼,哪些東西該延續。文化遺產有歷史的痕跡,修復最要不得的,就是把這痕跡給抹除了。
復興工程開始前的寺登街道路
復興工程修繕的寺登街道路
比如寺登街上每個人踩踏著走過的石板路,當年的修復可是經過了和當地人的一番鬥爭。
那是最開始做基礎設施更新的階段,修上下水,在地下鋪管道。要重新鋪路時,當地部門覺得以前的石板過於老舊,走路硌腳,想換新。黃印武強烈反對:原石板在哪,就得鋪回哪。
東寨門前的石板路
「寺登街在清代以前路面是泥土,一到下雨天就非常泥濘,後來村民自己想辦法籌了一筆錢,才把這地鋪出來,所以這些石板是很有來歷的。」和當地施工隊爭執不下後,他甚至請了省裡的領導來出面協調。
後來,當2019年古鎮又做了一次基礎設施更新,這一次所有人都達成共識,堅定保留原石板路。
恢復起的南寨門
修繕完成的東寨門
寨門對一個古集市來說尤為重要,奠定了整個寺登街的格局。恢復東、南、北三個寨門,耗費了十幾年。
南寨門在2000年時因為通車被拆,但旁邊的牆沒拆乾淨。修復團隊依照牆的遺留痕跡和一張老照片,推算出了寨門原始高度,把寨門給恢復了。
黃印武為南寨門的屋頂梁下題字
當地有個傳統,新建房子會找書法家在屋頂的梁下寫題記。
南寨門重建起來時,黃印武忙忘了這事,因為小時候有跟著父親學過畫畫和書法,就親自動手寫題記。
古戲臺上的藻井天花
對寺登街魁星閣的修繕,拿著圖片對照前後,外觀上似乎看不出大的變化。實際上,黃印武拆了全部樓板,加粗、加固柱子;為了減少演出隊伍在演戲過程中頻繁上下搬動音響器械,他還專門做了一個後臺來儲物。
這可能就是黃印武理解的「最理想的建築遺產修復」——看了以為沒修過,但其實建築內裡的問題,都已處理解決。
古鎮中來往的遊人、村民
寺登街的修復基本完成後,開始有遊客慕名而來,本地人也開始做客棧。「最早一批外地人來開民宿、餐廳的,他們是真愛沙溪,能融進來,才留得下來。」
在黃印武的角度,外地人的到來還有一個「奇效」:推廣沖水廁所。之前當地百姓因為習慣,堅持要在屋外修旱廁,在外地人率先使用屋內的沖水廁所後,大家才體會到沖水的好。於是,沙溪的客棧、民居開始普及抽水馬桶。
抵抗沙溪成為下一個麗江
2010年,大麗高速(大理-麗江)即將通車的消息傳來,對黃印武和沙溪來說都是一個轉折點。
原本黃印武覺得在沙溪事情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打算離開。但隨著大麗高速通車後,大量外地經營者和遊客的湧入,物價、房價上漲,他發現沙溪出現了一個現象:與全國眾多旅遊古鎮一樣,本地老百姓開始更多把房屋出租或售出,自己搬出去住,因為這樣的收入更高。
「雖然建設越來越好,遊客越來越多,但是不是真的對老百姓的生活有好處?這需要分辨。」黃印武說,當時大家討論最多的,就是沙溪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麗江。
「大沙溪」規劃(局部)
2014年,黃印武作為當地政府的顧問,與新上任的劍川縣縣長並達成一致——用「大沙溪」的規劃思路。從沙溪古鎮擴展到整個沙溪壩子,去寺登村周邊的村中建書店、發展民宿、遊客中心、博物館,順著流經各個村莊的黑潓江修起步行的道路。
目的就是當遊客們來的時候,不至於一股腦兒湧入寺登街。
位於北龍村的先鋒書局
北龍村的先鋒書局,今年5月開始營業,被網友稱為「中國最美鄉村書店」。這其實是黃印武親自設計改造的。
建築改造自村裡原來的糧食加工站,把兩處年代久遠的夯土建築重新修復,內部的屋架完整保留,部分的屋瓦替換成玻璃,讓陽光照進書架。
詩歌塔
場地上曾經昏暗的烤煙房被改成了詩歌塔,順著扇形木階爬到最高處,可以俯瞰整個沙溪的美景。
圍繞書店一周的院牆上,他還學白族人的方法,種上了一圈神仙掌用來「防盜」。
城隍廟
城隍廟前的照壁
在鰲鳳村,沙溪人供奉本主信仰的城隍廟正在修復中。
黃印武請本地工匠用改良的夯土技術築牆,又找來劍川縣的木工師傅做木雕,在城隍廟旁邊,又新建起一個茶馬古道博物館。
另一側被荒棄的小學,則被改造為社區文化中心。
做這些事,除了吸引遊客,黃印武覺得更重要的是能為本地人創造機會,「只有本地人才能更好地延續本地的文化,不然看哪都一樣。」
新建的茶馬古道博物館
一個不追求做作品的建築師的「悟」
在20多歲出頭的年紀,黃印武就確認了一件事,「這輩子不想成為靠建築作品被人們認知的建築師」。
問黃印武,作為在大城市裡長大的年輕人,如何沒在沙溪「被悶壞」,他笑說自己有隨遇而安的超能力。早些年,他在這的一年裡,除了1個月回瑞士「匯報工作」,剩下的11個月都待在沙溪。不工作時,他會去爬山,看高山草甸的風景,去山中的村莊敲門看村民的房子和日常,再或者就在自己的老院裡看看書,發發呆,畢竟這裡的天和雲都很好看。
其實在瑞士讀書時他就是這樣的狀態,用周末的時間、算好搭乘火車的班次,去學校周邊的小鎮轉悠。
跟黃印武在沙溪散步,他走到哪都有小故事分享。比如寺登街修繕工作如火如荼進行時,有一天興教寺前一棵老槐樹突然倒下,卻沒有傷著一個人,充滿了「靈性」。再比如古鎮裡每家店面名字都有英文翻譯,專門找了書法家來寫店名,還保證每家匾額長得都不盡相同。
他從不主動說自己參與了沙溪哪些具體建築的設計。我們在先鋒書局時,店長向旁人介紹他做了選址、改造了老房,他就在旁邊樂呵呵地笑,推說選這地方都是先鋒書店老板錢小華的功勞。
過了40歲,年輕時「不追求做作品的建築師」的想法沒變。
和他聊這些年的鄉村建設似乎「捧紅」了許多建築師,不斷湧現大量「明星」建築,黃印武的反應很冷靜,「把在鄉村造房子就等同於鄉建是在誤導。鄉建不是做作品,得實實在在地給村民帶來改善。」
「包括很多研究人員,都只是坐在辦公室裡面思考鄉村的問題,雖然大家的發心是好的,但是從一開始他們站的立場錯了,沒有站在農民的立場上面。」
黑潓江邊的步道
當地人對於黃印武如此漫長的修復,不是沒有抱怨和質疑過。以前他習慣悶頭幹活,2011年後,他開始在當地電視臺、互聯網新媒體上露面。
「我意識到我得發出聲音,一是想通過外面的報導,讓當地人看到沙溪現在走的這條路沒錯;二是希望借助媒體的力量,約束可能會到來的過度發展。」他認為沙溪因為地方小,遇上這些,只會被摧毀。
建築教育家王方戟曾在自己2010年的豆瓣日記中一連寫了三篇《黃先生的沙溪》,細致地記錄了黃印武在民宅、寨門修復上花的點滴功夫。同濟建築系的副教授李立喜歡叫黃印武為「黃道長」,表示佩服他的專註。
黃印武說自己是個有大目標、但沒小計劃的人,判斷未來是否該留在沙溪的標準就一個:是在這浪費時間,還是真正能做點事兒。
看著他在即將完工的城隍廟項目上,和當地的工人仍在忙前忙後,很明顯這份事業未竟。
這些年的過程中,他認識了同為建築師的太太,結婚後,太太也常從工作地上海來沙溪待段時間。
身邊許多在城市執業的建築師朋友們都想著去沙溪,親眼看看黃印武做的事情:
「沙溪改變了他,他也和沙溪融為一體,相比留在城市裡做教授、當大設計院領導,老黃可是真正的人生贏家。」
部分圖片由黃印武、先鋒沙溪白族書局提供
作者簡介:一條(ID:yitiaotv),每天一條原創短視訊,每天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每天精選人間美物,每天來和我一起過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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