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陳濤 河南文藝出版社
本期「編輯部的故事」,要與你分享的是大陸作家網總編陳濤對「深情三部曲」作者趙瑜的專訪文章。
在正式閱讀專訪內容之前,我們一起來看看陳濤的開場白——
在我的書架上有魯迅與沈從文的全集。其中,魯迅全集我有不同的兩套,時不時都會抽出來翻看。對一個喜好讀書的人而言,書架上若沒有他們的作品,肯定是一件極其遺憾的事情。鬱達夫的作品我先是課堂上學過,然後又讀過,他所開創的「自敘傳」創作風格轟動一時,由於閱讀趣味的緣故,書架上他的作品少一些。
現在,趙瑜將他們三個人放在同一套書中,並且是以「戀愛」的名義,讓我頗為好奇的同時又頗感有趣。
對趙瑜而言,創作並出版這樣的作品倒是再正常不過了。十多年前的趙瑜,在網名還是陶瓷了的時候,喜好寫日記,可謂事無巨細。記得有次幾個朋友談天,他在電腦前坐著,一邊聊天,一邊打字,後來發現大家談的內容,談話時的語氣、手勢等等,無不被一一記錄。那時,在他的寫作中,尤其偏好一個「小」字,《小情事》《小憂傷》莫不如是。它們細小、輕飄、柔軟同時充滿力量。十多年後的趙瑜,已是名副其實的網路「大V」,是人生常識與社會見地的發現者與傳播者,但他對「小」字的偏好卻未改變。
我曾去到麥積山石窟,在其中的某座石窟中見到釋迦牟尼的雕像。我記得進門後,講解員打開燈,佛像在光亮中正大莊嚴,以祥和的儀態望向萬物與眾生。後來,講解員關上燈,讓我們再次端詳。我竟然看到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他的手極力伸向立於身邊的兒子,一副想卻不能的無奈。那一瞬間,我突然懂得,並非所有的光鮮與明亮恒常如此,其背後總有那難言的不足與人道的深情。佛祖如是,人更亦然。
趙瑜的「深情三部曲」,圍繞「戀愛」這個小切口,向我們展示的正是我們較少關註的三位優秀作家的另一面。
「深情三部曲」書影
陳濤:我們先來談談你為何把魯迅、鬱達夫、沈從文這三個人放在一起吧。還有就是為何選擇這三個人,而非其他?
趙瑜:我首先要說一下這三部作品的寫作時間。《戀愛中的魯迅》一書動念於2006年,完成於2007年。而《戀愛中的沈從文》一書寫作於2014年,完成於2015年。最後這冊《戀愛中的鬱達夫》寫作於2020年,完成於2021年初。也就是說,三部作品的時間跨度整整十五年。在我開始寫《戀愛中的魯迅》一書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會寫三本。
寫魯迅也是偶然,和我一個人從內陸到海南工作有關係,2006年秋天,我到《天涯》工作,時間一下子變得很多。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回到住處,除了閱讀無事可做。我開始閱讀魯迅的日記,書信,全集,註解,回憶錄。讀得久了,我有一陣子覺得,我和魯迅是朋友。而我的朋友魯迅正在被誤解,我覺得我有義務將他有趣的部分寫出來。這是動因。
寫完魯迅以後,我就想寫沈從文了。如果說剛開始寫魯迅的時候,我還沒有想過要不要寫第二部,但是,寫完魯迅以後,我就想著要寫沈從文。這也和我的一段行走經歷有關。也是2006年,沒有到海南工作之前,我辭掉了一份工作,曾經沿著1934年沈從文當年回家的路線,重走了一遍湘西,那一次行走花了28天的時間。這是我與沈從文的親密關係。
等我將《戀愛中的沈從文》寫完以後,那麼,鬱達夫這個人幾乎就呼之欲出了。因為,在沈從文一書中,鬱達夫已經出場了。而在寫魯迅的時候,鬱達夫也出過鏡。所以,一個與魯迅和沈從文有交集的人,且戀愛談得也很癡狂的,就是他了。
陳濤:通過對這三部作品的閱讀,我仿佛看到在他們的身上,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戀愛婚姻樣態。譬如魯迅與許廣平是執子之手、相敬如賓、相濡以沫、與子偕老的理想樣態;沈從文與張兆和是那種愛得卑微、小心,彼此並未達到心靈真正互通時仍然堅持的常見樣態,還有就是鬱達夫與王映霞之間愛有多狂野,恨有多強烈的至親至疏夫妻樣態。
趙瑜:總結得很好。我是貼著這三個人物的日記和書信來寫,基本是如實呈現。那麼,魯迅中年戀愛,是一個相對被動卻又穩妥的愛情,從「彷徨」期到「我可以愛」,也不過一年的時間,說到底,愛情這個東西還是很能溫暖人的。而沈從文是一種單方面的熱情,所以,沈從文的婚姻樣態更多的是一種終於獲得了珍寶的初戀心態。沈從文一輩子對張兆和都是戀愛的狀態。在這一點上,沈從文是幸福的。鬱達夫呢,是了一個戀愛中的瘋子,是一個不計後果的投入者。他們夫妻從甜蜜到毒藥,都是熱烈的。這是三種類型的戀愛婚姻,也是三種男人的愛情結局。
陳濤:我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純真博物館》時,我從中讀到了主人公的如何戀愛,也讀到了作者如何讓他們去戀愛,而你則直接寫了作家是如何去戀愛,似乎當下少有人如你這般去寫。看作家談戀愛,與閱讀那些關於愛情的作品,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趙瑜:我理解你說的差異性。我們在看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的時候,作為一個寫作者,有時候會天然地挑剔作者處理人物關係的細節。甚至會質疑故事的邏輯是不是不合理。這是我們閱讀虛構作品時常有一種心態,然而,當我閱讀沈從文的情書,鬱達夫的情書的時候,你會發現,歷史真相,有時候完全不符合我們所擅長的日常邏輯,真實的東西有時候大於我們需要的邏輯。那麼,這就需要再度創作的時候,我要找到被我們忽視的隱藏了的邏輯,來仔細地還原那個特殊時代下的沈從文或鬱達夫,為什麼會那樣寫,那樣做。
所以,當我們讀小說中的愛情的時候,事實上,我是挑剔的,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是有一個創作者的,當然有時候,也會因為感動,而忽視細節的瑕疵。但是當我們閱讀非虛構的情書的時候,我會立即跳出背後還有一個作者這樣的閉環裡,我會相信很多東西,當我不理解的時候,差不多,就是我要創作的開始。我一定要將所有可能引起誤解的東西梳理清楚給大家看,這樣才有價值。
陳濤:在這三人當中,如果要你選,你更喜歡戀愛以及婚姻狀態中的哪個人?
趙瑜:這三個人中,魯迅是被愛的元素更多一些。沈從文是主動的成分更多。而鬱達夫幾乎是狂轟亂炸。如果是早些年,我可能更喜歡魯迅一些,我覺得,一份深情的開始一定是克制的。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我越來越寬容,多面。我現在反而覺得,鬱達夫這樣的感情方式,才可能是愛情的本質。愛情的本質,其實就是在一段感情裡丟失自己。
陳濤:在戀愛當中,魯迅是被動的慢慢地被溫暖,沈從文與鬱達夫是主動的,但他們二人又不同,像鬱達夫,1927年,他曾在日記中寫道:「我若能得到王女士(即王映霞)的愛,那麼此後的創作力更要強些。啊!人生還是值得的,還是可以得到一點意義的。」 真的是簡單粗暴,他的沖動把家庭和生活搞得都不愉快。而沈從文則小心一些,卑微一些,他沒有鬱達夫的那種躁動與直接。但沈從文很尊重鬱達夫,他說,「人人皆覺得鬱達夫是個可憐的人,是個朋友,因為人人皆可以從他作品中,發現自己的模樣」。
趙瑜:這三個人的起點是完全不同的。魯迅和鬱達夫都去日本留學過,都閱讀過大量的外文作品。從見識上來說,略寬於沈從文。然而,沈從文的成長史,也充滿了傳奇。一個鄉下的小學未畢業的大頭兵,最終靠著個人的成長,終於接近了這些這些大師們。沈從文的流浪感,自卑感,都是他成長路上最有益的元素。所以,他和張兆和的愛情,也是得了張兆和的姐姐的一個「允」字。沈從文的前半生,至少是非常幸運的。而沈從文對鬱達夫的理解,是因為,他始終感激在他人生最落魄的時候,是鬱達夫幫助了他。在這一點上,沈從文也是一個非常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朋友。
陳濤:長期以來,魯迅是被神化了的。當然,他有千萬個被我們供上神壇的理由。高中時讀魯迅的作品總覺得苦澀難懂,長期以來一直以為他就是版畫中的那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模樣。但我看到《兩地書》後,看到他對許廣平的稱呼從廣平兄到害馬再到字母等等的變化,我能感受到他的內心在一點點溫熱,偶爾的調皮、無賴與惡作劇都出現在他的身上,我覺得我跟他的距離親近了。這是否也是你當初想把魯迅拉下「神壇」的理由?
趙瑜:對,我在《戀愛中的魯迅》一書的序言裡也特別提到,魯迅被神話的同時,也被遮蔽。就是說,他從一個豐富的人變成了一個符號化的神。還是回到我剛到海南工作的時候,我對魯迅的閱讀,一開始差不多也是崇拜的。可能和大多數人一樣,一開始閱讀魯迅的時候,魯迅是一尊神,人格很有魅力,但是,他和我離得遠。讀得久了,我後來覺得,我仿佛也被時間派到了魯迅的時代,和他一起吃飯,見友人。讀得久了,就可以把一本書的作者讀成朋友,這是真的。一直到後來,我覺得,我和魯迅不但是朋友,還是要好的男生兒。所以,我寫魯迅的時候,不時地會和他稱兄道弟。雖然接近於玩笑,但是,正是基於如此親昵的關係,我才要下決定將魯迅先生拉下「神壇」,還原他人間煙火的一面。
陳濤:閱讀你的作品,我想你肯定認為知識分子都應該談戀愛。在你看來,一個人,如果內心生活如一潭死水,那麼,他是不可能寫出豐富而富有人情味的文字的,他們借助戀情豐富了內心生活。
趙瑜:對,戀愛,戀物,哪怕是戀上旅行。都是對日常生活的補充。一個寫作者,戀愛其實就是打開感官的開始。荷爾蒙,或者更直白一些,欲望,是創造世界的開始。但是,平衡這些戀愛中的內心波瀾,也是一門技術。我個人始終覺得,寫作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一個作家與另外一個作家的區別,除了閱讀,成長史和天賦之外,一定有一個共通的東西,這個東西叫做情感的體驗。一個沒有豐富情感的人,很難在作品中比擬萬物,那麼,就很難寫出維度更多的作品。
陳濤:張兆和在沈從文死後才真正理解了他。她說,「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若從男性角度來看,你理想中的愛人對男性的評價是怎樣的?
趙瑜:張兆和對沈從文的評價的變化,原因是她自己的提高。如果張兆和一生都不提高自己的認知,那麼,她對沈從文的評價是不會變化的。這話題有些沉重,且不便展開。然而,沈從文對張兆和的要求卻沒有那麼高,在沈從文的眼裡,張兆和怎麼做都是對的,這就是愛情。作為一個男性,我個人覺得,理想中的愛人對男人的評價,應該是,支持所愛的人堅持做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使失敗了,也不抱怨。這樣用文字描述出來,極其簡單,然而,現實生活中,這幾乎是最好的伴侶了。因為極難做到。
陳濤:魯迅對《兩地書》的出版其實是有疑慮的,覺得怎麼會有一個書店來印這樣一本書。這些書信一是毫無革命氣息,二是也並非毫無掩飾,至情至性,因為魯迅如論給誰寫信,最初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同時,由於當時的客觀環境,有些緊要的地方也都刪掉了。所以,你是否會擔心被人說不嚴謹,甚至有曲解的嫌疑?
趙瑜:濤兄,我不知你看過沒有看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那一套《兩地書真跡》,如果你看過這本書,你就明白了。這是魯迅親自譽抄的《兩地書》的原稿,怎麼說,字非常美,你從魯迅的小字裡,就能看得出,他是笑著重溫這些信。他抄得幸福極了。現在很多個出版社的書法,都是集的魯迅先生的字,其實都是從這部《兩地書真跡》中集的。
在《兩地書》的序言中,他的確解釋了為什麼要出版一部私密的通訊集,順便說了他之前的信都不敢保存下來,主要的原因是怕自己如果有不測,連累別人。這倒也是妥當的。然而,出版《兩地書》,保留很多親密的稱呼,他自然知道,這書將來一定會有人轉告北京的朱安女士。但是,相比種種擔心,最後魯迅還是決定出版,自然也有向全世界宣告和出示戀愛證據的意思。
所以說,《兩地書》的出版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這兩部作品的出版,可能,我們對魯迅的誤解會加重。還好,還好。
陳濤: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接下來有無繼續此類寫作的計劃?如果有的話,你想寫寫哪位作家?
趙瑜:我個人覺得三部曲是一個挺好的選擇。所以,本來我還想寫一下徐志摩,但是,我發現,我找不到第五個人可以寫。要麼三部曲,要麼五部曲。這是我的一個小偏執。所以,我倒是想過再寫三個女生。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我寫一下《戀愛中的蕭紅》《戀愛中的張愛玲》以及《戀愛中的白薇》。但是,寫作可能需要一個機緣。目前是不會馬上開始寫作下一個三部曲的。
註:本文轉自大陸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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