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看了《你好,李煥英》。在諾大的影廳裡,我抽泣到不能自已,幾乎用掉了一整包紙巾。不是因為電影有多感動,而是純粹嚮往女主和媽媽的感情。只要女兒健康快樂——世界上真有這樣好的媽媽嗎?我媽不喜歡我,我從小就知道。要不她也不會把我放在鄉下的爺爺奶奶家,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偶爾去看我一次。那時候,聽說媽媽要來,我一大早就蹲在門口等著,看見她大老遠走過來的身影,我歡呼雀躍地跑上前去,本想撲進她溫暖的懷抱裡撒撒嬌,不料卻觸碰到一張冷漠的面孔。尤其是那道目光,冰冷中透著厭惡,足以澆滅我積攢已久的熱情。奶奶安慰我,別怪你媽,她工作忙,心裡苦著呢。
我在鄉下度過了三年無憂無慮的生活。到了上幼稚園的年齡才被爸媽接到了城裡,開始與我媽朝夕相處。爸爸媽媽的家裡沒有雞飛狗跳,也沒有歡聲笑語,有的只是死水一般的沉悶。我爸是貨車司機,為了多賺些錢養家,經常在外跑長途,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我媽在離家不遠的玩具廠上班,薪水不高卻好在工作清閒。爸爸很顧家。只要爸爸在家,買菜、做飯、洗衣服、拖地這些家務活全部都被爸爸一手承包,媽媽只需要負責貌美如花就可以了。我很享受爸爸在家的日子,終於可以不用天天面對媽媽那張冷冰冰的臉了。爸爸經常說,他陪我和媽媽的時間太少,心裡是有虧欠的,只能趁在家的時候好好彌補。而媽媽,似乎對爸爸的付出並不以為意,他們之間永遠像隔著一層什麼,淡漠而疏離。可這樣的時光總是短暫。爸爸要養家糊口,我只能一次次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不止一次問爸爸,什麼時候不用出遠門了。爸爸說,等他退休,就可以天天陪著我們了。爸爸不在家的時候,照顧我的重擔自然而然落到了我媽肩上。我媽很快就給我立了規矩,食不言寢不語,吃飯不能吧唧嘴,說話不能大嗓門兒,更不要把鄉下的那一套帶到家裡,會被人笑話。好長一段時間,我才適應這套「家規」。
《你好,李煥英》裡有個鏡頭,賈小玲一出校門就哭喪著臉喊,媽,我又拉褲兜子裡了。李煥英的溫柔一笑,簡直把我的心都要暖化了。而我剛上幼稚園的時候,有一次尿褲子了,我猶豫了半天才敢跟我媽說,接下來我永遠忘不了我媽那嫌棄的眼神,簡直像一道利箭,刺得我遍體鱗傷。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媽氣呼呼在前面大步走著,我忐忑不安地邁著小碎步緊跟在後面。一路上我低著頭不敢說話,心裡七上八下,唯恐我媽一個回頭,用眼神將我殺死。回到家,便是一個小時的面壁思過,雙腿都站麻木了。我媽並沒有給我換洗褲子。那天的褲子,是我自己用身體暖乾的。我媽說要給我一個教訓,否則我永遠改不掉尿褲子的臭毛病。「在鄉下待久了,就是邋遢!」我媽話不多,卻句句誅心。我以為我媽只是單純不喜歡小孩子而已。也許長大了,她就喜歡我了呢,我自我安慰著。
直到一個周末,小姨帶著一歲多的表弟來我家做客。表弟剛學會走路,正是懵懂好玩的時候,萌噠噠的很是惹人喜愛。我媽的眼神一刻都沒有從表弟身上移開過,她給表弟削蘋果、剝桔子、燉雞蛋、喂零食……寵溺的無以言表,一副美好和諧的畫面,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媽溫溫柔柔的樣子。那一刻我很失落,原來我媽也喜歡小孩子的,只是唯獨不喜歡我而已。飯桌上,小姨滔滔不絕地講著表弟成長中的點滴趣事,不時和我媽爆出一陣陣笑聲。在氣氛的襯托下,我極盡討好地對我媽說,媽,給我也生個小弟弟吧!我媽愣了一秒,臉色瞬間由晴轉陰,將手中的筷子啪一聲摔在桌子上,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跟誰學的?姓梁的果真沒一個好東西。」盡管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我還是條件反射般站起來,用小如蚊蟻的聲音喃喃著,「對不起,媽媽,我錯了。」小姨趕快過來打圓場,「姐,你這個暴脾氣,別把孩子嚇著了。」「你呀!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姨點著我的腦門,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便是我媽和小姨關起房門咕咕噥噥的聲音,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隻聽見一句突然拔高了音量的話,「梁天就是個混蛋,他毀了我的一輩子!」
梁天就是我爸。我爸又出遠門了,說是去遙遠的東北送貨,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期間我媽說單位忙要加班,總是早出晚歸,有時甚至還夜不歸宿,我回到家總是冷鍋冷灶的。每當夜幕降臨,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我內心總會生出一股悲涼。雖然我有爸爸媽媽,可我媽不喜歡我,我活得就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孤獨而寂寞。我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盼望爸爸早點回來,因為有爸爸的家才有煙火氣息。與此同時,家裡的陽臺上開始頻繁出現男人的衣服。我媽跟別人說,就我們娘倆在家,掛幾件男人的衣服,省得賊惦記。可那些衣服,我從來沒見爸爸穿過。
終於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早,一走到門口就看見一雙男人的皮鞋。我喜出望外,猜測一定是爸爸回來了!每次爸爸從外地回來,總會給我帶漂亮的新衣服,還會想著法兒地給我做美食,滿足我的味蕾。說實話,我已經斷斷續續吃了快一個月的泡麵了,連胃都開始抗議了。念及此,我迫不及待打開門,剛要開口喊爸爸,卻猛然撞見我媽和一個男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那個男人不是我爸。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秦叔叔,媽媽的同事,上周還來我家吃過飯。他們正在忘情熱吻著,絲毫沒有留意到家裡多了一個我。媽媽動情地說,「秦遠,你什麼時候離婚娶我?我再也不想這樣偷偷摸摸了。」「快了快了,可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秦叔叔敷衍著停了下來。他正好和我四目相對,我們看到了彼此眼睛裡的驚愕。我媽紅著臉,驚慌失措。接下來的幾天,媽媽單位再也沒有加班了。
她每天早早回家,將家裡收拾得幹乾淨淨,雖然做的飯菜不怎麼可口,但好歹家裡有了人氣,不那麼淒涼了。
那天的一幕讓我感到失去家的危機,我甚至都不敢訓斥媽媽做的不對。我刻意與媽媽保持著距離,盡量不和她獨處。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媽媽在討好我。每次預感到她要開口,我總會找借口躲進房間。可家裡就這麼大,媽媽總能找到機會的。
在我洗漱的時候,她斜倚在門框上幽幽開口,「小玉,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我頓了一下,沒有吭聲。「還有,你爸下周就回來了。」我媽輕描淡寫地說。我輕輕「哦」了一聲,以示回應。我不知道我媽到底想要表達什麼,讓我為她保守秘密嗎?一周後,爸爸回來了,給我們帶了好多東北的特產。我爸一到家就張羅著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說是犒勞我媽。並且提議周末回鄉下一趟,把這些特產給奶奶送一些回去說奶奶想我了,在電話裡總是念叨。
我媽難得擠出一個笑容。我拼命扒拉著碗裡的米飯。我爸一個勁兒地給我媽夾菜,說她又上班又操持家務,還得照顧孩子,實在太辛苦了。還特意給我夾了個雞腿,說讓我也多吃點,他還納悶不過幾個月不見我咋面黃肌瘦的,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我替我爸感到憋屈,我媽給他帶了綠帽子,他還感激涕零,真沒出息。而我呢,面對我媽的出軌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比我爸還慫!第二天是周末,本來說好要去奶奶家的。可是我還在睡夢中就聽到隔壁臥室裡傳來一陣叮叮咣咣吵架的聲音。我忙不迭跑過去,隻見我爸臉紅脖子粗地問我媽,「為什麼非要這樣?你不知道孩子快要高考了嗎?這樣多影響她情緒。」
我媽說,她一天都受不了了,她要離婚,她要跟秦遠在一起。她讓我爸清醒一些,她不是在和我爸商量,而是通知。那一刻我看到了我爸臉上深深的挫敗感。他們也同樣看到了門口呆若木雞的我。沒想到我媽這麼快就急不可耐地攤牌了。等我一高考完,她就和我爸離了婚,急吼吼地去找秦叔叔了。那段時間,我爸整天酗酒,醉了以後就喊著我媽的名字哭。他居然還說對不起我媽。我覺得我爸一定是精神受到刺激了。我發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一定要站在我爸這邊,不再跟我媽有任何牽扯。她不光折磨我爸,還折磨我,她不配當我媽!
長期的酗酒,再加在意情憂鬱,我爸身體越來越不好,經常吃不下飯還嘔吐。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才肯隨我一同去醫院檢查。這一查不打緊,我爸居然得了胃癌,還好是早期,醫生建議盡早做手術,不能再拖了。可是巨額的手術費一下子難倒了我。這幾年我爸由於離婚無心工作,再加上離婚時給了我媽一筆錢,家裡的積蓄早就所剩無幾了,連我上大學的費用都是辦的助學貸款。萬般無奈之下,我厚著臉皮找到了小姨,記得爸爸之前說過,很早以前小姨做生意的時候,借過我家一筆錢。哪猜想我剛說出借貸的原因,小姨卻哈哈大笑起來。她幸災樂禍地說,「真是蒼天有眼,你爸終於得到報應了!」我沒想到小姨如此絕情,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虧我爸當初還借貸給她,真是個十足的白眼狼,跟我媽有什麼兩樣。我扭頭就要走,小姨一把拽住我,「小玉,說你爸兩句你就受不了了,你知道你爸當初做的事有多卑鄙嗎?」卑鄙?我看卑鄙的是我媽吧!小姨未免也太偏見了。
在小姨口中,我聽到了一個讓我三觀盡毀的故事。原來我媽和秦遠本是一對戀人。但因為秦遠家是外地的,外公外婆死活都不同意他倆。我媽和秦遠的戀情不得已轉為地下。還給我媽介紹了相親對象,就是我爸。我爸對我媽一見鐘情,開始了猛烈的追求。在一次親戚攛掇的飯局上,我媽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親戚便提出讓我爸送我媽回家。誰知這一送卻送出了大事。我媽醒來的時候是在賓館裡,衣衫不整,我爸就躺在我媽旁邊,同樣衣衫不整。我爸一下子成了強姦犯,而我媽清白被毀,以後怕是找不到好婆家了。在外公外婆的逼迫下,還有世俗的壓力,我媽無顏面對秦遠,這才迫不得已嫁給我爸。後來便有了我。怪不得我媽一直討厭我,原來我是她的屈辱。可我不相信,一向寵妻愛女的我爸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來。小姨一定是在騙我,或許她是在替媽媽開脫。
我拿著從小姨那兒借來的錢,給爸爸交了住院費。手術很順利,爸爸的腫瘤切除得很徹底,醫生特意交代,以後不能再喝酒了。可是出院後,我再也無法直視我爸。一看到他,我就想到他對我媽做的那些事情。對於醫生的話,我爸置若罔聞,鬱悶的時候會獨自小酌幾杯,只不過比以前有所節制。有一次下夜班回家,見他又在喝酒,我不由分說搶過他手中的酒瓶,心中累積的怨氣隨之傾瀉而出。「喝喝喝,就知道喝,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再喝命都沒了,害人又害己,怪不得我媽拼死也要離開你。」我爸怔了一下,然後仰頭嚎啕大哭起來,他第一次向我訴說起了那樁陳年舊事。「那件事發生後,所有人都罵我是強姦犯,可是誰知道我的委屈。」
「她明明是我的女朋友,還和別人眉來眼去的,別人能碰她,我為什麼就不能碰?」「結婚後我對她怎麼樣是有目共睹的,可她屢次給我戴綠帽子,我都不計較,她還好意思跟我提離婚!」我震動不已,如石化般愣在了原地。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的大概就是我爸吧!
後來發生的事情誰也想不到。我媽沒有和秦遠結婚,因為秦遠的妻子不同意離婚,他最終選擇了回歸家庭。我去看過我媽幾次,她的眼角爬滿了皺紋,卻依舊優雅漂亮。退休之後,每天跳跳舞練練歌,平淡中不乏樂趣。她說,我爸對不起她,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可她傷害了秦遠的妻子,她也是個壞人。更何況,現在看來,秦遠也不是她的良人。如果那時候她跟秦遠在一起,說不定也是過不下去的。她隻覺得挺對不住我的。她說等我結婚有小孩了,她可以發揮餘熱,幫我看孩子。
我期待著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