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我的心事》(已完結)
他把我抱到櫃子上坐下,深色的眸子直視著我的眼睛。
「你剛才說,我拒絕你多少次?」他問。
「128 次。」我垂眸,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補償怎麼樣?」他用手環著我,沒等說完,吻就輕輕地落了下來:「1,2,3,4,5,6……」
數到 119 的時候,他用通紅的眼睛看我:「我認輸了。每次拒絕,用一萬個吻補償你好不好?」
欲火在他冷靜的眼睛裡星星點點地點燃起來,直至綿延成海。
「你要對我做什麼?」我抿著嘴對他笑。
「……做春天會對櫻桃樹做的事。」
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我送他的情書裡聶魯達的詩。
意思是,和你開花結果……
清冷禁欲的男神醫生×敏感善良的小藥代
(請你吃一顆甜澀的糖~)
1
白大褂俯身托著我的腦袋放回枕頭。
一瞬間鼻間充斥著男人強烈又陌生的味道,像是薄荷混合著皂角,乾淨得讓人著迷。
眼前的金屬胸牌上是一行藍色小字:急診科 顧左醫生。
這名字讓我有點兒腦袋發暈。
猝不及防線,吐了。
乾淨的白大褂上登時多了一片刺眼的污穢。
醫生慢條斯理地摘下口罩,淡淡道:「薑右同學,你這是,追我的新方式?」
心裡「咯噔」一聲。
真的是他,我瘋狂追過兩年的那個顧左。
並不準備相認。我慌亂地掩了掩深 V 晚禮服泛動的春光,翻身下床準備開溜。
顧左愣了一下,隨即扶住了我的肩膀,正色:「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醉酒洗胃要留觀 24 小時。這裡是留觀病房,你可以睡一會兒。」
他微涼的指尖,像一劑安神的良藥。身體成了他的傀儡,聽話地被扶回床上。
隔了十年。
他淺淺淡淡的酒窩還帶著乾淨的少年氣,而愈加寬闊的胸膛和分明的喉結,又彰顯著成熟男人的性張力。
門外有急救床推過去的聲音,顧左簡潔又專業地叮囑了幾句,戴回口罩,大步流星地離開。
混著酒精和疲憊的身體,很快睡去了了。
2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把我扯回晚課的雨裡。
那時的夜雨,格外細膩。
細膩地蒙住了教室的窗玻璃,也淡淡地照亮了顧左的臉。
「薑右!你在這兒亂寫什麼?!」
老師玫紅色的裙子赫然出現在視線裡,帶著暴怒抽走我的本子,大聲讀道:
「在雨裡,他眼睛亮亮地對我笑啊笑,眸裡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啊,原來下雨的時候也有那麼多星星……」
是啊,顧左的眼睛裡有星星,你們都看不到嗎?
老師讀得誇張,同學笑得跋扈狂。只有窗邊的顧左還在安靜地看書,頭都沒抬。
「薑右!把寫這種東西的工夫花到學習上,你就不會每次不及格了。」
「學習能追到顧左,我次次都能考一百分!」
老師聽到反駁,氣炸了:「薑右,出去站著去!」
我昂著頭走出去,站在吹滿雨的走廊裡渾身濕透,隔著玻璃看顧左。
不愧是我追了 128 次的男孩,僅僅是模糊的輪廓,都讓人紅了耳根。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顧左不見了,同學們不見了?……
穿著玫紅色裙子的老師,變成了律師的臉。
她告訴滿臉雨痕的我,父親的公司破產了,我不能再去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讀書。
那一夜,我和爸爸媽媽拖著兩個破舊的行李箱,站在空無一人的滂沱大雨裡。
我第一次體會到心如死灰,灰又被風吹走什麼都不剩的感覺。
這種感覺比看到顧左跟漂亮女學委放學一起回家,還要難受一百倍。
在冰冷透骨的雨夜裡,心底關於顧左的那一抹少女心事,也像黑夜裡霹靂的閃電。
剎那光亮過後,墜入無邊的黑暗。
3
我在凌晨五點醒來。
拿起手機,是組長的捷報:「薑右,昨天你沒白喝,賣出去兩臺設備算你的績效。」
跟了一條:「十點前給我下周方案。」
我瞥了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在心裡算計了下,現在就該去公司「肝」方案了。
剛蹬上高跟鞋,穿著白大褂的顧左就推門進來了,眼眸處彌漫著淡淡的紅血絲,手裡提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袋子。
「打擾了,顧醫生。」我禮貌性微笑,低頭整理了下裙擺,要往外走,卻被一雙手抓住了手腕。
在情竇初開的 18 歲,我想像過無數次被顧左抓住手腕的偶像劇場景。
每每,我臆造著這些情景,想像著他的體溫,蒙在被子裡興奮得尖叫。
可現在的我,怎能與那時驕傲又乾淨的我相提並論?
就像這身充滿取悅感的黑色裹身晚禮服,在穩重又禁欲的白大褂的對比下,
真真是,低俗又放蕩。
「這位患者,」顧左垂眸看著我,「你五個小時前剛洗完胃,現在不能走。」
我回頭笑了笑:「沒關係,我的命硬著呢。」
顧左盯了我三秒鐘,最終沒說話,把手裡熱氣騰騰的袋子遞給我:「我給同事帶的,可他已經下班了,送你吧。」
我伸手接了過來,走出急診室,隨手把早餐扔進了垃圾桶。
不看不吃,就不會心疼。
疲於奔命的人,沒有感傷的權利。
4
一周後,我又遇見了顧左。這次是在飯局上。
經理帶了我們兩個醫藥代表。對方是顧左和一位年輕的外科大夫。
只有我一個女的。
「早就聽說常經理手下有個特別能喝的女藥代,是這位嗎?」外科大夫伸出手,「我叫賀鈞。」
「我叫薑右。」我也含笑著伸出手,新做的美甲透著鮮紅、嫵媚的光,很襯今天的裹身裙。
「薑右,薑右……」賀鈞碎碎念著,看著顧左,「他叫顧左,你們是情侶名啊!」
顧左熄滅了煙站起來,伸出手跟我握手:「你好。」
我迎過去,巧笑倩兮:「上次多謝顧醫生救命之恩。」
也許是有顧左在,今天一點兒不在狀態。
但微醺時,已經足夠把初入社會的「小白兔」賀鈞喝醉。
他抓著我的手,不停地誇:「薑右,薑右,你怎麼這麼好?你真是又漂亮酒量又好。」
我曾經是很好,可最好的時候在別人看來依然一文不值。
我隔著賀鈞看他旁邊的顧左,他在跟別人喝酒、抽煙、聊天。
灰白色的煙霧讓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回憶起,我無數次表白時,他一直戴著耳機充耳不聞,安靜地做題或者跑步。
真的是令人絕望。
「薑右,你知不知道每次上手術臺我好害怕啊!我害怕自己決策、失誤和緊張會親手結束一個人的生命。薑右,我好害怕啊!……」賀鈞喝醉了,眸子裡閃著年輕醫生排解不出的恐懼情緒。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適不適合用共情話術,可我真的很難受,很難受,比跟我前任離婚那天還難受。
「賀鈞,害怕證明你還熱愛生命,你還有在乎的事情,多幸福。」
我抓起賀鈞手裡的滿杯紅酒,仰頭幹了,笑:
「你看我,家裡破產、婚姻失敗,每年拼酒進醫院的次數比回家都多。活著,不就是特麼的來受苦的嗎?」
賀鈞用手指著我笑,我也看著他笑,後來我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賀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顧左:「顧左,你說,薑右好不好?」
我走開了,第一次不想知道顧左的反應。第一次感到釋懷。
原來在喜歡的人面前徹底撕裂自己的感覺,痛爽交織。
既然現在,生命的長袍已經爬滿了虱子。
那不如就讓這朵嬌艷到滴水的玫瑰,永遠留在過去的美夢裡吧。
顧左,我不在乎你怎麼看我了。
我不在乎你是戴耳機、低頭做題還是假裝聽不到了。
我不在乎了。
5
我在家裡的床上醒來。
媽媽端著白粥放在桌邊,擔憂地看著我:「右右,你不要這麼拼了,欠的錢已經還得差不多了,我和你爸也還能賺錢……」
「媽,別說了,早還完早輕鬆。」我擠出一個笑。被追債的苦和受到的冷眼,像黑夜裡的蝙蝠,吸著家裡的精氣。
媽媽頓了頓,試探著說:「昨晚送你回來的那個人,長得跟顧左有點兒像……」
我高調追求顧左,當時人盡皆知。
那時我家庭寬裕,父母認為我開心就好,並不介意我的暗戀,我媽甚至還曾經是顧左的顏粉。
我一口白粥含在嘴裡:「是……跟顧左有點兒像。」
「當時,如果不是家裡的變故,你跟顧左說不定就能在一起了,也不會受這麼多罪……」媽媽有點兒 哽咽。
「媽,你瞎說什麼,我現在不挺開心的嗎?以前的事還提它幹嘛?」我假裝開心地喝光了最後一口粥,滿足地「哈」了一口:「家財萬貫,不如吃一碗媽媽做的飯。而且,最好是,再來一碗。」
媽媽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端著碗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拼湊著記憶的碎片。
在酒店門口,賀鈞臉喝得通紅,嬉笑著跟我告別。
顧左橫抱起我,把我塞回車裡時,皺著眉低聲說:「怎麼瘦成這樣?」
我在車後座,趴在顧左胸前一遍一遍地說:
「顧左,你看,我不在乎你了呢。」
「偷偷地告訴你,我已經跟別人結過婚了,可惜他不愛我……」
「顧左,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配擁有愛情嗎?」
「顧左,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卻始終沒有回應的感覺,真的很絕望。」
顧左背著我,在昏暗又破舊的樓道裡,上了四樓。
他長高了好多,也強壯了好多。
背寬闊又結實,耳邊淡淡的薄荷香讓平日裡逼仄的樓道像灑滿陽光一樣。
他應該會覺得感慨吧?
十年前,他去我家找我,拿我借走不還的筆記時,我家還是住著和他家一樣的大平層。
我藏在厚厚的窗簾後,等不及他找我,就跳出來大喊:「顧左,你娶我那天我就躲在這裡呀!你可千萬別找不到我!」
十年後,房間一下縮水到大平層的十分之一,又小又高的窗戶也只有一塊廢棄的毯子遮著。
我們之間的鴻溝,他應該能感同身受了吧。
如果要跟光鮮的過去徹底了斷,不如就由他來了結吧。多少年前,我曾那麼迷戀他,想像著跟他並肩走過大街小巷,看孤寂的落日、玫瑰的凋謝。
即使離開,內心深處原來也並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隻可惜,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6
飯局過後,顧左和賀鈞陸續幫我賣了好幾單醫療設備。
因為年紀相仿,在我的毒舌壓制下,他們沒做成甲方爸爸,只做了甲方朋友。
約過兩次飯,在大學路的燒烤攤,擼串、喝啤酒。
喝到一半,賀鈞就醉得躺在沙灘椅上,連連擺手。
只剩我和顧左喝酒、聊天,說喜歡的電影、新上市的醫療設備、狗血的急診室突發狀況和我們公司每天上演的職場腹黑劇。
我們心照不宣地躲避著提起以前。
像風浪息了,海面重歸平靜一樣。
心裡那頭最近跟往事瘋狂搏鬥的巨獸,在顧左尋常的一顰一笑間,慢慢地放輕了響鼻,平靜地睡去。
128 次的拒絕,遙遠了。
可是,有些感覺總是絲絲縷縷地牽起往事。
就像此刻,顧左買煙回來,給我帶了杯果汁。他說,你別喝酒了,喝果汁。
是霸氣水蜜桃。
水蜜桃。顧左。
顧左對桃毛兒過敏。
「顧左,我最喜歡你,也最喜歡水蜜桃。可我不能吃著水蜜桃跟你坐一起,好難取舍。」
「不用取舍,水蜜桃和你,我都不喜歡。」
他……還記得我愛吃水蜜桃嗎?
我摩挲著粉色的果汁,用眼角餘光尋找答案。
記憶裡穿白襯衣的少年,正用修長、白淨的手指滑動手機螢幕,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緩緩抬眸碰到了我的目光,微笑:「不喜歡?店員推薦的。我再去給你買一杯。」
「沒有。」我趕快把吸管插進去,暗笑自己多情。
「下周你找我約個胃鏡吧。你酒喝太多了,胃黏膜容易損傷。」
我心裡一陣發熱,咬著吸管跟他對視了三秒鐘。
「你這個庸醫,都開始靠飯局拉客人了嗎?」
「我去!我很難約的好不好?!你這個無名小藥代!」
「庸醫!庸醫!庸醫!……」
「小藥代!小藥代!小藥代……」
……
顧左笑起來溫柔又俊朗。
讓我想起書裡的一句話:
「他不笑也似笑,笑時如甘露。」
7
「右寶寶!」賀鈞手抄在白大褂口袋裡,跑著迎過來。
後邊的廊道裡,顧左正跟幾位年長醫生交談。身形冷峻、挺拔。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別急,我等你。」等賀鈞走到身邊,我指了指後邊,「你不去聽上級主管訓話啊?」
賀鈞回頭看了看,道:「那不是上級主管訓話,是神仙打架。大佬們會診商量治療方案呢。」
「那顧左……」
「我左當然是大佬了。」
我吃了一驚,印象裡,顧左跟我一樣,成就一般。
「你不知道嗎?我左馬上要提外科副主任醫師了。醫院不成文的規矩,下放急診科鍛煉一年,基本就內定提拔了。」
賀鈞談起顧左滔滔不絕,仰慕又乖順,像極了封建社會的小媳婦兒。
「說起來,我左明明能靠臉吃飯,可業務比臉還帥。國內 Top 醫學院 M.D.,國內外期刊論文發到手軟……」
我想起說過顧左是「庸醫」,羞愧得不行。
「我左的女友粉也多。陳靜月醫生,把誰放在眼裡過?直到我左到醫院,那叫一個窮追不舍。」
我嘴又驚訝地張開。
賀鈞接下來的話,更是刺激:「可是,據我觀察,左好像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誰啊?」我壓抑住內心的緊張,湊過去,豎長了耳朵準備聽答案。
「很閒嗎?賀醫生。」頭頂上方卻突然傳來顧左低沉的嗓音。
我和賀鈞像說壞話被抓包的兩個小孩。
不過賀鈞率先出賣了我:「左,右右要請你吃飯,知道你今天過生日。」
放屁!我明明來找他倆簽醫療設備買賣合同的!
「?」戴著口罩的顧左歪頭試探地看向我。
「啊對,我訂好飯店了,中山北路。」我心裡一亂,把掏了一半的合同塞回包裡。
「好啊。」他答得乾脆,讓我跟賀鈞瞪大了眼睛。
「左,你今晚不是……」
「臨時取消了。」顧左揚揚眉打斷了賀鈞,看著我,「你在診區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8
顧左換了白色套頭衛衣、黑色牛仔褲和小白鞋。瀏海隨意搭在額前,冷白色皮膚乾淨、清冷。
又細又直的腿在衛衣下大步流星,引得病人紛紛側目。
「顧左,下班了?」陳靜月醫生追上來。
「嗯。」顧左走到我身邊站定。陳醫生才注意到今天穿素色連衣裙、化淡妝的我。
我想起賀鈞告訴我陳靜月在追顧左。看過去,對上她殺氣騰騰的眼神。
秒慫。
「我今天沒開車,能不能坐你車?」陳醫生問。
「我約了人。」顧左回答,「不方便。」
「那送我去捷運站好了。」陳醫生看向我,像在示威,「不介意吧?」
職業病使然,我頭搖得像貨郎鼓:「不介意。」
五分鐘後,我後悔了剛才的決定,恨不得馬上跳車逃竄。
「中山北路?那邊人很雜,沒去過。金融中心開了間法國菜,挺不錯。」
First Blood!
「薑右,做藥代得跟男人一起喝酒吧?多不安全。我做不來……」
Double kill!
「我們醫院常有一些女藥代,跟醫生們不清不楚,界限很難把握。哦?」
Triple kill!
血槽告急!
可陳醫生並沒打算放過我:
「薑右他們說你前夫……」
「陳醫生,女生的美不只是一種樣子的,對嗎?」顧左的手慵懶地搭在方向盤上等紅綠燈,聲音清冷。
「還是說,如果藥代和醫生不屈等的話,醫生跟醫生之間,是不是也不屈等?」
頓了頓,仿佛補充一般,道:「是不是你也要發 30 篇以上的 SCI 論文,才能讓我好好地跟你說話?」
顧左……從倒車鏡裡,我詫異地看到顧左臉上雖然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清冷、淡漠,然而眼裡、嘴角,全是鋒銳的笑意。
看著陳醫生怒氣沖沖的背影,我小聲地跟顧左道謝:「剛才…以後不要這樣了。她只是喜歡你,想追你罷了。」
顧左指尖胡亂地敲著方向盤,餘怒未消:「你當時追我的時候,對我身邊的人可沒這麼大惡意。」
——仿佛觸動了什麼敏感的話題,我們忽然都是沉默。
輕音樂緩緩流動。車窗外吹來的風,微涼地拂動在兩人之間。
9
中山北路是一條悠閒的徒步區小巷。
吃完火鍋出來,我們在路上散步閒逛,看滿街燈火。
在這個城市生活 27 年,還從沒來過這裡。
想到這一點,我一愣:忘了今天是顧左的生日了!
前邊有家甜品店,我假裝去買水,讓顧左在銀杏樹下等我一會兒。
回來時,他滿身如霜的月光,站在樹下,低頭踢著一顆石子等我。
像是時空重疊。
曾經在晚自習的操場上,夏夜晚風吹過。
我坐在草坪上看顧左鍛煉,他真的很厲害,在我面前反手做了個很久的空中倒立。
他問我為什麼盯著他看。
我說,顧左,這個角度親你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想到這兒,耳根有點兒發紅。
「蛋糕一定很好吃。」顧左挑了挑眉,對著我笑了笑。
「你今天陪我出來,你女朋友不會不高興吧?」我把蛋糕遞給他。
「你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會不會晚了點兒?」他沉吟著,「不過好像,我沒有女朋友呢。」。
走了兩步,又加了一句:「有女朋友就不會淪落到跟你出來過生日了。」
「顧左,你禮貌嗎?」我打他胳膊。
他躲:「啊,蛋糕要倒了。」
回到車上,顧左慢悠悠地打開車窗,透著明顯肌肉線條的手臂隨意地放在窗沿:「生日蛋糕要配點兒紅酒吧。」
「嗯?」我看著他。
「我家有紅酒,很多都是國外帶回來的。」他看著前邊,「有興趣嗎?」
「好啊。」看我回答地爽快,他驚訝地看向我。我說:「你上樓把酒拿下來,我們在車裡喝。」
「……」顧左勾了勾唇角,止不住地低頭笑了。
咦?
明明才是秋天,怎麼有積雪融化的聲音?
10
顧左的江邊大平層隱秘又開闊。
我倆坐在陽臺的地毯上吃蛋糕,喝紅酒到微醉。
「你這兒有一點兒奶油。」顧左微微笑著,在自己唇邊比畫。
「昂~,你幫我擦掉。」
顧左靠過來,帶著清冽的薄荷氣和淡淡的甜酒味。
「這裡……」他微涼的指腹一遍一遍地掃過我的唇角,像擦一塊怎麼都擦不掉的奶油漬。
我垂眸,感覺到灼熱的眼神。
「右右,你眼角有一條皺紋。」
「我要老了。」
「嗯。」
「你好像很難過。」我說。
「是很難過。」他摸著那條皺紋,「是很難過。我錯過了看第一條皺紋爬上你的臉……」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低頭罵他太損了,抬頭卻迎上他認真的眼神。
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像星星,眸裡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
——宛如時空逆轉了十年。
11
「誰讓你當時拒絕我,還拒絕了我 128 次。」我忍不住地說。
「那,算是懲罰嗎?」他捧著我的臉,聲音很輕,「所以無論多少個日夜,無論走到哪裡,無論生活被什麼填滿,都再也忘不掉你。」
不論是不是哄我。
從他嘴裡說出來,我心都化了。
「你剛才說,我拒絕你多少次?」他問。
「128 次。」我垂眸,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補償怎麼樣?」他俯身過來,環上我的腰,吻細密地落在了我的頸窩、鎖骨、耳垂。「1,2,3,4,5,6……」
數到 119 的時候,他用通紅的眼睛看我:「我認輸了。每次拒絕,用一萬個吻補償你好不好?」
欲火在他冷靜的眼睛裡星星點點地點燃起來,直至綿延成海。
「你要對我做什麼?」我抿著嘴對他笑。
「……做春天會對櫻桃樹做的事。」
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我送他的情書裡聶魯達的詩。
意思是,和你開花結果……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地挑開風衣。消毒酒精在指尖留下的微涼感,輕輕地劃過每一寸肌膚。
馥香的紅酒灑出來,旖旎在摩洛哥風格的地毯上。
他在要隱去的星子間凝視我的眼睛:「右右,現在我很清醒。」
——那樣的眼神帶著禁欲的蠱惑:「右右,我不知道你清不清醒。無所謂,對於你,我這次志在必得。」
恍惚間被帶著向雲層裡攀升,我朦朦朧朧地好像又回到了 18 歲。
成為那個驕傲又乾淨的自己。
12
兩個月的戀愛,很多好好地在一起的時刻。
例如,做飯時,他在背後甜蜜的擁抱,下巴抵在我的頭頂,聲音悶悶地:「老婆大人,我都餓了。」
例如,他在加班時給我打電話,哼唧唧地撒嬌:「明晚去我家好不好?房子太大了,我一個人不敢睡。」
例如,我去醫院看他,他嘴角藏不住的笑,跟在別人面前清冷、疏離的樣子判若兩人。在白大褂裡口袋拿出一顆糖放在我手心:「沒什麼送你的,病人送我的糖。」
……
深夜的陪伴,卡地亞情侶項鏈,一次次我在鬧他在笑……
像陽光下粉飾太平的泡泡。
都在兩小時前,顧左在餐廳門口碰見我時,破了。
客戶油膩的手和肆無顧忌的調笑。
酒灑在了衣服上,襯衣變得透明起來;被摟著肩膀,還要陪一臉笑:「趙總慢走,我也想你呀。」
一回頭,撞上顧左凝重的臉。狼狽的模樣已經被他盡收眼底。
短短一剎的對視,卻仿佛是永恒。似乎時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地跳動,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忽然爆發出了呼喊:薑右,夢做了很久了,該醒了。
此刻,我在顧左家樓下等他回來。
夜裡,深秋的風很涼,我情不自禁地在風衣裡縮了縮身子。
13
顧左在朦朧燈光下走過來。
低頭不動聲色地問道:「 又忘記帶鑰匙了?」
「顧左,我……」我對著他,整肅地開口。
「上去說,好嗎?」他伸手幫我攏了攏風衣領口,裡邊的絲綢白襯衣有幾塊刺眼的酒漬。
他真的很溫柔。
溫柔到我幾乎都要放棄抵抗。
一直到幫我把包放在玄關櫃。
打開燈,敞開的包裡,一個撕開的方形鋁箔包裝袋。
不是我們常用的牌子。
眼底湖水一樣的溫柔,突然暗下來,像藏了一場狂風驟雨。
我踢掉高跟鞋,從他身側走過,卻被他拽住了。
他垂眸,語帶痛楚:「 右右,我說了我養你。」
「顧左,我也說了,我不會去依靠任何人,我有自己的價值。」我迎著他的目光。
「這就是你說的價值嗎?」他聲音淒切。
「所以,你覺得還能走多遠?顧醫生,你在手術臺救死扶傷,在專家席光芒萬丈。而我,夜夜在觥籌交錯裡出賣靈魂,甚至出賣肉體。債臺高築的痛苦、受人冷眼的痛苦、在陰暗的角落討生活的痛苦,你沒經歷過。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會幸福嗎?」
我皺起眉:「顧左,我們分……」
話沒說完,被他抓住手按在了牆上。
兩片唇瓣猛烈地印在了我的唇上,帶著熟悉的薄荷香。
開關被後背按熄了。
黑夜裡,他聲音有些低沉,顫抖地哽咽、喑啞的氣聲在我耳邊低語:「我同意了嗎?薑右,你經過我同意了嗎?……」
我不說話,掙紮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按在牆壁上,酒精讓我覺得一陣一陣地眩暈,身體發軟,任由自己被他抱回臥室。
我不理他,他也不再說話,仿佛不知道疲憊。
混亂的一夜。
他帶著消毒酒精微涼的手指,偏執地、一遍一遍地遊走,像要擦掉我被染臟的痕跡。
我感覺到他胸口激烈的起伏,一聲沒有控制住的嗚咽。
風夾著雨,在窗外大力地拍打著玻璃。
像在哭喊自己走丟的孩子。
14
我的淚從眼角滑落,滴在白色暗紋提花的枕頭上,又滲到灰色的枕芯裡。
很安靜。
他不知道,
保險套是我故意放在包裡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也不知道,
陳靜月曾經找過我。
高大上的咖啡館裡,她神色淡漠、自傲,是被金錢、優秀和寵愛浸潤出的樣子。
「薑右你知不知道,顧左跟你在一起以後,資源越來越差。現在培訓、深造的機會都沒有他。」
一刀!
「我不否認我在其中作梗。我不是在跟你尷尬刁難,是在爭取機會。每個人都應該回到自己合適的位置。」
兩刀!
「顧左是個手術天才,可沒有組織的培養,沒有更強的社會關係助力,再鋒利的手術刀也會變鈍。你忍心嗎?」
三刀!
陳醫生每次都能手起刀落,刀刀致命!
一下讓我記起了自己那些自欺欺人的時刻。
賀鈞跟我說,顧左被調回了外科。急診科內定提拔的位置,給了另一位中年醫生。
好幾個夜晚,顧左緊皺眉頭在書房打英文電話,不停地說 Sorry,說 My fault.
缺少最新的實驗數據,他的新論文進展很慢,在電腦前,戴著眼鏡眉頭緊鎖。
身後展示櫃裡熠熠生輝的獎杯和證書,跟書桌前暗淡的男人,像隔開了兩個世界。
意氣風發又乾淨的他,本來不應該過這樣的日子。
盡管當我問起時,我的男孩總會把我抱在懷裡安慰我:「放心吧,我都能處理的。」
可我怎麼能捨得把他向下拉。
我不確定,往下拉他一步,對他來說會多麼可怕?
那就放開他,讓他重新乾淨地飛吧!
十年未見的邂逅是一場言情劇的劇本。
可現實從來都是赤裸裸的人生。
越美的東西我越不該碰。
總是會悲劇重演,在命中註定。
15
跟顧左分開後的這幾天,媽媽說我的個性變得更冷了。
家裡不知道我們的這場地下戀情。
在此期間,顧左三番五次地吵著要見家長,都被我果斷回絕了。
顧左癟著嘴,搖我的手:「你都睡了人家那麼久了,都不給名分的嗎?」
我張不開嘴告訴他,而且現在我才感知到,那是因為我內心深處的自卑感。
陳靜月說的每個人都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此刻,對門的張阿姨在一旁喋喋不休:「薑右啊,我表弟是大了點兒,比你大 14 歲,可人家有車有房,在廠子車間裡當小組長呢。還有一點,我跟人家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不嫌棄你結過婚,只是你家的債……」
我半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沉思。
看吧,我的位置就是嫁給一個 41 歲有車、有房的車間工人。
如果我跟她說,我跟一個 28 歲、開大 G、住大平層、博士畢業的年輕外科醫生,談過兩個月的戀愛。
她會不會放下手裡的瓜子,過來摸一摸我的額頭,然後罵一句神經病啊?!
16
跟顧左分手後,我開始用工作來麻痹自己。
在辦公室裡放了行軍床,沒日沒夜地研究市場方案、學習大數據分析,連拼酒都能比以前再多喝二兩。
像不甘,也像逃避。
三個月,我的業績從公司銷冠一路飆到大區銷冠。
帶了個實習生齊思楚,剛剛大學畢業的男孩子。
第一次見面,他搬了把椅子坐我旁邊,雙肩包往桌上一放:「姐姐,以後跟你混了。」
清冷、驕傲,帶點兒兇悍驁的樣子,跟顧左像極了。
我回他一個笑:「我可是工作狂。」
齊思楚笑了笑:「巧了嗎這不是?我也是工作狂。」
瑞思拜!
齊思楚真·工作狂本狂!
後來我才知道,齊思楚是大區老板的兒子,來下基層了解市場。
我們倆像苦行僧一樣天天加班。
終於因為吃同一家的過期外賣,半夜食物中毒進了醫院。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來省立醫院。
可托這位公子哥兒的福,經理說肯定要去最好的醫院,還托關係搞了間雙人高級病房。
「我們倆晚上吃一份便當,食物中毒了。」齊思楚虛弱地扶著頭跟顧左解釋病情,沒注意到顧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西紅柿炒蛋我只吃了一點兒,一定是宮保雞丁的問題……」
顧左沒聽他說完,轉頭把食物樣品遞給護士:「重點測一下西紅柿炒雞蛋。」
「醫生,我說,我只吃了一點兒西紅柿炒蛋,應該重點測宮保雞丁。」齊思楚扶著頭虛弱地辯解。
顧左一邊喊護士把齊思楚送診,一邊快步地走到我身邊扶著我往病房走。
走了一會兒沒忍住:「你這位小男友,不知道你不吃雞肉的嗎?」
17
我躺在病床上往外看,郊外有星星點點的煙花綻放。
原來,已經快要過年了。
顧左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身後浩浩蕩蕩站了十來個醫生和實習生,他應該已經做了外科副主任。
他戴著口罩:「我是你們的管床醫生顧左,有什麼事可以找我。」
需要住院三天,我和齊思楚在同一間病房掛吊瓶。
顧左巡房時,會來問一問我們的恢復情況。
有一次護士要幫我紮針,我轉過頭去癟著嘴,顧左正好推門進來。
四目相對,他看到我的樣子愣了一下,跟護士說:「我來吧。」
他托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拿著針頭,垂眸摸了摸我手背血管的位置,說:「不會疼的。」
他卷翹的睫毛在柔和的燈光下眨呀眨。
每一下,都眨到我的心上。
18
住院的這兩天,齊思楚每天跟女朋友視訊,年輕人的戀愛火花四濺,聽得我臉紅心跳。
顧左也知道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對他的態度和緩了不少。
「薑右姐,你沒有喜歡的人嗎?」齊思楚掛著吊瓶,躺床上問我。
我想了想,說:「有過,不過我覺得我配不上他。」
齊思楚笑得不行了,說:「這年頭還有人在乎配不配嗎?什麼配不上你,為你好才分手,這種話純粹就是道德綁架!別人跟我說飲食健康能多活 5-10 年,可不讓我吃烤肉、吃火鍋、喝可樂,我多活那麼幾年有什麼意思?」
我說:「我總覺得我不夠好。」
齊思楚義正詞嚴:「大區銷冠是你用努力換來的,這種專註和投入你用到愛情上了嗎?如果沒有,你怎麼能輕易去談論一段感情?」
被一個小我 5 歲的實習生按頭教育,不過他說得很有道理。
只是顧左會是這樣想嗎?
齊思楚頓了頓,試探地問:「薑右姐,你跟顧醫生……應該……有很深的感情吧?」
我有些慌張,我們表現得跟普通醫生和病人一樣,齊思楚怎麼能看出來?
齊思楚瞥了我一眼,像偵探破了案一樣興奮,「騰」地坐起來:「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我問。
「有一次你睡著的時候,顧醫生進來巡房,他偷偷地吻你的指尖和頭髮……」
心猛地被擊中,像黑夜裡霹靂燦爛的閃電。
顧左……
「顧醫生看你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很痛苦。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選他,我一個男的都要被他掰彎了。」
齊思楚掩飾不住看穿的得意,一直說:
「姐姐沒住過高級病房吧?公立醫院不會提供這麼高級的水果、茶和保健品。他為了假裝是醫院提供的,不讓你不自然,每次還得給我帶一份。」
後邊齊思楚說什麼,我再也沒聽進去。
我好難受啊。
腦袋裡像有一條皮筋,被現實和理想在兩頭扯著,要繃斷了。
19
出院的那天是大年三十的早上。
顧左幾乎是跑著進來的。
齊思楚很識趣地出去了。
只剩我們兩個人。
剛下手術臺的顧左,白大褂的扣子都沒來得及扣上。眼眸處彌漫著淡淡的紅血絲,卻絲毫不影響他的俊朗。
「我要出院了,顧醫生。」我笑著站起身,眉眼彎彎。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漆黑的眸明顯頓了一瞬。
像是欲言又止。
「…… 」我來不及再開口,身體就被輕輕地抱住。
一瞬間,鼻腔裡滿是淡淡的薄荷味和消毒酒精的味道,我做夢都在迷戀的味道。
「右右,再讓我抱抱你吧。」他靠著我的頸窩處,嗓音低沉。
後來,我們很自然地 Say good bye,各自離開。
當時我想,來日方長,我們都還有足夠的時間。
可如果知道,他當晚就會趕去馳援武漢,可能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20
賀鈞說,顧左遞了請戰書,作為首批醫護人員馳援武漢了。
我想起出院那天,我回頭,看到顧左垂手站在病房裡。他說:「右右,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我終於明白了他眼底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為顧左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要赴一場生死之約!可那時候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他說了,那一刻肯定會變得不一樣。
然而顧左卻始終不肯說,只是那樣淡然地看著我。接受了那個他曾把所有溫柔、耐心和甜蜜都給了的女生,帶給他的痛苦。
那個瞬間,我隻覺得吸入的空氣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燒,劇烈的疼痛感讓我幾乎站不住。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裡長劃而下,靠著牆癱在地上,全身顫抖。
客廳的電視一直在播報最新的疫情情況,播音員語氣凝重,確診和死亡數字不斷攀升。
我們的城市嚴陣以待,陰霾籠罩。
而我愛的男人,在另一個城市,在更凜冽的寒冬裡,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和時間賽跑,與病魔較量,與死神做著頑強的抗爭。
生死未卜。
大年初一倒計時的鐘聲敲響時,我蒙在被子裡,哭得像一個傻瓜。
21
冬天格外漫長。
因為疫情的關係,我一直待在家裡。
找東西的時候,翻到分手時從顧左家搬出來的整理箱。
裡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們在一起短短兩個月的記憶。
有我們一起畫的水彩畫、樓下健身房的會員卡、霍格華茲城堡的樂高模型和顧左送我的連衣裙、項鏈、耳飾……
整理箱的角落靜靜地躺著一個包好的禮物。
我有點兒疑惑,打開看到時,心猛地被擊中了!
是我曾經被老師收走的本子!
我翻開來看,從第一眼見顧左開始,每天都寫了跟顧左分享的小事。
今天食堂的菜鹹了,你要多喝點兒水。
我今天坐車回家的時候,看到一隻紅色的立體心形風箏,在天上飛呀飛,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不知道你此刻是不是跟我一起在看呢?
拯救地球好累,雖然有些疲憊,但我還是會,不要問我哭過了沒,因為超人不能流眼淚。
一直到我寫的最後一頁,落款是 2008 年 6 月 22 日:
「在雨裡,他眼睛亮亮地對我笑啊笑,眸裡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啊,原來下雨的時候,也會有這麼多星星……顧左,亻」
我記得,當時「你」字隻來得及寫了一半,就被抽走了。
我往後翻,本子的後半部分,顧左清晰有力的字跡,寫了厚厚一沓。
2009 年 1 月 22 日:我這次考了前十名,老師按照約定把本子給了我。薑右,你什麼時候來拿走?
……
2010 年 6 月 9 日:薑右,畢業了,我們從教室搬走了,你怎麼還沒回來?
2010 年 9 月 1 日:我考上了八年制醫學生,報到的第一天,很希望在某一個轉角遇見你。
……
2011 年 3 月 5 日:薑右,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你在哪裡?
2011 年 8 月 28 日:我找了你一整個暑假,沒有人知道你的消息。無影無蹤、無聲無息。我有時會在想,你是不是只是我臆想出的一個女孩?
……
2015 年 7 月 2 日:我今天回了我們的學校。站在操場上,風從四面吹來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你的笑聲。五年了,薑右,你到底在哪裡?
……
2016 年 9 月 3 日:右右,LA 的風很冷。原來離你越遠的地方,越冷。
2016 年 10 月 9 日:右右,在那場邂逅裡,你已然竭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然而,我呢?我怎麼面對自己?
……
2017 年 2 月 14 日:右右,我想送你很多情人節禮物。摩洛哥的地毯、無人區玫瑰香水、少女峰上的雪和今晚看到櫥窗裡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只想送給你。
2017 年 6 月 23 日:人生中最重要的:大陸、醫學和你。
……
2018 年 6 月 22 日:右右,我終於有了你的消息,我在準備論文最後的數據。等我回去!等我!一定等我!
……
我的眼淚滴下來,一直滴到下一頁夾著的一張照片上。
那張照片是在嘉賓席拍的。
彼時,在聚光燈下,我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笑得溫婉。我是新娘。
2018 年 8 月 2 日:這一天,我拿到了我的博士學位證書。
這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女孩。
22
我拍了本子的照片,哭得稀裡嘩啦地給顧左發Line。
五個小時後,手機輕響了一聲,我趕快拿起來看,聊天框裡輕輕地躺著一個:
「1」
我帶著未乾的眼淚,笑了。
這是這些日子,我跟顧左的默契。
我像十年前一樣,每天跟顧左在Line上絮叨一些不鹹不淡的事情。
說今天媽媽包的餃子是什麼餡的,說我跟著短視訊學會了做涼皮,說我們的城市防疫做得很好,大家都沒有亂跑,乖乖地待在家裡為大陸做貢獻……
顧左每次都回一個「1」。
回覆的時間不確定,有時候在白天,有時候在深夜。
間隔了不同的時間,有時候幾分鐘,有時候要好幾個小時。
短短的一個數字,總是讓我有劫後餘生的欣喜。
因為我和顧左都知道,
在與死神賽跑,分秒必爭的日子裡,
一個短短的「1」字,卻能證明:
他還活著。
那是一雙肩負使命的手,在高強度的工作中,倉促打下的。
像一團狼煙,燃起生命的信號。
關於顧左,關於他的病人,關於我……
我愛的他就是這樣啊。從不被苦難所馴服,白衣為甲、逆行出征,在最危險的時候陪在患者身邊,踐行醫學生的錚錚誓言。
——死亡在瞬間撤銷了所有的屏障。
只要他還活著。
23
可是,那天顧左已經 21 個小時沒回我的Line了。
以前間隔最長的時間也只是 8 個小時。
我驚惶失措,
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來。
我像瘋了一樣給顧左打電話、發Line。
最後,我想哪怕顧左真的感染了,真的倒下了,
能不能有人看到他的手機在響,幫他接一下,讓我再看看他。
讓我再看看他……
他是白衣天使,他是「逆行者」,他是與死亡搏鬥的勇士……
可他也是我的男孩子啊,那個被我欺負會撇撇嘴,喜歡吃醫院門口的雞蛋仔,在打雷時會害怕得趴到我懷裡的男孩子啊……
哪裡有什麼白衣天使?不過是一群孩子換了一身衣服,學著前輩的樣子,治病救人,和死神搶人罷了……
我給顧左發Line:「顧左,你不準死!顧左你不要死!顧左你只要不死我們就好好的,好嗎?我們就結婚,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發完Line,我趴在床上號啕大哭,絲毫不想回應任何關心。
世界好像黑了。
直到半小時後,Line視訊的聲音把我驚醒:
是顧左!
我顫抖著按下綠色按鍵。
電話那端,是顧左的臉。
他穿著脫下帽子的防護服,倚著牆癱坐在地上,額頭、臉上的口罩壓痕清晰可見,周遭的皮膚已經開始過敏、紅腫。
眼底的紅血絲和眼袋寫滿了疲憊。可幸運的是他沒事,他還和同事們在一起。
沒等我說話,他虛弱地開口了:「右右,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什麼?」我驚魂未定,淚止不住地流。
「我、我們結婚,生很多很多孩子……」他累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眼神卻還是一樣堅定。
我哭著笑了,笑著又哭了:「當然是真的。你一定要給我好好的。」
那一刻,顧左倚在牆上,凝視著我。
忽然間一個飄忽,帶著淚的笑就停在了我的掌心。
他眼睛亮亮地對我笑啊笑,眸裡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原來不論什麼時候,他的眼裡都會有這麼多星星……
顧左番外篇
1
她在時光深處,是那年夏天的樣子。
日光底下,肌膚亮得像綢緞一樣綺麗,微翹的眼角溢出上天不講道理的寵溺。
就這樣走進我的生活。
那段時間,正值我父母婚姻破裂。
整整兩年的時間,他們在婚姻中不斷拉扯。
既舍不得白手起家、相依為命的感情,又常因為爸爸的第三者帶來的漣漪而大吵大鬧。
甚至,時間久了,連我都覺得自己有錯。
會時不時地想,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爸爸才會放棄這個家;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長大,媽媽才沒有勇氣去尋找新的生活。
那是我人生中經歷的黑暗時刻。
而薑右,那時,也只算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我對她,像對任何女生一樣,毫無超越同學之間喜歡的感覺。
可她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會借走我的筆記,低聲下氣地去求學委幫我改錯題,盡管我根本不會看。
她會在我爬到操場的高架子上看夜空,思考爸媽昨天為什麼吵架時,悄悄地爬上來坐在我旁邊,輕輕地哼唱周杰倫的情歌:「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為了和我聊天,她每天都會「遇見」不可思議的事情。
「顧左,你猜我今天……」這是她常用的開場白。
我承認,她給我的溫暖支撐了我那段時間在家庭裡缺失的自信。
可我不想平白無故地享受她的情感。
我拒絕過她很多次。
她一直鍥而不舍,後來我乾脆在見到她前戴上耳機不理她,我覺得這樣,她慢慢地就會覺得的沒意思,而離開我吧。
只是,並沒有什麼用。她還是無孔不入地填滿我的生活。
2
直到有一天周六下午五點鐘,她像往常一樣給我傳簡訊:「顧左,我在勞力公園雕塑下的長椅下等你,不見不散哦。」
正趕上父母吵架,我心裡很亂,把手機放在一邊,過了一會兒就忘了回覆她。
以前她給我發過許多次簡訊,我常常不回覆,有時是不想回,有時候是忘了。回頭想起來再跟她說時,她也是一臉純真又懵圈地笑:「哎呀,我也忘了。」
我以為那天也一樣。直到十點多,她再次給我發來了簡訊:「顧左,要再見了,不來見我一面嗎?:)」
我有點兒慌了,不能想像她一個女生在荒涼的公園一直等了我五個小時。
我打車過去,剛過轉角,就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公園路邊高大的雕塑下,小小的身子低著頭,一隻手臂拼命地揉著眼淚。
我心疼了。
甚至想立刻跑到她的身邊,哄她:「別哭了,我這不是來了嗎?」
可我太著急了,一下車就被旁邊呼嘯而過的計程車撞飛了出去。
我躺在冰涼的地上,透過額角流下來的血跡,迷迷糊糊地看著薑右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背影。
越來越遠……
那次車禍,我並沒有什麼大礙,爸媽卻在我進手術室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家庭的重要,和好如初。
絕妙的諷刺。
這算是薑右在離開前送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嗎?
用她的痛苦來彌補我的痛苦?
3
薑右突然消失後,我打聽過很多次她的消息。
我這才知道,她的父親是本地知名的企業家,因為投資失敗,欠下了許多債務。
他們消失得安靜而徹底,徹底到我想讓爸爸幫我找薑右的聯絡方式時,他說:「黑白兩道翻了底朝天都查不出來的事兒,你太看得起你爸爸了。他們現在估計在哪個山溝躲著呢,連電燈都不敢用。」
我再也沒有這樣絕望過。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人能解救她,和解救我,在這個天地之間她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我知道,自己也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
我鬱悶了很久。後來我想,我應該可以為她做點兒什麼。
為了拿回她的本子,我開始拼命學習,終於如願以償。
記得她說她最喜歡《惡作劇之吻》裡的江直樹醫生,她也喜歡看我救死扶傷、幫助別人的樣子,我上了醫學院。
十年,我終於不再是隻在她眼中閃閃發光的男孩子。
然而被掌聲、鮮花環繞的時候,我最想分享的人,卻是那個見過我最多狼狽時刻的女孩。
時光荏苒,歲月呼嘯而去。
心裡那點兒愛的萌芽,不僅沒有隨著時日泯滅,反而在回憶裡瘋長,盤根錯節地占滿了我的心。
夜裡的長風常常吹來女孩的聲音,她在哼唱:「只剩回憶的音樂盒還旋轉著,要怎麼停呢?」
要怎麼停呢?
手指在琴鍵狂舞,音符掉落,填滿內心的卻全是孤獨。月光碎了一地,像離別那晚她的眼淚。
一番苦尋,再見到她時。
她已是那個披上嫁衣的女孩。
新郎是她在工作中認識的。
婚禮上,在主持人的引導下,她幸福又羞澀地訴說著他是怎樣陪伴她走過低谷。
他們滿溢幸福的照片在大螢幕上輪番播放,像是對我的公開處刑。
那樣含笑的眼睛,像 18 歲時一樣明亮,卻不是因為我而重新點燃。
那一刻,我無比嫉妒那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
他那麼輕易就得到了那些。
——我十年前昏暗青澀卻刻骨銘心的歲月,十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那雙清純澄澈的雙眸。我的孤獨、我的驕傲、我的夢想……
我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
4
我是怎麼都想不到,能再見到薑右。
半夜十二點,她被送來急診,滿身酒氣,要立刻洗胃。
做醫生後,我第一次沒有抑制住自己,沖送她來的那對男女發了脾氣:
「你們他媽的怎麼給人喝成這樣?不要命了。」
「是她自己要喝的。客戶說她吹完半瓶白酒就能成交一單。我們攔不住啊。」
他們再解釋什麼我沒再聽。
只是緊緊地盯著急救床上那張煞白的小臉,感覺稍不注意,她就會突然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顧醫生,你去休息一下,我來就可以。」護士看著我通紅的雙眼以為我累了,拿著胃管小心翼翼地說。
「這個病人全程我負責。」我顫抖地接過胃管,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病人家屬的痛苦。
洗完胃,把她扶回枕頭,她小小的身子蜷在我的胸前。
我的心忍不住地狂跳,卻在她吐了我一身後,突然忘記了怎麼打招呼。
「薑右同學,你這是,追我的新方式?」
隻輕描淡寫一句寒暄,她卻好像被嚇到了,慌亂地想要走掉。
以後的日子,她好像也在刻意逃避著與我的距離。
浮世骯臟、人心險詐,她到底經歷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才會偽裝得像一隻開花的神仙掌,可愛又讓人心疼?
我不想傷害她的自尊,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在可憐她。
這十年,她過得認真又努力,隻身扛起了家裡的債務。她的擔當和付出,已經足夠讓我尊重。
為了不讓她抗拒我,我找了各種方式接近她,甚至自掏腰包買了她的很多醫藥設備和器械。
幸虧她看我的眼神裡,疏離越來越少,我們慢慢地從「朋友」變成了「好朋友」。
「左,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追女孩的,人家都是送花、送鑽戒。你這倒好,送成交單,還用我的名送。」賀鈞舉著單據,看著成交金額心疼得不行。
她不知道,
我在沒有她的世界裡待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我有足夠的耐心,讓她一點一點地接受我。
5
我們終於在一起。
兩個月的時間,仿佛想把我們錯過的十年光陰全部彌補回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的時候,她的耳尖都像是透明的,睫毛在白淨的臉上投下陰影,常常讓我有回到 18 歲時的恍惚。
她又香又軟,我忍不住吻她。
那個在懷裡為非作惡的小朋友,讓日子重新變得滾燙。
不久,安靜的日子起了波瀾。
那段時間,外科有兩個醫生接連休產假,我被調回外科,工作量翻了一倍。
正趕上美國老師那邊有一篇論文要得很急。
我忙得焦頭爛額。
那次我哄睡了她,寫論文到深夜,發現她就靜靜地站在書房前。
光著腳,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把她抱在懷裡,問她有什麼委屈。
問了半天,她才含著眼淚看著我說:「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我當時以為她困了,在跟我撒嬌、鬧脾氣。
現在想起來,真後悔當時不想讓她擔心,沒有跟她解釋明白。
讓她後來演了一出連我都騙過去的戲。
說起來,從小到大,她還是唯一能成功騙過我的人呢。
6
發現貓膩,是監察室突然啟動調查三個月前的匿名舉報,舉報我和薑右有不正當的權錢交易。
我把與薑右所有的訂單和向鄉村醫院捐獻醫療器械、設備的單據打出來,拍在監察室主任的桌上:
「我協助調查可以。如果影響到薑右,我離職。」
醫院裡鬧了不小的動靜,反應最大的卻是陳靜月。
一聽說我拿離職威脅,她竟然要去撤銷舉報。撤銷舉報不成,跟監察室的人吵起來,恰巧被別人聽到了。
我去質問陳靜月,幾句話就問出了她拙劣又取巧的陰謀。
「顧左,你們倆根本不合適。你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對於能得到我,還真是出奇地自信。
自信到她都忘了我一向尊重女性,不想與她爭辯。但每次面對薑右的問題,就會變了一個人。
我沒多看她一眼:「你錯了陳靜月,我跟薑右是一個世界的。我跟你不是。因為你永遠比不過她。」
我不信宿命,可為什麼上天總是讓我們錯過?
等我把手邊的一切事情處理好,想要重新找回她時,卻面臨了一場生死的離別。
右右要出院了,我抱著她,她的頸窩還是熟悉的奶香味。
淡淡的,像極了我們從前的即與離。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這麼抱著她一輩子。如果我能再回來,我一定會這麼抱著她一輩子。
……
7
孕婦病房裡一陣吵鬧,打斷了回憶。
「顧醫生,右的寶寶吐奶了。」賀鈞扶著門拽著被弄髒的襯衣,眼巴巴地看著我:「你說,是不是得讓孩子他爸付我乾洗費?」
「我剛才就告訴你他要吐了!」齊思楚在削一顆蘋果,瞥了賀鈞一眼,吐槽,「我這麼了解他,我才應該是寶寶乾爹。」
吐了賀鈞一身的罪魁禍首、那個軟軟的小糯糯正舉著小拳頭,像是有點兒不服氣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有一頭卷卷的小頭髮,明澈的眼睛眨呀眨。
像他的媽媽一樣活潑、調皮。
右右正把他抱在懷裡。陽光在她身上圍著一層柔和的光圈。
此刻,她晃著寶寶肉乎乎的小胳膊,聲音軟軟地打招呼:
「看,爸爸來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