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中午,偶遇阿來。
他一個人坐在馬路邊的小桌旁,埋頭吃面,桌上擺著一個鍋盔。
吃完後,阿來就朝著錦江邊走去,沿河往合江亭方向徒步前行,來回近四公里路程,散步是他給自己留的思考時間。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停止行走、觀察和寫作。
從成名作《塵埃落定》到非虛構《瞻對》、從關照自然生靈的《蘑菇圈》到書寫地震的《雲中記》,從「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到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他幾乎把國內頂尖文學獎拿了個「大滿貫」。
這是他耀眼的成就單。
阿來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
16日晚,阿來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的消息傳來,紅星新聞記者第一時間聯繫到他。阿來一共回答了記者提出的20個問題,通過這20個問題,從寫作到生活,從讀書到人生,你可以了解一個全面的阿來。
去年疫情剛爆發,阿來曾申請去一線,就像當年汶川地震,他去當義工,他一直在深入人民生活,關懷現實,書寫當下。下個月,阿來最新創作的小說《尋金記》又將與讀者見面。
熱烈的活著,從不虛度光陰,正如採訪最後他說的,有什麼理由「喪」?人活幾十年,總是要活得有價值才好。
談感受:創作不松懈、幫助更多作家
紅星新聞: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有什麼感受?
阿來:擔任這些社會職務,肯定就是意味著多盡一點義務。我說兩個方面,第一,中國作協副主席,是對一個作家個人寫作成就的肯定,第二,這次增加的幾個副主席,除了一個批評家,其餘全是茅盾文學獎作家:麥家、畢飛宇、陳彥。
紅星新聞:多了一個「中國作協副主席」這一頭銜,心態是否會發生一些改變?
阿來:首先,自己不能松懈,很多作家只能拿出一兩部作品,一個作家要有真正持續創作的能力不容易,我寫作這麼多年,力求每一部作品都不一樣,有新的東西,做到守正創新。其次,我本身是四川省作協的主席,一方面自己寫作,算是帶頭作用,但是也有責任和義務,在自己寫作的經驗多一些,文壇上也算有點影響力的時候,給更多的作家分享自己的寫作經驗,用這種影響把有潛力的、好的作家推向全國文壇。
紅星新聞: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責任更重了,是否對你會有激勵?另一方面,是否也會產生一種無形的壓力呢?
阿來:壓力正確對待,自己能做的事情,不遺餘力去做,比如這些年脫貧攻堅,我也參與了很多,努力讓作家們的路更寬闊一些,接下來鄉村振興,我們在文旅融合上可以做一些事情。因為四川是旅遊大省,那麼多旅遊資源待開發,要全民深度旅遊,很多事情要在文化上做文章。到各個地方你會發現,硬件方面都做得比較好,文化內容的挖掘是四川作家需要做的事。
紅星新聞:除了把四川作家推出去,也會讓更多作家到四川來交流嗎?
阿來:過去已經有很多交流,在文學上也存在一些形式化的活動,開完會就完了,無法具體到作品上,過去我就提出,寫完了再開研討會,大家都說好話,沒有意義。後來,我們採用另外一種辦法,寫的過程開研討會,有初稿的時候,邀請省內外的批評家、編輯進行挑錯。我們已經有很多部作品是這樣的了,提前介入,根據參考意見再修改,因為成了書就不好改了。我們關起門來討論,聽不到表揚,基本上就是談缺點,這樣的會已經有了一些成效。將來我們要把這種方式進一步鋪開,多利用全國的資源,尤其是比較有影響的雜誌,網站,出版社來一起交流。
阿來(資料圖片)
談創作:靈感來了我先去壓制
紅星新聞:你近期在寫什麼?關於什麼題材的?為了最近的創作,你做了哪些準備?
阿來:最近我剛剛完成一部民國歷史題材的小說《尋金記》,明年將在《人民文學》第一期發表,大約有十二三萬字,這是我今年最新的作品,今年下半年才寫完的。本來早就可以發表了,但是《人民文學》想放到明年的一期來發表,《尋金記》是發生在四川的故事,我想,未來我的寫作將不會局限於故鄉。
紅星新聞:那你之前的那本關於外國探險家的小說還寫嗎?何時與讀者見面?
阿來:當時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就去寫《雲中記》了,現在要撿起來很難了,因為文氣貫通,那口氣不再了。
紅星新聞:過去在創作上留下了什麼遺憾?會不會去彌補?
阿來:第一,作家去修訂過去的作品,有人做這種事情,但大部分作家不會做,我有這個時間,會寫新的題材,第二,書有瑕疵,是那個時代自己的真實體會,自己的成長歷程,那個年紀和那個視野就是那樣的。
紅星新聞:近幾年來你的《瞻對》《蘑菇圈》《雲中記》,不可否認這些作品很優秀,但有讀者始終認為你的成名作《塵埃落定》即是你的巔峰之作,你認可嗎?後來的創作是否難以超越自己的巔峰?
阿來:我覺得不難,因為人總是不斷進步的,通過讀書,學識更高了,我們通過讀書要解決問題,但是讀書不僅僅讀文學,我們要讀社會,社會當中政治和經濟,我們不能逃避,沒有經濟學基礎,如何認識經濟現象?有人想不關心政治,說自己是純藝術家,什麼是純藝術?結果把自己箍進了狹窄的小天地。
其次,我們要深入生活調查,過去有的作家深入生活流於形式,跟著旅行團跑一趟。
紅星新聞:那你覺得《蘑菇圈》、《雲中記》等到底超過你的《塵埃落定》了沒有?
阿來:那肯定是超過了。但我不願意說「超過」,我更願意說是用文字構築文學群峰。比如《雲中記》,我把靈感按住了十年,有一天實在按不住了,就傾瀉而出,我想這樣的作品就是真正成熟的作品。
紅星新聞:記得今年初你說計劃再寫七八年,相當於七十歲可能就會停筆了,這是你一時的感慨,還是真的有這種想法了?
阿來:人會老去,這是生命的規律。我倒不是說隻寫七八年,我是指像我們這種人,旺盛的精力到七十或者七十五歲(就差不多了),將來還會寫,但是大塊頭的小說就少了,但是必須對未來有規劃,要準備。因為一個人的寫作質量和生命力有關,內在激情沒了,創作衰竭了,你就要用餘下一些時間去做其他事情。
紅星新聞:談談未來的創作計劃?
阿來:我從來沒有計劃,靈感來了我都是控制自己,壓制靈感,就是想寫,寫作的沖動隨時都會有。
紅星新聞:靈感來了,為何你不是去留住它,反而要壓制它?
阿來:有些靈感是淺的,假的,如果壓制住,有些就消失了。因為每一次寫作前都會有醞釀過程,如果後面它再來了,老是來糾纏我,直到有一天,我就會不再控制。比如寫關於地震的《雲中記》,從地震第一年開始,我總覺得要寫,卻遲遲沒有動筆,十年過去了,當時我正在寫另外一部書,突然就壓不住了,必須要寫《雲中記》。所以,當時被打斷那部現在都撿不起來,如果真的還要寫,過去寫的那幾十萬字都只好不要了。
阿來(資料圖片)
談偶像:我的喜歡是階段性的
紅星新聞:你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是一位博學的人,有人說你是植物學研究者,大地行走者、古典音樂迷、非虛構寫作踐行人、博物學研究者,你是很多讀者、作家的偶像,那麼,你心中的偶像又是誰?
阿來:沒有偶像。一個人的興趣是不斷變化,如果只有一個偶像,意味著你沒有進步。要說喜歡,當年外國作家海明威、索爾斯泰、馬爾克斯是大視界的人,持續性創作很強,魏晉的曹操,唐朝的杜甫和岑參。但我的喜歡是階段性的。因為每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問題,人是不斷對自己提出疑問,我對這個社會的認知有欠缺,於是,需要有時向歷史學家學習,有時向經濟學家學習,需要寫自然環境,我就學植物學和地理學,我會進行系統的學習。
紅星新聞:你為什麼提到杜甫和岑參,沒有李白?
阿來:杜甫,我要學習他書寫現實生活的能力,而盛唐的岑參是真正的邊塞詩人,到過敦煌、陽關等多個關口,寫出了有邊塞風光、盛世氣象的大氣象詩歌,至於王之渙、王昌齡、高適等邊塞詩人,談不上是真正最優秀的邊塞詩人,他們的邊塞詩都是過去的《唐詩三百首》等前人選集硬塞給我們閱讀,我閱讀,就是必須讀他們的全集。所以我有比較全面的視角來回望那些漢語作品。至於李白,我談不上喜歡,可能他的浪漫主義,我還是接受不了,我一直主張現實主義寫作,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喜歡浪漫的人。即便如此,李白的全集我也看了三遍。但是杜甫的全集,我則看了無數遍了,因為他的漢語詩歌,有我可以汲取的營養。
紅星新聞:去年疫情剛剛爆發的時候,你曾經主動請纓去一線?
阿來:是,但沒有實現,我很後悔。當時是大年初三,我看到新聞說省裡有指揮部,我就打電話過去問,以前地震的時候,我要當義工自己就去了,那麼疫情要當義工怎麼去呢?剛開始那邊讓我可以去,但是我剛把父母接到成都,我問到初七來可以嗎,結果初六接到那邊電話,告訴我不要來了,說看來形勢嚴格,而且就盯我這種年過六十,有基礎疾病的人,萬一染上可能扛不住。
阿來今天看的書
談生活:對手機的依賴就是在手機上讀書
紅星新聞:你過去不用微信,說不想影響寫作,現在為了出行看健康碼等,你開通了微信,那你是不是也是為了更方便的人際交往?
阿來:那倒也沒有,你看我微信也沒有發過。我用微信就是支付功能。我對手機的依賴就是在手機上讀書,我家裡哪裡堆得下那麼多書,我今年才給省圖捐了書。我幾乎也不看電視,家裡有一個機頂盒,偶爾看電影,或者聽一些古典音樂。
紅星新聞:你之前說去年疫情的時候你讀完了厚厚的《宋史》《元史》等史書,你為何要讀這些作品?
阿來:現在我們讀書跟潮流,而不是自己建立系統去閱讀,其實,我也沒有比別人讀多少書,我只是有效的閱讀,我肯定不跟風,按照我的系統來擴張,向歷史學家學習文字處理、材料剪裁。中國作家寫作,是用漢語寫作,文學作品就是方塊字堆積而成,向用英文寫作的海明威取經也沒用,語言經驗還得從我們中國自己的傳統文化裡面找,世界上有哪一種文學、文字的歷史長過中文?巴比倫文字今天不在了,古印度文字也不是今天那樣的,幾大古文明中,只有中國文明沒有中斷。
紅星新聞:這次到北京來開會,你又帶了什麼書?
阿來:我這次帶了一本書是傳記,《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聖埃克蘇佩裡傳》,已經讀到280頁了。
紅星新聞:你每天會去散步,你是很自律的人嗎?
阿來:寫作也是體力活,必須儲備體能,我們要維持健康,以前的懸崖村我都去爬過,人家都爬得上,我憑什麼爬不上。
紅星新聞:年輕人流行一個詞「喪」,你也會有頹廢、很「喪」的時候嗎?
阿來:不會,我們這代人,在二十來歲遇到改革開放,社會給的機會越來越多,有什麼理由「喪」?我再早生十年,這個潮流就趕不上了,跟我年紀大不多的大部分都退休了,去跳廣場舞了。既然,我們經常說時代自由,這就是,不能辜負了,人活幾十年,總是要活得有價值才好。
紅星新聞記者 陳謀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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