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海寧 | 原標題：《這一場親情戰》

來源：《品讀》2019年第8期

這一場親情戰，我要我們勢均力敵。

睡前翻一本雜誌，看到一個故事。

一個身患絕症的母親從病情確診到病逝的3年時間，一直瞞著當時已經懷孕的女兒。

完全不知情的女兒生了孩子，哺乳期無人幫襯，先生上班，孩子身體又頻出問題，一個人應對得疲憊不堪，幾度請求母親援助。

患病的母親卻擺出一副自私老媽的姿態，不論女兒如何請求賣慘，一概不回應，在癌細胞的慢慢侵略中，跟丈夫到處旅遊……朋友圈大曬吃喝玩樂。

母親那里遊山玩水，女兒這邊度日如年。

終究因和母親生活狀態的巨大反差漸漸心生抱怨甚至隱隱恨意，開始不能自已地在偶爾和母親見面時惡語相向，並在母親因此難過時，心里生出些許快感。

那3年，女兒和母親30年的母女情意幾乎降至冰點。

直至母親病危，女兒接到父親電話趕回去，母親已在彌留之際，並未能再跟女兒清醒道別，留下的，是旅行途中母親親手給外孫女織的十幾件毛衣，可以從幾歲穿到十幾歲……

那一刻，女兒在無限悲傷和悔恨中徹底崩潰。

父親跟女兒說，母親忍著克制著不去幫她，不去愛她心里愛得發瘋的外孫，就是為了不拖累女兒，讓她在注定要失去母親的人生中，堅強獨立。

合上這個故事，稍稍一想故事中的女兒面對全部真相，面對3年來關係漸漸疏離到近乎陌生的突然離世的母親，面對母親病痛中一針一線給自己孩子織的那些毛衣……

不知道那一刻，她要怎樣的心力才能承受這種巨大的疼痛和自責。

她會恨自己吧？恨自己沒有陪伴母親最艱難的時光，反倒因索取不成而心生怨恨。她漫長的後半生，只要想起母親，想起母親最後的時光，心一定是在哭泣的吧？她的想念，一定沉重不堪。因為這個母親的愛分量太重，是兒女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這樣的父母，傾盡自己一切能量眷顧子女。曾經有一個同事，有次喝多了，跟我說起當年，為了供他念書湊夠學費，父母真的去賣過血。

他的父母，多年來沒穿過一件整齊的衣裳，在40歲的年紀就已白髮蒼蒼。當他終於可以賺錢回報父母時，父親積勞成疾，不到50歲就過世了。

同事說到後來泣不成聲，說如果能重新選擇，他寧肯放棄讀書，早早去打工賺錢。

他知道父母是心甘情願的，也懂得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父母了不起，對他的愛意義深遠。可這麼多年了，想到自己的人生盤剝的是父母的心血和生命，他始終是疼痛的。

那種疼痛會煎熬他一輩子。他說，當初哪怕考了大學，父母逼著他一邊上學一邊去打工賺學費也是好的。可是他的父母，寧肯把自己榨乾，也不讓他受半點兒委屈……

他說得沉重，我聽得心酸。那晚在家吃晚飯時，我突然跟爸媽說，爸，媽，謝謝你們沒那麼愛我。把他們說得愣了半天。

隨後我媽不樂意了，說我們哪里不愛你了。沒解釋，我兀自笑起來。

是啊，他們哪里少愛我一分了？

一個小例子，中學時，為了我想要的一輛山地車，我爸預支了全家幾個月的生活費，有仨月，他跟我媽差不多頓頓饅頭鹹菜，一口肉沒吃。而我還長身體，例外被保持著良好的生活水準。

但是……我想說的是當我獨立之後，我爸媽，尤其是我爸，在退休後便開始堂而皇之地找我討債了，像我當初跟他要東要西一樣，他也在某一天開口跟我要東要西了。

借口是我媽如今年紀大了，眼光落伍，買的東西他看不上了。

後來我媽戳穿了我爸的陰謀詭計，說他就是在跟我討債呢，變著法子讓我償還他當初在我身上花的錢。我媽說，你爸鬼著呢。

我跟我爸聽完後反應高度一致——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天。

我知道啊，我知道我爸在漸漸老去後變得財迷了，自己不捨得花錢，也不捨得讓我媽花，但捨得花我的。理由繁多，有時候簡直像個耍賴的孩子。

再後來……我爸也患了不好的病，從查出病症做手術到去世，也只隔了一年時間。

但是那一年……那一年他是多麼耍賴磨人啊，挑吃挑穿挑室內溫度挑花草的樣子，前幾分鐘嚷嚷要吃的，買回來後眨巴眨巴眼就變了主意，眼巴巴瞅著我，說我又想吃那個什麼什麼什麼了。

我只得一趟趟往外跑。

我媽都看不慣，說別慣著他。可我為什麼不慣著他呢？在我成長的那些年，他，他們，不也是這麼慣著我的麼？

到了最後那段日子，他每天只讓我給他擦臉擦手洗腳；從來不用護膚品的人，每天洗完腳，還要讓我給他塗上潤膚霜。

即使癌細胞肆虐著吞噬了他的精氣神和大部分體重，他已骨瘦如柴時，他也不鬧，只是撒嬌。就像是我的孩子。

是的，他人生最後的時光變了身，他變成了我的孩子，撒嬌耍賴，予取予求。在某個大雨傾盆的早上，他為了吃一只蛋撻把我趕出家門……

就像小時候我向他要什麼是什麼，非要不可那樣。他讓我把他所賦予我多年的愛，濃縮在這一年里回報和償還。

他在給我機會，償還了這一場親情巨大的債，讓我在他離去之時，只心無旁騖疼痛著我失去了他。並沒有自責和懊悔。

因為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為他花光了所有積蓄，我為他跟醫生撒潑打滾，我為他一次次在清晨5點穿行於無人的街，穿行於7月的暴雨，穿行於寂靜的深夜……

這讓我在他離開多年後每每想起他，也只是鋪天蓋地的想念而已。即使疼痛，那疼痛也是輕盈的。沒有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虧欠和煎熬。

我的父親，他沒有把那種遺憾留給我，在我和他這一場盛大的父女緣分中，我們誰都沒有虧欠，打了個平手。

曾經並沒想那麼多，直至這一晚，這個故事刺痛我心臟。我心疼那個義無反顧獨自承受病魔肆虐的母親，更心疼那個沒有機會再回報母親的女兒。

我懂得那種無私忘我，一切都為子女著想而耗盡一切、默默凋零的父母，他們是偉大的，他們隱忍而堅韌，他們真的了不起。

但我覺得，我的父親，他同樣很偉大，很了不起。

他是親情的智者和仁者，他知道父母子女，任何一方都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任何一方，在愛著的時候付出的時候被依賴的時候，都是幸福的。

那是一種巨大的其他一切都無可取代的幸福。他沒有剝奪我享受那種幸福的權利。我要謝謝他，沒有單方面用盡全力，而是讓我們在親情的對弈中勢均力敵，有愛有償，不虧不欠。

謝謝天下父母。*END

作者：趙海寧 |原標題：《這一場親情戰》

來源：《品讀》2019年第8期

主編：孫愛東 |版式、編輯：張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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