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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慶幸我這一生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現在。」童年創傷、殘酷青春、年少輕狂、中年危機統統過去,從一場漫長妄境里醒來的王朔,發現人生賽程已然過半,所餘大事,無非是保住晚節。」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423期。
王朔。圖 / 徐靜蕾
文|蒯樂昊
►本文約7031字,閱讀全文約需15分鐘
第一次我們聊了3個多小時,從歷史不存在處聊到時間不存在處。笑語晏晏,錄音筆忠實地走著。然而回家一看,一向靠譜的錄音筆詭異得空無一物。就好像他不該說,我不該聽。惟有記憶能證明這場對話真實存在過。
「我有點兒迷信,沒有寫完的小說不能提前跟人說,就像做飯一樣。」做到一半的飯菜揭了鍋蓋,就走氣兒了。但他如何能忍得住那些寫到high處的得意,不說不說,還是說了。理想中寫到三四十萬字的長篇,現在已經寫了23萬字。「出版不出版,在哪里出版,都無所謂,在我死前端出來就行。」
他現在過著極其規律的生活,早起,早睡,越來越像一只貓。貓睡,他跟著睡;貓起,他跟著起;貓打個哈欠,他也困意襲來,要白日盹過去。
他與時俱進地用上了微信,但在朋友圈只看不說話。微信頭像是他的愛貓多多,一只始終帶著童稚萌的美短折耳,那張貓臉上的五官和表情,怎麼說好呢?仿佛這貓也是王朔親生的。
王朔在人類世界的女兒,大名小名,都叫咪咪。在他正在寫作的史前小說里,戲仿少典部落「有熊氏」,有一族人叫「有貓氏」。
他走路也像貓,夾著,肩膀端起來,腳頭落得很輕,悄沒聲息。他說,這是從小在部隊大院生活的結果,長期集體群居,個體都恨不得把自己閉合收縮起來,不打擾別人不是最高標準,而是為人的最低標準。在這個單身漢別墅里晃蕩的每個活物都是一出默劇:兩只貓以幽靈和夢遊者的方式間或閃過,電視里上演著狗血劇情,但是音量被主人無情地掐掉了,男女主角激動的臉部表情配合嘴唇無聲地一張一翕,像兩條魚在努力傳情達意。據說這是他長期以來習慣的看電視方式。窗外天氣陰冷,寥無一人,空氣里的凝固感讓人錯覺瞬間就會有雪花落下。
他的工作間里,有一張形制仿佛供桌一樣的長條高幾,上面散放著十來本舊書,都是最近在看的,從那些發黃的頁碼來看,應該是他寫史前小說的參考典籍。打開在正看到的地方,扣著,這樣方便隨時取閱。他用這些東西供養自己。
另一種供養更加隨意,他是自己的飼養員,做自己的一日三餐,把自己喂飽。他受不了動用保姆,因為不能容忍家里有個生人走動。拘束,別扭,「你還得跟他客氣」。曾經用過一個,轉過月就自動不來了。
不受福德的老式宅男
標準的宅男生活不難想像,況且這還是一枚拒絕網購和拒絕接收快遞的老式宅男。好在是在部隊待過的人,怎麼都不至於餵養不了自己。他一個月去一次超市,買回一堆東西,挨個吃,從最新鮮易腐的蔬菜開始吃起,直吃到月度將盡,家里什麼也不剩了,以打鹵面收場。
起得早,於是早飯吃得精,自己給自己烙一張披薩大餅,多擱cheese以增加營養。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有一種固執的味覺記憶,最好吃的就是食堂大鍋菜。那種帶著汁水、不用精煸細炒、只需投鍋熬制的,王朔的菜系就是這一路。所謂「食不重味」,即一天只燒一個菜,一個菜里只擱一樣東西。這種吃法直接導致頻繁口腔潰瘍,需要維生素救場。
牆上掛著他自己的手寫體:不受福德。這4個字,是他的自省真經。
《金剛經》有雲:「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來說福德甚多。」凡有不平之執、妄我之嗔,瞅一眼這塊匾,便高興了,拖著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覺得自己寫不來大字,這4個字用小小的紙寫了,再去復制放大,裱制裝框,偽裝成書法作品。筆觸太細,放大了還是清瘦,反倒出了禪意,像某個法師晚年手抖時的拙樸筆跡。滿屋子掛的都是這種隨性收藏,收藏的標準不在於是否出自名家或者價值昂貴,而是跟自己的生活與情感緊密勾連——這也是他寫作的標準——宮崎駿動畫片《魔女宅急便》的投影翻拍、梁左女兒梁貓貓畫的斑斕大貓、王咪青春期的放大照片、北京城全息影像圖……有人送來一幅新出爐的畫作,畫的是41歲時精瘦的佛陀,正在幻中入定,他隨手便掛在台燈上,黃色暖光穿透畫布,成了新的裝置藝術。
「你仔細去看,宗教典籍里都有藥的記載,比如佛教里的蔓陀羅花。服藥之人絕不可能是胖子。」第一次看到釋氏弟子手繪的師尊之相,他差點流淚。
寫作,在規律的時候,一天能寫電腦一整屏。數一數,也就500字。500字要寫好也不容易。電腦打字修改起來太方便了,總是邊寫邊改,一度還添了個毛病,但凡用詞,要把所有的同義詞近義詞全部列出來,反復揣摩、替換。煉字到了這地步,也是強迫症。推敲許久,擇一填之,過了幾天回頭看看,還不如第一次憑直覺使用的詞,再改回去,戰線因此被拉得更加漫長。
寫高興了,各種順手,直寫得雜花生樹萬物生長,故事飛起來了,野草一樣瘋狂蔓延,老王不過是被附體了一支筆。但另外一些時候,他只能算是在電腦前「爬著,一點一點地朝前努噠」。
王朔。圖片來自網路
童年創傷後遺症患者
他已經宅了很多年。偶有邀約,總是還沒出門就開始後悔。尤怕出席活動,每次拒絕朋友邀約,都是一場艱難的心理戰。先是不好意思說不,胡亂漫應著,事到臨頭,抓撓各種借口,推脫不去。幾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蔥」開業,請他出席,一個隱匿的理由脫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創傷。」
小時候因為淘氣,眾目睽睽下挨批,沒的蓋臉,嬉皮笑臉耍貧,假裝不在乎。「我作的檢討,把女生都逗笑了!」
「批鬥會」的反義詞是「講用會」,英雄事跡,好人好事,高大全,偉光正,聽起來全透著假。長大後,遇到人多的場合,從生理到心理,全是抵觸,總覺得如上台示眾、當堂罰站,無非是批鬥會或者講用會的翻版。
童年創傷論一出,他從此在朋友中獲得了應酬豁免權。「你都創傷了!誰還好意思勉強你?」
別人的場子還可以只出席不發聲,等到自家主場,聚光燈躲無可躲,想想就怵,乾脆連獨生女兒王咪的婚禮都沒有出席。於是馮小剛趙寶剛陳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辭,陳丹青說,「我知道王朔今天為什麼不來,他沒有勇氣站在這里,他摟不住。」
婚前兩家人正式見面,也虧著朋友夥同,才對付過去。彼時朱新建已在病榻之上,話不太能說,酒也斷然喝不得。兩個老男人,相對無言,只好狠命抽煙。
大夥兒都覺得這對親家結得合適,一個文,一個畫,文化態度又相似,落拓嬉笑,放浪形骸,一通亂拳,把主流消解得七零八落。一雙小兒女的經歷也相仿,都是打小跟著媽媽在國外長大,留荒唐老爹一個人可勁兒折騰。王朔樂了,「我覺得我就算夠亂七八糟了,結果跟朱新建一比,顯得特別正常!」
他那神神秘秘捂著的新作,也只偶爾在電腦上給女婿朱砂看一段,這是種莫大的信任。
系統性的崩盤
4年前,從《非誠勿擾2》開始,作為編劇的王朔開始回到大眾的視野之中,但是作為作家的王朔還需要等一等。
更早的2007年前後,王朔密集地出版了幾本書,《致女兒書》、《我的千歲寒》、《新狂人日記》。現在去書店尋找這些書,會被告知無貨。年輕一代已經不太知道,這個名字曾經以橫掃之勢,長期雄踞在電影、電視以及書店的書架之上。80後、90後在漫長的青春期里尋找自己的文化偶像時,王大爺正在三里屯的某個酒裡夜夜兩眼發直,兀自大著。
階段性浮出水面,然後階段性消失,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他特別崇拜法國一哥們,年輕時是特有名的作家,然後突然消失了20年,後來法國文壇出來一新秀,大夥兒一去採訪,發現還是他!
出於虛榮,他想像過自己也要這樣幹一把,出於另一種虛榮他又放棄了。多年來頂著「厚顏無恥」招牌的這個人,其實臉皮薄到極點。他曾經寫過一年的博客,後來主動終止了這種消耗性的網路寫作。「感覺自己空掉了。」
在某次小說再版的時候,他這樣寫道:「這幾本書都是10年前或更早的時候寫的,那時我很自以為是,相信很多東西,不相信很多東西,欲望很強,以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這些書里的人、情景和一些談話是那時我經歷過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別,僅僅因為我不知道更多的東西,才認為有趣,虛張聲勢地寫下來。這些情景不在了,這些人也散了,活著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麼說話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時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繼續寫作的能力。」
世紀之交,王朔陷入系統性的崩盤,「哭都哭了好幾年」。梁左、他爸、他哥在那個時候相繼去世,「哐哐哐連著來,感覺一星期就死一人兒一星期就死一人兒。」雖然他長期以來跟父親關係不好,也一直對高壓的父權抱著反抗情緒,可父親走了,他還是感到「上面連著的那條根斷了」。
死亡是一種排隊,每個人遲早輪到一次。他的同齡人已經排在了里頭,摯友親朋,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倒下就沒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懷疑,他像個溺水之人到處亂抓,但酒精、麻醉、幻象、《佛經》、《聖經》、《道德經》、中學物理課本都統統救不了他。
淚窩子特別淺的那幾年,他生出幻覺,覺得自己突然特別理解女的,幾輩子都是女的。他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那樣,相信女性是更純粹、更性靈的物種。在這種幻覺的支配下,他心軟得一塌糊塗,眼淚掉得一塌糊塗,「見不得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受一點委屈,覺得全世界的苦難都與我有關,而且我不但見到了這些苦難,我還是所有苦難的作惡者。」
他終於熬過來了,帶著劫後餘生般的了悟,也漸漸恢復了事功。《非誠勿擾2》里,用對死亡的態度代替了貧嘴的愛情,《私人訂制》則是新時代版的3T公司。新近出爐的兩部電影又跟王朔有關:一部是聖誕節檔期,姜文的《一步之遙》;另一部是情人節檔期,徐靜蕾的《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
與姜文合作過的編劇都要忍受創造力被導演榨到極限的痛苦,且姜文強烈的個人氣息如硬盤格式化一般,消弭了所有編劇的風格。跟徐靜蕾合作是另一種語境錯位,電影里90後小鮮肉的愛情,已經不是老王的主場了。
王朔。圖片來自網路
兒童是最高讚美
關於王朔,一直有很多互相矛盾的描述。在大眾評價體系和在朋友評價體系里的他,是兩個人。
一度他被外物所挾,仗匹夫之勇,逞口舌之快,眼光毒,嘴頭狠,到處藏否人物,得罪了不少人。當然也有人罵回來。王朔說,我其實樂意別人擠兌我,只要你說得有意思。他對讚美的耐受點很低,比起罵不到點子上、誇不到點子上更讓他受不了。
《南方周末》曾經登過一篇文章,標題是《我看王朔》,把王朔擠兌得夠嗆,而且句句紮在穴位上。有讀者表示大快人心罵得過癮,結果一打聽,這篇文章是王朔自個兒寫的。
「我盡管調侃別人,但是我一直是有自嘲的,我不敢說我調侃你一句我自己沒事想溜過去,我一定給自己也找補一句。」他不在乎外面的人怎麼看他,但是身邊人的評價很重要,就像少年時漫天淘氣,老師怎麼批評都沒關係,不能被身邊的夥伴否定。
「我小的時候認為,總有那麼一群人比其他人更加純潔、高尚、正確,我先以為解放軍是這樣的人、教師是這樣的人;後來以為作家是這樣的人,或者搞文藝創作的應該是這樣的人。於是我好不容易要擠進那個圈子,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結果發現哪里的人都一樣,哪個圈子也不比另一個圈子高尚多少。」這是王朔式的幻滅。
理解王朔的行為和思想都應該到他的童年去尋找線索。陳丹青說,那麼多寫「文革」的作品,只有王朔《動物兇猛》以及改編成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捕捉住了「文革」的那種氣息。鐘阿城說,《動物兇猛》是對青春期的一種清理,《看上去很美》把這種清理延伸到了童年。
方槍槍式的童年,就是試圖混進主流卻一直被拒絕最後乾脆頑劣到底,放大一點來說,這也是王朔一生的主線。他曾有一種大院子弟天然的優越感,認為大院之外的市民都叫老百姓,「我們是優秀人種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級工程學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媽是第三軍醫大學的校花,第一名。我爸是第二野戰軍,破譯密碼的。」小學一年級之前,王朔一心想成為好學生,那時他聰明,容貌也俊俏,若是乖巧點,滿可以成為老師的寵兒。到了二年級,咣當!「文革」開始,一切全亂套了。
他的童年仿佛在那時候被凍住,然後無序的青春期又被拉得格外漫長。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擺脫童年的審美,以及孩童的心性。他喜歡的女孩永遠是單純、乾淨、帶著書卷氣息的優等生,沒有發育的體態,仿佛是個孩子。
看起來他還將隨身攜帶著這種偏好,直奔暮年而去,「這種口味擱現在變成戀童了。」朋友們已經認不出他18歲時的照片,鏡子里老王瘦了胖了又瘦了,但他瞅自己還跟18歲時一樣,渾不知老之將至。
一只手數盡古往今來
在他的《我看王朔》里,他像抖包袱一樣,坦白了自己的師承。在文學上是雷馬克、海明威、約瑟夫·海勒,在電影上是《美國往事》、《夏日戀情》。然後,為了自嘲,他拉長了這一名單,又添了許多朋友:梁左、馮小剛、姜文、李曉明、葉大鷹……
語言上的師承也其來有自。「我的京味兒跟老舍不一樣,老舍是旗人,講的是官話,官話講究文雅。我的語言來自北京朝陽門城牆根下聽來的北京市井土話。」部隊大院兒里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其實並沒有說「京片子」的人,當他聽到純正京腔的時候簡直被迷住了,老北京話俏皮、爽利,夾雜著大量臟字,粗鄙而又極其生動,野氣撲人。
北京是他的。他們仗劍橫行,魏晉狂狷,每一代都有這樣的少年妖孽在這片地界放浪形骸,他挨著輩分數得出那些撒野的主兒:白洋淀詩人是一撥,芒克北島那夥人;然後畫畫的是一撥,嚴力艾胖等人;唱搖滾的是一撥,後來混使館區的又有一夥兒:方力鈞張元……現在呢,宋莊還有一撥傻高興的。「一是得年輕,二是得窮,越窮玩兒得越高興。當然現在越來越少了,這夥人已經快速地資產階級化了,變得成功或者有錢。」他突然來了興致,殘酷青春里自有閃光的碎片值得打撈,「寫出來會特別好看,就像《在路上》或者《麥田里的守望者》。」
他自知不擅描寫,最大特長就是對話,及至看到西方的對話體小說,就明白這活兒自己也能幹。「從沒覺得寫作是一個特殊的能力、是一種才華,也不覺得可以靠這個謀生,就跟說話似的,誰不能寫啊?當然那時候也沒有活著的作家,沒有一些人在寫作,書都是死人寫的。」他們這一代人的幸運在於,在他們之前,有一個長達10年的文化斷檔,處處都是空白點。
那又如何?好作家原本不世出,幾百年才有一個。在他心目中,中國配稱得上天才作家的,寥寥。屈原是一個,高過李白;李白算一個;杜甫算半個,主要拼勤奮,低於李白;然後《紅樓夢》的曹雪芹當然要算一個。
用一只手就數完了。
撒旦的晚節
在萬人空巷的《編輯部的故事》和《渴望》之後,大眾以為王朔已經躋身「主流」,連王朔自己都產生了同樣的錯覺。但很快,事實不露痕跡地教育了他。在狹窄的主流話語體系里,他曾經是「痞子」,也將永遠是「痞子」。當時他的好友鄭小龍是北京電影藝術中心的副主任,中心正猛招人,馮小剛趙寶剛都是那時候被辦進去的,一躋成為「公家人」,只有王朔始終被擋在門外。他第一次當導演的《我是你爸爸》在國內被禁演,他改編池莉的《一去永不回》在1997年「清理精神污染」中被認為宣揚「灰色人生觀」,審查被斃。王朔因此擲下筆,去了美國。
「痞子文學」這枚標籤深深觸怒過王朔,「合著都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們說我流氓,你們才是流氓呢!」
如今,走在從「知天命」到「耳順」之間的老王,開始懂得用另一種方法為自己正名:「氓,民在野。集疏,美民為氓。通疏,男子不相識之初稱氓,約與婚姻稱子,嫁則稱士。」所謂「流氓」,既美且野,自由而單身,美男子是也。
他曾經常常從同一個噩夢中醒來,夢見自己中學畢業,離開軍隊,但是地方「不包分配」,即將成為無業遊民。這是一個前半生都在組織高於一切的時代背景下生存的人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但是這些年,他早已徹底擺脫了這個夢魘。用傳統定義來看,他依然屬於「無業遊民」,不受雇於任何一個單位,不隸屬任何一個組織,依然是「民在野」。一生在主流之外,一開始是一種被動,後來漸漸成為一種自覺,他也因此一生都保持住了一個獨立的姿態。
有一些在特殊年代有特殊意義的動詞,到現在仍然催動他的淚腺。比如黑鴨子組合唱蒙古民族英雄《嘎達梅林》:「造反起義的嘎達梅林呦,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他曾經因為紀念周恩來、反對「四人幫」的「四五運動」被關押過,也曾在另外一些夜晚目睹過流血。他長時間反思自己的身份,並試圖理解自己的父輩,作為部隊子弟,他覺得「解放軍」之光榮就在於「解放」,而「解放」意味著反抗。「新中國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確實是推翻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在他的理解里,「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做到有其先後順序,錯亂不得。
反抗相對容易,但反抗之後的建立艱難又漫長,正如懷疑的洪水漫過,在廢墟之上我們選擇繼續相信什麼。他把他的所有階段的思想感情,都安放到了他正在寫的這部史前小說之中,在那里,他將顛覆許多既有成規,隨人類的非洲始祖開始一場觀念的歷險。
「我慶幸我這一生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現在。」童年創傷、殘酷青春、年少輕狂、中年危機統統過去,從一場漫長妄境里醒來的王朔,發現人生賽程已然過半,所餘大事,無非是保住晚節。
如果中國文學史上也有「垮掉的一代」,王朔可算是一代宗師。「垮掉派」的思想軌跡都因循一條「疏離—反叛—迷惘—尋找—宗教」的路線,就像艾倫·金斯堡在日記里寫道:「詩人成了先知。各種形狀的愛、受苦和瘋狂。他探索自我,在自己身上用盡各種藥物,只保存了最根本的感覺……」而王朔的個人生活軌跡更像美國另一個反英雄的寫作者塞林格,後者盛極而隱,避世而居,年輕時摹寫叛逆,老年時作品歸向哲學和禪宗。
尋遍老子、釋氏、基督……王朔沒有歸順於任何一個教宗,但他確實長時間沉溺在世界觀的探索之中,這些探索,寫進了《我的千歲寒》,更多的將在他正寫的這本新小說里體現。
他承認,作為一個寫小說和編故事的人,自己總被白日夢和戲劇感包圍。有一個重復出現的幻覺,他看見自己無數次粉身碎骨,像炸彈的碎片一樣被送到世界各地,生生世世。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高處向下逼問:你為什麼反對我?!
「我不需要啟蒙開悟,我是自證自悟。在那一刻我明白過來了,我就是撒旦!撒旦是誰?撒旦是反對者、挑撥者和告發者,這正是我乾的事兒。我命定了要幹這樣的事情,生生世世。」
洋蔥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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