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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於溯
西元548年,東魏軍隊趁著侯景反梁的機會南下略地,一年後基本控制了原屬於梁的淮南地區。對魏軍長官辛術而言,這次出征不僅給他帶來了事業上的成功,還帶來了一份意外財富:
及定淮南,凡諸資物一毫無犯,唯大收典籍,多是宋、齊、梁時佳本,鳩集萬馀卷,並顧、陸之徒名畫,二王已下法書數亦不少。具不上王府,唯入私門。及還朝,頗以饋遺權要,物議以此少之。(《北齊書·辛術傳》)
而對於想了解六世紀蕭梁王朝文化生活的讀者來說,辛術的收獲同樣是一份意外財富:和建康、三吳、荊州那些發達都會不同,淮南早在劉宋丟失淮北以後就成為南朝的北境,兵亂頻仍,是一片屬於軍鎮與荒邑、邊民與豪帥的土地;當辛術到來時,不要說沿淮地區,就連靠後方的廣陵、合肥也已經被侯景屠掠過——所以誰能想到,就是在此時此地,尚能找到萬卷佳本和法書名畫。
萬卷
在古代中國的任何時段,萬卷都是個不可小覷的書籍體量,直到明清,「萬卷樓」這種名號仍以其簡單直白的炫耀效果而廣為藏書家青睞。即使不去與卷容量彈性更大的後卷軸裝時代相比,就在辛術南下之時,西魏的國家藏書還沒有超過八千卷,而南朝宋齊兩代國家藏書都在一萬多卷,梁初始突破兩萬,這樣看來,淮南的萬卷書,當真是十分可觀的。
事實上,生活在中古時期,坐擁千卷就可能被載入史冊了。自宋齊好書之士如謝弘微、沈亮、褚淵、柳世隆、劉善明、沈驎士等,至唐之韋述、柳公綽,後梁之孫隲,後唐之張憲、賈馥,藏量都在千卷級。晉人范蔚有書七千馀卷,吸引遠近來讀者恒有百馀人;北朝魏齊間,鄴(今河北臨漳)令宋世良家有書五千卷,渤海(治今河北東光)人劉晝亦因往求觀。這說明千卷書已經可以輻射到一個相當的地理範圍、或者說可以承擔起一個區域圖書館的角色了。
萬卷藏書家的現身,似乎比千卷者還要早。桓譚在《新論》中提到,他的朋友梁子初、楊子林二人平生「所寫萬卷」,那麼東漢初就有萬卷藏家了。又據《博物志》,蔡邕也有書近萬卷。但是此後,這個級別的藏家就從史料中消失了,再出現的萬卷主人——陸澄、崔慰祖、沈約、任昉、王僧儒、李業興、張緬、張纘、蕭統,蕭繹,蕭勱,許亨等等,上距蔡邕皆已二三百年。而這些人裡除了陸澄、崔慰祖時代稍早卒於蕭齊末、李業興是北朝人外,其馀全部活躍於梁代。
在三至五世紀之間,可能還有些藏書家的藏量數據未被史籍記錄,但由已知資訊勾勒出的藏書力從高峰到低谷、從低谷再到高峰的趨勢,大體是有參考意義的,而且,它也可以與國家官藏的變動曲線相印證。西漢末年,國家藏書整理後計為一萬三千兩百十九卷,西晉達到了兩萬零九百三十五卷,永嘉南渡後猛跌到三千零十四卷,宋元徽間有一萬五千零七十四卷,齊永明間有一萬八千零十卷,梁天監間,新建立的國家藏書機構文德省有書兩萬三千一百零六卷(秘閣還另有一份收藏),數量重回峰值。現代國家藏書機構和出版方之間有穩定的供應渠道,但是在中古時期,官私收書路徑並不差別太多,差別更多體現在實力上,換言之,秘閣不過是力量通常更雄厚的藏家。所以正常情況下,公私收藏意願和收藏能力的變動趨勢,應當是基本一致的。
不過,無論公藏私藏,蕭梁藏書只是在數量上恢復到了過去——東晉以前的書籍,經過漢末和永嘉之亂亡佚慘重,漢晉之書很多已經不再會出現在梁人的書單裡了。舊書漸亡,新書漸出,看似同一數量級的古今目錄,裡面暗暗發生著新舊迭代。
新書越出越多,而且越寫越大。如果以554年蕭繹被俘為限,尋找《隋志》中此年以前的大書top15,那麼梁人貢獻了一多半:
漢唐間書籍,絕大多數是二十卷以下的小書,超過百卷者在《隋書·經籍志》中隻占百分之一點五,參照這個數據,可以感受梁人制造的大書到底有多大。如上表所示,大書多是國家工程。而國家工程的組織者自己也特別能寫,《梁武帝集》四十卷,《梁簡文帝集》乃有九十卷。清代學者趙翼做古今作者產量排行,梁武帝和簡文帝分居帝王代表隊頭二名。而梁武帝經史子集儒釋道書法繪畫音樂無不染指,文治武功都要,誠可謂中古時期的乾隆。
國家工程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大成果豐盈了官藏目錄,但這些大成果未必會進入私人藏書,私藏的新寵兒是現當代個人著述尤其是詩文作品。魏晉南北朝史籍但凡講到某書導致洛陽紙貴、都下風靡,除了名人八卦書裴啟《語林》外,基本都是單篇詩文或別集。引領風尚的暢銷作家,則有謝靈運、謝莊、劉孝綽、徐陵、陽休之、邢邵等等。魏收攻擊邢邵,說他在沈約集中做賊,《沈約集》一百卷,居《隋志》別集之冠,可見無論剽竊還是抓剽竊,沒有豐厚的收藏是不行的。
見存隋以前詩人和詩作量曲線。統計基於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
因此,梁代的私人藏書家看似回歸到了東漢的萬卷水準,其實二者相當不同。除了藏品的構成差異外,私藏與官藏的關係也變化了。班固《漢書·敘傳》在介紹其伯父班斿得成帝賜以秘書之副後,特別補充一句「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來強調所得之珍貴,這一則可見當時私人藏書之少,二也可見書籍來源的單一。前文提到的東漢萬卷級藏家梁子初和楊子林兩人都是郎官,而蔡邕曾校書東觀,他們的萬卷書恐怕也主要是因接觸中秘書的機會得來(寫副或賜副)。魏晉以下,除了賜書外,很多士人的藏書是承自祖先,比如王弼、范蔚、謝弘微、褚淵等。和賜書一樣,繼承也是個比較封閉的流通渠道,而且往往要數代積累始陳規模。但梁人談論藏書,始愛用「聚書」一詞,聚,意味著渠道的多樣化。蕭繹在《金樓子·聚書篇》中透露他的聚書來源包括賜贈、借抄和購買,他沒透露的其實還有巧取豪奪。渠道多則見效快,蕭繹因此四十年聚得八萬卷書。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蕭繹身份特殊,賜書卻並不是他收藏的主要渠道。秘閣不僅不再是人間藏書的主要輸出方,有時候反而還要尋求私藏輸入,任昉死後,梁武帝就使人查閱他的私藏書錄,「官所無者,就昉家取之。」(《梁書·任昉傳》)就算「秘閣圖書,例不外出」(《南齊書·羌傳》)的老規矩還在,私人收藏卻無須仰仗它。國家圖書館近乎寓禁於藏的壟斷性已成過去,藏書家不再是秘閣的衍生物了。
佳本
辛術北歸後又過了將近十年,北齊秘閣組織過一次校書工程。校書則要有校本,按照慣例,校本主要由多書之家出借,辛術和邢邵、魏收等六人都在此次被點名上借之列。辛術是否拿出了一些他在淮南的秘獲呢?其他五人中有沒有曾獲得辛術「饋遺」者,又貢獻饋遺參與了這次校書呢?淮南萬馀卷宋齊梁典籍,既是「佳本」,未始沒有可能通過「校」的門路,滲透到了北齊國家藏書中。
傳[北齊]楊子華《校書圖》,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宋摹本
國家藏書的校勘方式,也就是古人口中的「劉向故事」,它其實包括了採訪、剔復、校讎、抄寫、裝潢、分類、編目等一套全活。這樣的「校書」,按照現代理念,可能更接近於出版一套新叢書。因此,就像一套叢書一樣,最後形成官藏目錄的那些書籍,其用紙、書法、版式裝幀都是有統一規劃的。比如劉裕滅秦,得其官藏四千卷,皆「赤軸青紙,文字古拙」。唐人比較梁、陳、齊、周、隋五代官書,說:
梁代有大同、大通年所寫書,卷末有校書沈長文、孟寶榮署記。
陳代有太建、至德年所寫書卷,權端、胡琛、李真、戚邕、虞綜等校。皆用短幅黃牒紙,文字拙惡,書尾者名微位卑,多不審定。
齊、周書紙墨亦劣,可能用後魏時字……又無當時名輩書記。
隋代舊書最為麗好,率用廣陵麻紙抄寫,皆作蕭子雲書,書體妍妙可愛。有秘書郎柳調、崔君儒、明馀慶、竇威、長孫威德等署紀,學士孔德紹、彭季彰、李文博、袁公直等勘校。青赤二色琉璃軸,五色綺帶,織竹帙,紫玄黃表上織成有「禦正」「禦副」等字。(《集賢註記》)
官書有定式,私人手裡的書籍則未必,尤其到了「聚書」的時代,追求的就是八門五花。像蕭繹喜好元嘉版,在藩時「又於江州江革家得元嘉前後書五帙,又就姚凱處得三帙,又就江祿處得四帙,足為一部,合二十帙,一百一十五卷,並是元嘉書,紙墨極精奇。又聚得元嘉《後漢》並《史記》《續漢春秋》《周官》《尚書》及諸子集等,可一千馀卷。」又好小字書(細書),擁有《周易》《尚書》《周官》《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各一部。又好巾箱本,使人寫得《前漢》《後漢》《史記》《三國志》《晉陽秋》《莊子》《老子》《肘後方》《離騷》等合六百三十四卷,「書極精細。」可見私人收藏雖然和官藏一樣強調好紙張好書法,但並不追求後者那種定於一尊的統一美學,在版本上更能擁抱多樣性。
蕭繹以江革、姚凱、江祿家書辛苦補配得全帙,卻沒寫明這到底是什麼書。他的書單裡寫明書題的,倒有不少重復的常見書。這可見蕭繹搞收藏的一個主要興趣點就是「佳本」。好收佳本,就不免得到許多同書異版,這其實頗能給私人書目增添聲勢。蕭繹有元嘉版 《後漢》《史記》,有巾箱本《前漢》《後漢》《史記》《三國志》,在東州時還寫得過《前漢》《後漢》《史記》《三國志》各一部。《史記》一百三十卷,《漢書》一百卷,《後漢書》一百二十卷,《三國志》六十五卷,上列這些史書加起來已經超過千卷了。官目中諸書只有唯一版本,所以一書隻計一次,至於副本則不會參與正禦目錄的統計,而法書畫卷、內典道書通常獨立編目,亦不入四部目錄統計。但從《金樓子·聚書篇》看,私藏目錄是可以把副本、法書畫卷、內典道書一並列入的。以上這些區別,讓官私目數據比較時官藏可能要「吃虧」,畢竟在藏書卷數上超過了官藏,並不意味著在藏書種類上超過了官藏。
但梁代私人藏家亦有在種類上下功夫的,如上文提到的任昉,又如王僧孺「好墳籍,聚書至萬馀卷,率多異本,與沈約、任昉家書相埒。少篤志精力,於書無所不睹。其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者,世重其富。」(《梁書·王僧孺傳》)凡此「異本」型藏書家,所求重點就在稀見書,因此可以從種類上挑戰官藏。這樣看,蕭梁有佳本型和異本型藏家,不過蕭繹的聚書單中也有別人贈送的「異書」,藏家們並不非佳即異,只是各有側重罷了。後來北齊秘閣向辛術等人借校本,總共借來三千馀卷,就已經「五經諸史,殆無遺闕。」(《北齊書·樊遜傳》)以此推論,蕭梁動輒萬卷甚至兩三萬卷的藏家,藏品中佳異本占了很大比例。
書籍是知識的載體,也是「物」本身。如果異本代表著人們對知識的追逐(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胡寶國《知識至上的南朝學風》),佳本則代表著一種對「物」的欲望。在文學史上,蕭梁是一個對物有極高鑒賞力的時代,對好物,詩人歌詠之;對佳人,詩人將其物化以歌詠之。《顏氏家訓》說梁朝貴遊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這是梁人在歷史中留下的一個著名負面形象。但《顏氏家訓》這裡的觀察方式本也就是當時詠物詩的方式:堆積意象,羅列好物。無論貴遊子弟,還是他們的批判者,都在以捕捉「物」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佳本,正是物的獵手走進書籍史的獵獲。
淮南
辛術在淮南的事跡,其實是借用《史記》的模板寫作的。《史記·蕭相國世家》說,劉邦入鹹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禦史律令圖書藏之。」律令圖書的書,是指戶籍簿冊、檔案文書之類,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籍,但是到了魏晉南北朝,它常被史家偷換概念以刻畫愛書之人:
(呂)布之破也……太祖又給眾官車各數乘,使取布軍中物,唯其所欲。眾人皆重載,唯渙取書數百卷,資糧而已。(《三國志·魏書·袁渙傳》引《袁氏世紀》)
及克統萬,世祖賜諸將珍寶雜物,順固辭,唯取書數千卷。(《魏書·李順傳》)
不過,雖然事出同一模板,辛術和袁渙、李順還有些差異。一方面他所獲更多,一舉得到中古時期的最高級別藏量;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他那裡愛書籍和愛財貨不僅不構成強烈的價值取向對比,反而合一了——書籍就是財貨。來自蕭梁的書籍在北方可以饋遺「權要」,意味著它並非一般的禮物,而是功利性的期待著交換的貨物。這再次讓我們看到六世紀書籍史的新動態:書,至少某些書,已經不僅是閱讀物,還是收藏品,不僅是知識的載體,還是物本身,因此也是價值的載體。
《隋書·經籍志》盛稱梁武帝治下「四境之內,家有文史。」然而,讓辛術大獲豐收的淮南,並不是普通的「四境之內」;辛術的收獲,也不是普通的「文史」;這萬卷書的擁有者,也不會是普通之「家」。那麼,赫然出現在淮南的萬卷,它們曾經的主人都是誰?它們為什麼被帶到這裡、留在這裡?侯景之亂前,江淮間書籍和藝術品總量有多少?它們之間有沒有在此地通過公私渠道流入北方的?淮南,是否始終有一條通向北方的交易渠道?辛術帶走了梁人萬卷,卻給後人觀看梁代書籍史留下了一個窗口。在梁的淮南荒亂之地,東魏人尚有搜書意識,那麼當西魏軍隊攻入江陵,蕭繹四十年所聚並蕭梁官藏就在眼前時,北人豈能不全部打包帶走。然而,正如我們都已經知道的,蕭繹在被俘前焚毀了絕大部分藏書,他最後那句「讀書萬卷,尤有今日」的哀嘆,好像是對蓬勃發展的蕭梁藏書事業的一個總結。書被和國家前途聯繫在一起,這倒不是第一次。梁元帝焚書,很像是與秦始皇的隔空對話:書籍,其實根本無法使人變成虎狼。
於溯
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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