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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個女生又來了。
年輕的寵物店老板阿桑透過監控，看見戴著墨鏡一臉生人勿近的女生，又一次打開了樂樂（一隻拉布拉多）的門。
女生徘徊在門口，一隻腳抬起來再落下去，兩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邁開一步。
這個女生怕狗。阿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她的恐懼。她連遠遠地直視狗狗的眼睛都做不到。
但這個女生非常矛盾地買下了樂樂，又說家裡不方便暫時寄養在店裡，每周三晚上過來看它。
女生確實每周都來，已經堅持了快兩個月。只是兩個月以來，女生和樂樂最親近的接觸，也不過是在店員的陪伴下，很快地摸了摸樂樂，時間超不過半分鐘。
女生在門口僵持了很久，終於做出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嘗試。她抬腳走了進去，樂樂看見她進來興奮地叫著，往她身上撲過去。
女生嚇得轉身就跑。她跑得太急，鞋跟又太高，才跑出房間就重重地栽在地上，頭髮凌亂狼狽異常。
阿桑再也看不下去，走出去把她扶起來：「還好嗎？」
女生搖搖頭，整理了一下頭髮，想說沒事，但稍稍一動，來自腳踝的疼痛就讓她忍不住嘶了一聲。
「是不是扭到了？」阿桑把她扶到休息間，女生把鞋子脫掉，果然腳踝處腫了一個很大的包。阿桑找了跌打精油，示意她塗上。
「謝謝。」女生不自然地朝他道謝。
阿桑站到一邊，看著女生費力地塗精油，開口道：「寵物店是給人帶來快樂的地方。如果和狗狗接觸讓你這麼痛苦，就不要再來了。卡上剩餘的錢我會退給你。」
「不，這只是個意外。」女生著急地站起來，非常堅定，「我不要退錢。」
「你清楚這不是意外。」阿桑看著她，「你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呢？」
「這是我家到公司的路上，唯一一家好停車不用繞路的寵物店。去其他家會耽誤工作，也會壓縮我回家後的時間。」女生完全會錯了意，認真解釋她為什麼選擇這家店，而不是別的寵物店。
「你是不是為了喜歡的人？」阿桑想起之前瀏覽寵物論壇，看見過有女孩提問，說男朋友有一隻養了三年的金毛，但她本人特別怕狗，有什麼辦法能克服。
「有些恐懼沒辦法克服。你有這個心努力了這麼久，你男朋友會理解的。」
「我不是。」女生摘下墨鏡，露出一雙急切的眼睛，「你是不是一定要問出原因，才同意我繼續過來？」
「我不希望我的店裡發生安全事故。」
「好，我告訴你。」女生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她慢慢地說，「我要克服對狗狗的恐懼，不是為了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而是為了離婚。」
2
「我家鄉那邊的人結婚都很早，從我大學畢業開始，家裡就不停地催我相親結婚。但我當時忙於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你知道這座城市物價有多高，活著有多災，根本沒有心思談戀愛。所以我們老是吵架。」
家裡為了讓她早點結婚，找了許多單身的不便和兩個人生活的好處。
家裡說她一個女生碰到什麼水管壞了馬桶堵了，要怎麼辦呢？她就上網查攻略，買了好些維修工具，活生生把自己鍛煉成了一個什麼都能修的「專業維修人」。
家裡說她總是一個人過，萬一生病了起不來床連個倒杯水的人都沒有，都可憐。她就特別愛惜身體，盡可能地規律作息，吃寡淡的健康餐，抓著僅有的一點空餘時間去健身，單調克制地把二十幾歲活成養老狀態。
家裡說一個人太孤單，就算她現在不覺著，以後三十歲四十歲，周圍朋友同事都結婚了，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待在房間裡過周末，人會寂寞得瘋掉的。
她為了證明她並不害怕孤單，一個人去看展覽，看電影，吃火鍋自助，拼命地證明她一個人很好，她不需要為了父母嘴裡說的那些好處去結婚。
但即便她能排除萬難，活出三頭六臂，她確實還是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例如她怕狗。
兩年前，她租的房子隔壁搬來了一戶新鄰居。那戶人家養了一隻黑色的總是汪汪叫的狗。她不知道為什麼，新鄰居總喜歡把狗狗拴在樓梯旁，正對著她家的門。
早上她一打開門，那隻狗就朝著她撲過來，一邊撲一邊叫，她嚇得連忙把門關上。靠在房門待了好久，終於聽不到狗叫聲，再次把門打開，狗還在，又撲過來。
她著急上班，馬上就要遲到了，下午還有很重要的提案會，她試圖繞過那隻狗，快步跑下去。但那是老小區，公共區域非常小，又是夏天就算她把裙子換掉，套上長腿褲再從頭到腳包裝好，也不可能繞過去。
她去敲鄰居的門，一個正在哄孩子的中年女生把房門打開。
「是你家的狗嗎？能不能先把它抱進去，讓我出門。」
「怕什麼，不咬人的。」
「拜托了，我很快就出去。」
「好吧。」
鄰居不耐煩地把狗抱進去，她終於出了門，但那天還是遲到了。因為耳邊總是回蕩著狗叫聲，提案會也講得一塌糊塗，打回了她精心準備很久的方案。
那一天糟糕極了。
晚上，她走進小區，還沒進樓道，耳邊就又開始有狗叫聲回響，她覺著自己都要精神衰弱了。她坐下樓下的長椅上，看著樓上的點點燈光，不時有一家三口從眼前走過，她終於感受到父母說的所謂孤苦伶仃。
她在樓下待到近10點，總算磨蹭著上了樓，好在狗已經不在外面了。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她立刻下床去門口聽著，熟悉的狗叫聲再一次響起來。
她再一次敲門，拜托鄰居先把狗抱進去。如此這樣，持續了一個多禮拜，鄰居先煩了。
「你這小女生也太矯情，哪就這麼多事？出門在外，要互相體諒。」
鄰居不再抱狗進去，任憑她怎麼敲門就是不開。她沒辦法請了假，癱坐在地上想她能怎麼辦。
她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打拼，沒有親人沒有同學沒有朋友，平時在公司裡雖然和同事溝通良好，但也從來沒和任何一個同事有過工作之外的交集。她一直覺著要把工作和生活分開。
她想不出有誰可以幫她。
就算有，她也不好意思開口。她從小就怕狗，說不出是為什麼，就是害怕。
爸爸媽媽一直不能理解她這種恐懼，每次看見她躲在他們身後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皺著眉頭說她：「只是一隻狗而已，你實在不喜歡一腳都能踢開了。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真沒出息。」
很小很小的時候，老師就告訴她，狗狗是人類的朋友。長大一點，少女雜誌上寫，喜歡狗狗的男孩子，是有愛心可交往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說，她害怕那個幾乎所有人都覺著忠誠可愛的動物。她怕他們像爸爸媽媽一樣指責她沒出息不勇敢，也怕人家在背後議論她，沒愛心太冷漠。
她被困在家裡兩天，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和她一個項目組的同事徐超發來了Line。
徐超聽說她家裡有事，擔心影響項目進度，問需不需要幫忙。
3
她把事情告訴徐超後不到兩個小時，徐超就請假過來了。
他是一個男人，所以他砸開了鄰居的門。
鄰居完全換了一副樣子，訴苦說，她幫女兒照顧孩子，沒時間出去遛狗，又擔心狗狗會悶出問題來，才把它拴在外面。
「它很乖的，從來不咬人，這女生太小題大做了。」最後還是又補了一句她的不是。
「街裡街坊的，我們體諒你，你也體諒體諒小女生不是。要不這樣吧，我們商量個時間，她每天早上出門時固定的，等她出門了，你再把狗放出來，不耽誤你的事，也不耽誤她的事。」
徐超幫她暫時解決了出門的問題，聽說她想要搬家又忙前忙後地幫她找房子搬家。
「你不覺著我矯情嗎？」其實到現在她也不是很能理解，當初徐超為什麼要那麼幫她。
但是她一直記得徐超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小女生嘛，誰還沒點怕的東西。這主要是你那鄰居不像話，要是我以前上學的時候，我直接把狗放出去，讓她找都找不著，才不和她這麼好商好量的。」
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吊橋效應。她常常想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會和徐超變成朋友，後來又答應了他的追求。
她和徐超交往不久，就被過來看她的爸爸媽媽撞上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晚上，他們看完電影約會回來，她邀請徐超上去坐坐，一打開門就聽見爸爸的嘮叨。
「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把備用鑰匙放在地墊下面，不安全。」爸爸話音未落，看見她身後的徐超又驚又喜，「這是？」
「叔叔阿姨好，我是小躍的男朋友。」徐超大動幹戈地鞠了一躬，徹底把那個晚上拉向催婚的深淵。
他們說她已經二十五了，拖成老女生，老家的人都在議論她性格有問題作風不檢點。害得他們一把年紀，都沒臉出門。總之很多很多災聽的話。
徐超比她大三歲，本地人平時和父母住在一起，也沒少聽這種數落。
兩個人被雙方父母催得急了，乾脆一咬牙去領了結婚證。
4
她並不是單身主義者，工作後一直不戀愛結婚，只是覺著一個人也挺好，沒遇到什麼非要改變的契機。
但如果非要結婚，和徐超結她也並不抗拒。
徐超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幫過她，徐超為人風趣，和他在一起她緊繃的神經能放松許多。所以當初她決定去領證的時候，也是揣著能和他好好過一輩子的心去的。
但是他們畢竟交往時間太短，很多事情戀愛的時候不覺著，結婚之後朝夕相處就全都暴露出來。
徐超朋友多愛交際，經常出去和朋友喝酒，晚上十一二點醉醺醺的回來，一身酒氣。她最煩睡覺的時候被人吵醒，也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照顧。
她和徐超說過很多次，換下來的鞋要按順序擺整齊，徐超每每聽了都是嗯嗯啊啊的應著，但下次還是踢得七扭八歪。
當然她也有挺多讓徐超不滿意的。例如徐超想聽家裡老人的安排早早要個孩子，她為了競爭升職一再往後拖。
再例如，徐超喜歡的口味偏鹹，她做飯的時候習慣了少油少鹽，總是忘記照顧徐超的喜好。
他們像天底下很多對夫妻一樣，懷著差不多的好感走進婚姻，然後爭吵、別扭、和好，不斷重復，日復一日。
她過夠了那樣的日子。所謂的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幸福，在她這裡並沒得到印證。
很多時候，她都覺著還不如她一個人住在出租屋的時候自在快樂。
她想要離婚，徐超不肯答應。
被父母催嫁人，她倉促找男同事閃婚，同居沒幾日她後悔萬分
「人家都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爸爸媽媽也來勸她：「小徐人很好的，你別不知足。早和你說了一個女生過日子很辛苦，你要真自己什麼都行，當初為什麼找小徐幫忙呢？」
這是她永遠理虧的一件事。
徐超在她最恐懼的時候幫過她。徐超親眼見證過，有些事她確實一個人搞不定。
「我必須要克服恐懼。只有這樣我才能證明，我有資格離婚。」女生近乎懇求地看向阿桑。
5
「呵」阿桑並不讚同地呵了一聲，指了指休息室的房頂問，「你覺著上面的畫怎麼樣？」
蔚藍色的房頂上畫著一隻唱歌的鯨魚，女生認真看了看，說：「很好，讓人感覺很舒服。」
這家寵物店和別的家裝修有很大不同，明亮、活潑、治愈的配色和卡通圖案，即使是她，也會放下很多的緊張和恐懼。
當初她會選擇這家店，除了地理位置優越，也是因為只有這家店，她才敢走進去。
阿桑坐下來：「你和我說了這麼多，我也告訴你一件我自己的事吧。我很小的時候就夢想開一家寵物店，一家完完全全按照自己風格設計，能讓所有走進來的人都感覺到快樂放松的寵物店。」
為了這個夢想，阿桑做了很多努力，從很早之前就開始畫寵物店的設計圖，每張牆甚至每個擺件他都花了心思。他期待著一家由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寵物店。
但是偏偏他恐高，他沒辦法親手把心裡構想出來的圖景畫在高高的房頂上。他嘗試過許多次，甚至還從梯子上摔下來過好幾次，但都不行。
他沒辦法克服。
「那現在房頂上的畫是怎麼畫出來的？」女生問。
「我請專業的裝修團隊照著我的手稿畫的。」阿桑語氣裡並沒女生想像的遺憾，他笑著說，「效果還不錯是嗎？」
女生點點頭，仍然沒明白他想說什麼。
「恐懼是應該被尊重的。很多事情也不是非要靠自己才能辦到。」阿桑把話進一步挑明，「你父母覺著你不可能一個人做好所有事，所以才要結婚，這本來就是悖論。你活的太緊繃了。但是想一想，你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你自己織出來的，你開的車子也不是你自己造出來的，如果所有事情都必須親力親為，我們現在還生活在原始社會。」
「可是，可是如果我再遇到那樣的事該怎麼辦呢？」女生有些動搖，但阿桑說的和她這些年受過的教育相差太大，她還不能完全信服。
「可能你工作太忙沒有注意到，一年前市裡就發布了新的寵物管理條例，你那個鄰居的做法本來就是不合規的。你可以按照程序投訴他。」
阿桑繼續說：「這個城市沒有你想的那麼冰冷，不是非要把自己鍛造成銅牆鐵壁，或是賣身給一個人，才可以活下去。你丈夫最初也只是出於同事的情誼，並不是想圖你報恩不是嗎？一個可靠的朋友，值得信賴的同事，熱心的陌生人，再不濟你還能在網上下單請別人幫你。沒必要把自己活成一座萬能孤島。」
「所以我可以直接離婚，不需要像他們證明什麼交待什麼，是嗎？」女生若有所思地問。
「要不要離婚，是看你自己的心，我一個外人，沒有立場勸你什麼。還是那句話，我不想有人因為狗狗痛苦勉強。狗狗是讓人快樂的，如果你感覺不到，就離開吧。」
6
最後女生接受了阿桑的退費建議，阿桑再沒有見過她。
至於後來她有沒有選擇離婚，阿桑已經無從得知，但他相信，女生會做出正確選擇。
愛和喜歡當然很重要，人是靠這些才撐過漫長一生的。但要愛什麼喜歡什麼，答案並不唯一。（原標題：《27歲記：想離婚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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