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經授權摘編自《古典樂的慰藉》,韓嘉天著,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11月版。
對生命的思索
古斯塔夫·馬勒的《大地之歌》,像是寫給女兒的,也像是寫給自己的。馬勒的音樂思想比較龐雜,但這部作品的原始動力或者說創作沖動卻很簡單。1907年,馬勒不滿5歲的長女瑪麗亞因病在他面前去世,同年他自己也被診斷出患有心臟病。一直以來,生命與死亡的問題深深地吸引著馬勒。此刻,他走向了理解生死的那扇門。
古斯塔夫·馬勒 (Gustav Mahler,1860年7月7日—1911年5月18日),奧地利作曲家及指揮家。1885在萊比錫指揮門德爾松的清唱劇《聖·保羅》獲得巨大的成功,後被聘為布拉格歌劇院指揮。曾在萊比錫、布達佩斯、維也納等地歌劇院任指揮,遂成為當代最偉大的指揮之一,是現代音樂會演出模式的締造者。代表作有交響樂《巨人》、《復活》和《大地之歌》等等。
《大地之歌》是一部充滿了愛與敬意的作品,是對女兒、對生命、對自然甚至對死亡的愛與敬意。馬勒把自己一生的經歷與了悟都化作音符,譜寫在了這部作品裡。此曲大概是他所有作品中最為個人化的創作,但是未及公演,他便溘然長眠。
如果只看名字,人們也許會認為《大地之歌》是一部單純描寫自然之美的作品,類似維瓦爾第的《四季》或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 但馬勒的音樂所表達的不只是自然界中的花花草草,雖然有記錄表明馬勒酷愛戶外運動,對自然環境的迷戀絕不亞於上面這兩位大師。但是,當一個人經歷了一些事,回過頭來再去面對自然,又怎麼會與從前一樣呢?
山間的小鳥在叫,樹林裡吹來清涼的風。還是從前的景象,但此刻馬勒對自然的描述,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看法,這也是《大地之歌》最迷人的地方。當我們側耳聆聽時,不妨拋開美的諸多現象,隨馬勒一起走進自己,深入地思考那「欲辨已忘言」的真意。
從大陸古體詩到德文近代詩,從歌詞到交響曲,中間經過一系列嬗變。翻譯界有 「詩不可譯」之說。義大利有句諺語,「Tradutore Traditore」——「翻譯者即背叛者」。即使不算 「背叛」,在翻譯中,每個譯者也都會面臨貝奈戴托·克羅齊所說的兩難——「不是忠實而醜,就是不忠實而美」,甚至會將詩的奧妙蒸發,散失在文字轉換中。
語言是詩的載體,但不應變為詩的囚籠。詩之所以為詩,不僅在於格律聲韻、語法修辭等外在的「形」,更在於其借助語言來表達又超越語言而存在的 「意」,即詩內在的「神」。
音樂之為音樂,也正如詩之為詩。言不盡意言外意,弦上有音弦外音。「詩意」「樂思」都可以意會傳心。
馬勒認為音樂是「心靈感受的藝術」。據說,馬勒在維也納大學學過哲學,也曾經想當詩人。羅曼·羅蘭曾評價馬勒是「一個轉向內心世界的人,一個有真誠感受的人」。《大地之歌》堪稱馬勒「心靈感受」之作,他用心感受「詩意」,並為「詩意」譜曲,與「詩意」融合在一起。
馬克斯·奧本海默的畫作《樂團》,圖中馬勒在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
詩意的領會
《大地之歌》的副標題為「一個男高音和一個女低音(或男中音)聲部與管弦樂的交響曲」,創作靈感來自德國詩人漢斯·貝特格用德語改編的大陸詩集《大陸之笛》。馬勒以其中七首唐詩為歌詞,譜成了六個樂章(第六樂章用了兩首),試圖借助東方文學講述人生的輪回。
馬勒不懂漢語,事實上,貝特格也不通中文。貝特格的《大陸之笛》是一部改編集,他還有一本書叫《來自大陸的桃花》。貝特格不僅「敢改〞大陸吉詩,他還用德語選譯和改編了日本、土耳其、波斯、印度、美國、阿拉伯及中亞部分國家和地區的詩歌。
「詩意」 沖破了時間和空間、文化和民族、語言和藝術的種種阻隔,終於化作「樂思」。而今,我們又用中文來分析《大地之歌》,仿佛走到了輪回的「原點」。
那麼馬勒的《大地之歌》究竟使用了哪幾首「唐詩」呢?在語言的迭次轉化中,唐詩的意境雖得以部分保留,但具有特定含義的詞匯大多喪失,而這些詞匯恰恰是區別不同詩篇的「路標」,於是對源頭的探尋變成了對謎題的破解。經許多學者一系列破譯和確證,目前除第三樂章《青春》無法確認其原詩出處外,其餘五個樂章的原詩基本得到公認:
第一樂章《嘆世飲酒歌》源自李白的《悲歌行》;
第二樂章《寒秋孤影》源自錢起的《效古秋夜長》(僅前四句);
第四樂章《美人》源自李白的《采蓮曲》;
第五樂章 《春日醉客》源自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
第六樂章《告別》前半部源自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後半部源自王維的《送別》。
其中,《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的原詩如下: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己暝。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
從字面上看,描寫的是「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在夕陽無限、人歸鳥倦之時等待友人的情景。清淡幽靜,悠然自遠,佳友不至,搔首踟躕,抱琴抒懷,自情自遣。
馬勒是一個充滿憂鬱、極端浪漫的作曲家。他一定是捕捉到了這種期而不遇、遇而分離的意境,進而想到了生死的別腐。他將自己的感受傾註在音符裡,把第六樂章的標題定為《告別》。
第六樂章是《大地之歌》中篇幅最長的一個樂章,演出約需30分鐘,比前五個樂章的總和還要多。讓我們把思緒轉回音樂,來聆聽馬勒的「告別」。
黑色而沉鬱的大地
第六樂章一開始就呈現了厚重沉鬱的大地,整體的顏色是「黑色」的,音樂始終徘徊在低音區。馬勒在配器中使用了弦樂、豎琴、圓號、低音大管,還有銅鑼。音樂到底是什麼顏色完全取決於聆聽者的想像。音樂是無關色彩的,但音樂帶給我們的感受,與色彩對我們的沖擊,有時候卻能相契合。
弦樂組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分別以最粗的那根弦演奏著低音C(Do),兩架豎琴也在低音區演奏著C音,低音大管和兩支圓號同樣在演奏C音,可見這個音的重要性。
在音樂底部,圓號吹奏的聲音,好像是在模仿我國藏傳佛教儀式中經常使用的一種樂器——銅欽。銅欽是一種體長超過3米的銅號,隻在藏傳佛教的祭祀等儀式中作為合奏樂器使用,音色低沉寬廣、神聖威嚴,聲如群獅嘶吼、萬象奔鳴,諦聽蕩徹心神。
豎琴彈奏的低音C仿佛寺院裡傳來的鐘聲,再加上銅鑼沉重的敲擊,音樂一下就把我們帶入一種儀式感極強的氣氛中,真的像跟生命告別一樣。
馬勒可能並沒有聽過銅欽特有的聲音,但作為一名嚴謹的作曲家,他既然用唐詩入曲,就必定會下功夫研究大陸元素。音樂中,馬勒使用了五聲調式,模份了特殊的音色,為了描述生死,想必他也會盡可能深入地了解大陸的祭祀、儀式等情況。
李白像。
暮色幽冥中最後的別離
接下來是女中音演唱。歌詞大意是:「夕陽在山巒背後逐漸沉沒暮色從山谷下面悄悄升起。」看來馬勒描述的景色是發生在太陽落山之後,從薄暮至夜半。
小溪在黑暗中歌唱,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馬勒先以單簧管引入,仿佛空谷中輕輕回蕩的水聲,而後雙簧管吹奏出的小溪流淌過來。接著,女中音聲部唱道:「快樂歌唱的小溪流過幽冥,暮色中的野花蒼白無力。
單簧管和雙簧管圓潤的音色聽起來有一種朦朧感,這條小溪不是清澈透明的。在雙簧管的旋律下,單簧管用分解和弦做著伴奏。我們仿佛看到水面上寧靜如綢,沒有泛起絲毫波光;而水面下,溪流細細無聲地流淌著。
這條溪流與《沃爾塔瓦河》中的那條完全不同。那是在長笛光芒下映襯著晶瑩剔透的單簧管,是陽光的、歡快的、充滿活力的。馬勒在女中音演唱時,將旋律聲部也換作了長笛,但音樂整體的氣氛卻依然是暗色的。長笛像是山谷上方灰蒙蒙的天空,無法照亮密林下隱秘的溪水和野花。單簧管始終單調地做著伴奏,不僅為小溪蒙上了一層幽暗,也給樂隊整體鋪上了一種黑色的基調。
這樣的夜晚,連鳥兒都不再那麼靈動。長笛描繪的小鳥最初還在樹枝間上蹦下跳、相互啼叫。很快,隨著雙簧管、大管一段旋律下行的吹奏後,便隱沒在夜色中。
接下來是等待友人的場景。對於馬勒來說,等待的或許是永遠也等不到的人。也許他在思念自己的女兒,想和她做最後的告別。
這段歌詞對應的詩句是「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把馬勒採用的德文歌詞再回譯成漢語,是「松樹的陰影中涼風習習。等待友人,我在此長久仁立,期望和他(她)做最後的別離」。
或許每次構思時,馬勒感受到的既是一種解脫,也是一份煎熬。我們在下面的配器裡,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份淒涼。低音提琴拉奏著低沉而悠遠的長音,似乎在告訴我們現在已是深夜,是作曲家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候。中音聲部的女聲和高音聲部的長笛演唱出旋律,沒有龐雜的配器,但給我們的情緒卻非常到位。
馬勒出生在波西米亞,那裡現在是捷克的領土,當時在奧匈帝國的統治下。他在奧地利長大,講德語,以猶太人的身份接受了天主教。馬勒曾說自己是三重意義上的無家可歸者:
「在奧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亞人,在德國人中是奧地利人,在所有人中是猶太人。」面對反猶浪潮,馬勒辭去了維也納宮廷歌劇院院長及首席指揮的職務。接看是愛女早夭、婚煙危機、自己病重。就在此時,源自大陸的清風吹拂了他滿目瘡痍的心靈。這也許就是他創作《大地之歌》時的心境。
插句題外話,馬勒的愛妻阿爾瑪·辛德勒是一位傳奇女子,其一生經歷之豐富,遠勝平庸的小說。
馬勒和他的家人。
充滿愛意的回憶
雖然整體色調是黑色的,但在音樂的發展中,我們還是聽到一種星光閃爍般的愛意,像是思緒在等待的途中閃回到過去,憶起與心愛的人共處時的甜蜜。
其中有一段在豎琴掩映下,長笛引導著小提琴演奏出了極富敘事性的旋律,如夢似幻。但是很快音樂的情緒變了,又把我們拉回現實。接著,音樂一點一點地上揚,所有這些器樂的演奏,都是為後面的聲樂部分鋪墊著情緒。
我多麼想再見到你,
我多麼想與你永遠在一起,
共同享受這夜色的美麗……
可你在哪裡呀?
請別讓我長久地孤單與寂寞……
馬勒是浪漫主義後期具有代表性的作曲家,是聯結德奧傳統與現代音樂之間的橋梁。在藝術領城,他是一位正直的藝術家,不取悅、不媚俗,亳不掩飾地展現自己的所思所感。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總能感受到那種直抒胸臆,有浪沒與溫情,也有痛苦和感嘆,還有一份常人不具備的禪意與對生命的敬意。
《大地之歌》作為馬勒的交響曲,技順序應該排在第九的位置,但馬勒認為「第九」不祥,因此刻意沒有將之命名為《第九交響曲》。但一個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是無法折返的,這與你內心是否強大無關,「第九魔咒」[1] 依舊帶走了馬勒,這一切仿佛是 「命運之神」開的玩笑。不過,馬勒和那些偉大的作曲家並沒有真正離開我們,音樂的魅力從來就是超越生死的。對生命、對自然的愛意,早已化作了一首首動人的「大地之歌」,在充滿詩意的吟唱中彌散、飛揚……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古典樂的慰藉》。
撰文|韓嘉天
摘編、編輯|李永博
導語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