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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司馬推送的第802個與眾不同的人
李小龍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在她的電影。瑪丹娜第一張唱片封面,拍攝的就是她的餐廳。
她在戰火中輾轉舊金山、香港、洛杉磯,只為拍攝抗戰主題電影。粵劇名伶、香港記者都追在她身後,新片上映,上千人排隊去看。
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導演,單槍匹馬闖進好萊塢,卻被史料淹沒,不為人知。
下周五的7月20號,
就是李小龍辭世45周年。
生前身後,他一身明黃黑條的截拳道運動服,
讓Bruce Lee 的名字人盡皆知,
在好萊塢和香港拍攝的那些經典之作,
狠狠炸了炸上個世紀的全球票房。
全世界都因為他知道了「中國功夫」。
「東亞病夫的招牌被他一腳踢開。」
然而,同個年代,有個人,與李小龍同樣出身美國舊金山,同樣打破了華人在美國的職業藩籬,同樣橫跨香港和好萊塢兩地電影界,新片一出,觀眾擠破頭也要買到票。許鞍華說她擁有「一個徹底釋放的人生」。
甚至,李小龍生平第一次亮相銀幕,就是在她拍攝的電影中。這樣一個人,在李小龍萬眾懷念時,卻身後名寥寥,除了少數幾個仍然在世的親朋,幾乎無人記得,歷史中更是找不到她的名字。
為什麼?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女性身份?
但她卻以華人女性的身份,做到了幾乎不可能做到之事。
伍錦霞,這個散佚在歷史之外的名字,在上個世紀的30年代-50年代的美國華人圈,熠熠生輝。
「她發亮的藍黑色頭髮梳成男式童花頭,
穿深藍色的長褲,
特別定制的灰白色外套下面是一件T恤。
她的面頰輪廓分明,嘴唇線條柔和,
看上去只有十七歲。」
記者貝蒂,在見到伍錦霞後,
這樣描述她。
朋友們想起她,說什麼都在變,
時代在變,世界在變,
但是霞哥的笑容一直沒變。
在散發著陳舊木箱味道的照片上,
她也一直是笑著的。
幺妹伍錦屏回憶自己小時候美妙的記憶,
中國戲院前的台階一層層壘上去,
門口大燈已熄,來往無行人,
舊金山的夜色里,
她同其他想看電影的小孩,
躡手躡腳跑上去,
還是學生的兼職工伍錦霞撥一下鐘,
「叮咚——」
售票的人便點頭會意。
於是這群小孩,
便可以在午夜的影院盡情做夢。
畢竟,那是一個,不太容易做夢的年代。
20世紀的前50年,戰火一直全世界灼燒。
而對於舊金山的華人而言,燒的是一把「排斥華人」的火。
在這里,中產白人是社會主流。一部《排華法案》,讓華人徹底邊緣化,而華人女性,更是邊緣中的邊緣。
邊緣想要取得認可的方式,似乎就是向主流靠攏。
伍錦霞的父親卻不這麼看。作為商人後代,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他送小孩去能學習中文的學校,平常在家,也要求小孩講中文。
當時家中的十個孩子,就是被這麼結結實實教育過來的。
伍錦霞在家中排行老四,除了講中文,寫漢字,她小時候最開心的,就是跟一家票友去中國戲院大舞台,看粵劇,也是在這里,她同自己第一部電影中的女主角韋劍芳認識。
在大舞台做兼職售票員時。檢完所有影票,她總按捺不住,後腳跟進去。在這里,她看了銀幕上的千餘部電影,好萊塢,華語片,粵劇巡演,照收不誤。
銀幕下觀眾百樣都有,銀發的童稚的,雄性的雌性的,他們被電影照亮的貪嗔癡,有時比電影還好看。
這些活生生的體驗,更勝過教科書,成了她此後未上過一節專業電影課程,卻敢執導影片的底氣。
1933年一個晚上,散場後伍錦霞照例隨著觀眾人流走出戲院,卻反常地一言不發,到家後,她同父親說,今天的影片很特殊。
那天播的是《十九路軍抗日血戰史》,放映機將銀鹽膠片中的影像打到銀幕上時,太平洋另一端,日軍的坦克履帶正在寸寸推過東三省的黑土。
次日,唐人街的餐館商鋪,都在議論這部紀錄片,影像的力量勝過言語,華人們坐不住。
伍錦霞的父親和友人,決定拍攝一部愛國電影,《心恨》。
時隔幾十年,美國的電影史學者、影評人,在爬梳文獻時,發現《心恨》中藏了一個有趣的謎。
這部清一色中國面孔的東方「主旋律」電影的製作表里,卻擁有兩個好萊塢最卓越的攝影師。
法國人保羅·埃法諾,技法漂亮脾氣也壞,往往一鏡結束就撂挑子走人。卻在《心恨》劇組實打實拍攝了126個小時。
黃宗霑,好萊塢最偉大的華人攝影師,不僅接下了這片子,還忙前忙後給劇組聯絡當地片場。
而和他們並列的,卻是一個看上去十足陌生的名字。為什麼他們肯和這個新人合作?謎。
不過影評人研究愈發深入,才豁然明白,這個名字,伍錦霞,就是這個謎的謎底啊。
初次監制,伍錦霞風風火火,在日落大道租下拍攝地,8天完成拍攝。
9本劇本,2本是彩色拍攝,以在銀幕上復活金線彩織的戲服質感。
公映後,《洛杉磯日報》報導——好萊塢完成聲音製作的「第一部東方電影」。
1936年6月,伍錦霞帶著《心恨》,同女主角韋劍芳一起,從舊金山去了香港維多利亞港。
「略稱小妹留美時,感覺國片沒落,少數輸入,故欲提倡祖國藝術於彼邦,遂有此片之拍攝。小妹向留美邦,未悉能迎合國人之心理否,擬於他人繼續拍攝適合國人心理之片。」
這是伍錦霞給「愛國電影」的投名狀。
《心恨》創了國片五大紀錄,從來只放映西片的香港最頂尖的皇后影院,為《心恨》另開扇門,足足放映了一個月。
隨後,廣州、南洋
一地接一地的放,
從這時起,
記者們就格外格外鐘意伍錦霞,
一直到她多年後,
永遠離開維多利亞港。
她都是報章雜誌的寵兒。
《心恨》火了,但這終究不是伍錦霞自己執導的片子。
一部講述女性參軍、叫《民族女英雄》的電影找上門來了。
這幾乎不可思議,伍錦霞那年才22歲,如今同年的導演系學生還在拍畢業作品,伍錦霞卻已經獨立拍攝長片,成為香港當時愛國電影潮流中的先驅。
香港婦女會給伍錦霞頒了獎狀,大觀影片公司老板趙樹榮,看了片子後,立馬決定把22歲的伍錦霞招到麾下。
本來趙樹榮邀請伍錦霞拍攝的電影叫《迎春曲》,上映時已經改為《十萬情人》,前者老派方正,後者前衛,改名,是伍錦霞的主意。
拍片忙起來,生病發冷,也沒再片場缺席過。
她聰慧也拼命。懂觀眾,懂市場,也講情義。為大觀導演《十萬情人》的唯一條件,就是讓老友韋劍芳做女主角。大家都說那是因為兩人是馬子,更是因為伍錦霞有商業頭腦,她知道該怎樣捧紅自己的演員。
《十萬情人》出來,港人又是極買帳,那是香港電影的第一個黃金年代。
更多的片子湧到伍錦霞這里。《妒花風雨》《一夜夫妻》,這些影片名都經過伍錦霞的修改。
戰爭時代,最需要撫慰的是市民階層,因此名字向來不拿腔調。
現在拍全女人戲,往往是看女人之間如何傾軋,又是如何圍著男人打轉。
然而在1938年,伍錦霞就拿出了一部36個女演員出演的《女人世界》,講的是各行各業階層各異的女性,如何面對生活的挑戰。
這部戲其實拍出了一共37個女性,第37個光彩奪目的,就是伍錦霞。
華人,女性,從未受過專業訓練,20歲出頭,1米5的個頭,天知道她怎麼扛住了導筒。
要知道那個年代,在電影工業極發達的好萊塢,也只有一個女導演阿茲納。
後來影史研究者驚異發現,她和伍錦霞,髮型幾乎一模一樣,著裝風格也是極利落。
後人便揣測,在攝影、監制、燈光等等各個環節幾乎都是男性主導的劇組,一個女性的出現,是一滴不溶於水的油。
於是阿茲納和伍錦霞,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男性化的外表」。
「伍錦霞小姐喜歡運動裝,和髮型也很相稱。留著男仔童花頭,向左邊梳著淺淺的波浪,打破了呆板。當參加正式的活動時,會梳起更多的波浪。十分聰明。使得伍小姐很有魅力。」《華人文摘》稱讚她。
她卻不大愛聽「伍小姐」一類的稱呼,一聽就皺眉頭。叫她霞哥,她才眉眼舒展。
那時的銀幕上,連吻戲都顯得出格,不能長吻,只能淺吻。華人女演員接拍電影時,浴袍、泳衣也不愛穿。環境如此,何況「霞哥」這樣的稱謂。
有個男性記者,心里別扭極了,一個女性,怎麼能叫「霞哥」?可是礙著當紅導演的面子,也不好叫「伍小姐」。
每次見面,眼神在旁人和雜物身上逃來逃去,就是不敢落在霞哥的童花頭、白西裝、黑長褲身上——女性怎麼能穿長褲!匆匆點頭,把這一節應付過去。回頭去了自家報紙上倒苦水。
「霞哥」伍錦霞見到報導也不在意,她一向是大方,由得記者們如何評價自己。自己依舊每天把頭髮梳出波浪和整齊鬢角,襯衫紮進長褲,披上外套,利落出門。到片場,用舊金山唐人街的英文口音清脆開腔:action!
戰爭爆發後,香港的華裔幾乎早都乘船走了。
伍錦霞一直待到39年,英國對德宣戰,香港增兵,父親反復懇求,才回到美國。
彼時美國掀起了「一碗飯運動」,希望全世界華人募捐,把錢送給前線戰士和難民。
霞哥拍了一部電影來回應運動。
白天去好萊塢參觀片場,晚上看電影,她拼命補課。來籌備電影。
片中有個女嬰的鏡頭,遍尋不到合適的小演員,她就登門請世交的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出鏡,雖然是個男孩。
誰能想到這個搖籃中的嬰兒,後來長成了功夫巨星李小龍?於是,這個在《金門女》中的鏡頭,就成了李小龍的銀屏首次亮相。
這部講述個人恩怨,在家國前途前放下的片子《金門女》,在戰後的香港和其他城市,成千上百人擠在戲院門口來看,一票難求。
然而,霞哥的電影人生,始於戰亂,終於停火。
在戰時,因為男性更多的投身戰爭,女性得以從廚房和家宅中抽身,投入到公共事務中。如同去美國演講光芒四射的宋美齡。
在戰後,女性再次被拋到一個真空中。想做女導演,更是不易。
在戰後的46年夏天,
霞哥就馬不停蹄同幾名粵劇女伶,
四萬尺膠片的昂貴物資回香港,
希望重新拍片。
但是行業在變,規則在變,
在香港製作一部片,
要十萬元,
數倍於美國的製作經費。
47年,她無奈返美。
這一年,一部片子沒拍。
然而美國能走的粵劇演員,幾乎在戰後都走了,也沒人來在霞哥電影中亮相了。
她又去了紐約——因為真的喜歡電影。
她在香港買來片子的版權,然後將片子賣到紐約、舊金山、南美洲,每個有華人的地方。
南洋公司就是鼎鼎大名的「邵氏」前身
她開設了中央戲院,
像她童年的「大舞台」一樣。
三五百個座位,
播的多是講市民世情的片子。
異國雖大,
在伍錦霞的影院里,
總還可以聽到故國聲響。
1961年,小燕飛和伍錦霞、香港胡鵬合作,完成謝幕片浪漫驚悚片《紐約碎屍案》,也是影史上最早的中外合拍片。
這是部打上了濃重霞哥印記的片子。
片中演員去尼亞加拉大瀑布,
紐約戲院和舞龍舞獅,
是霞哥童年熟悉的舊金山唐人街風景。
錦霞似乎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步影片,拍遍了一個華裔眼中的美國。時隔半個世紀,我們透過影像,感受到後面是霞哥帶笑的眼睛。
而片中的第一個開場,就是在霞哥自己的「寶寶餐廳」中拍攝。
拍電影拍得精彩,開餐館也開得痛快。
這是一家任性得沒有菜單的餐廳,卻照樣生意火爆。
回不去祖國的粵劇演員們,新移民,
盡管來這里做工,
她同他們就像朋友一樣。
「我們幫她打工,
她當我們像子侄一樣。
整天見她都是笑著的。」
想在異地紮根不易,
港漂過的霞哥都知道。
沒飯吃?
來寶寶,三餐不用擔心。
因為霞哥名聲響亮,
寶寶餐館從中午12點到晚上12點,
每天都有人排隊,
香港來紐約的紐約客,
第一站就落腳在寶寶餐館。
好萊塢名流、作家,
也要來寶寶一見霞哥真容。
馬龍白龍度也來湊了個熱鬧。
在瑪丹娜的第一張唱片上,選取的標誌景色,就是霞哥後來開的「漢宮」。
《紐約碎屍案》的主演小燕飛說,沒有霞哥,我不會拍這部電影。
還有人說,「當時受到霞哥很多照顧,今天呢,你們說有訪問,我義不容辭。」
幺妹說,你看她這個人,我不肯拍照,就買了個冰淇淋來賄賂我。
在《金門銀光夢》中,提到霞哥,各人都是一副懷想又帶點好笑的表情。
盡管不被歷史記得,但霞哥是這些華人記憶中隱藏的共同密碼。
1970年,在紐約居住了20年後,霞哥離世。
留下了一個歷史中沒有書寫的、淋漓盡致的人生,和朋友們口中,永遠在笑著的霞哥。
《紐約時報》這麼形容她:「唐人街中餐館的產權擁有人,曾經在香港監制和導演電影,並把中國戲曲戲團帶到美國。」
她這一生,為同胞拍了愛國電影,為普通人拍了可以在影院開懷大笑或落淚的市民電影,成為好萊塢第一個華人女導演。
時代在變,不能拍心愛的電影了,就引進電影、設劇院,用盡法子和熱愛的電影發生關係。
她重情義,同朋友開餐館,亦是開得風生水起。
這樣的人生,只有「痛快」二字可以形容。
種族、語言、文化、性別的限制,在霞哥面前,好像通通不存在。
有人問登山家,為什麼要攀登珠穆朗瑪峰?——「因為山就在那里啊。」
就像有記者問霞哥,當你22歲那一年,要去真的拍攝電影的前夜,心頭是否有過害怕。
她說,電影就那麼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一直向前走,沒有感到過任何恐懼。我家只有我一個人對電影感興趣,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呢!
本文圖片資料來源於魏時煜、羅卡著作《燦若錦霞》、
魏時煜導演紀錄片《金門銀光夢》。
感謝@時代書局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