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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求教編輯，乾隆深愛富察氏，甚至因為富察氏之死而遷怒於皇子和群臣，這是真的嗎？
文 | 諶旭彬
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下面說的，乃是我個人的一種理解。
弘歷如何對待自己的正妻富察氏，早在康熙時代就已經定下了基調。
據故宮博物院所藏「乾隆八字」，其內容如下：
弘歷八字：
辛卯(康熙五十年)
丁酉(八月)
庚午(十三日)
丙子(子時)
批語：此命貴富天然，這是不用說。占得性情異常，聰明秀氣出眾，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幼歲總見浮災，並不妨礙。運交十六歲為之得運，該當身健，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能，子息極多，壽元高厚。柱中四正成格禎祥。別的不用問。①
以上八字批語，乃是康熙時代由命相術士所留。康熙、雍正二帝，對八字占卜之事極為迷戀，如日本歷史學者楊啟樵所總結：
「這種迷信，早於清皇室間盛行，康熙號稱崇尚科學，有嶄新頭腦，卻頗喜占卜。雍正則更好此道，以為個人的休咎、榮枯，甚至於品操、能力等也早於誕生時決定，推算八字便明白。鄂爾泰乃最寵信大臣，雍正四年任職雲南，當時身子不適，有旨將八字呈覽，奉批：‘朕因你少病，留心看看，競大壽八字，朕之心病已全愈矣。’另一寵信大臣李衛，雍正五年因操勞過度而咯血，朱批：‘將你八字隨便寫來朕看。’……不限於封疆大臣，微員小臣的八字，也須查算，譬如嶽鐘琪於陜西任職時，就經常進呈屬下八字。雍正六年四月十五日密奏提臣馮允中，鎮臣袁繼蔭、張元佐等人八字，奉批：‘八字錄留中矣。’……未幾又有朱批：‘王剛八字已看過，命甚好，運正旺。……將來可至提督之命，但恐壽不能高。’臣下可能也猜度到皇帝心意，遣將出兵都提及命相……」②
祖父、父親皆是八字算命的忠實擁躉，均將八字算命的結果，視作用人決事的重要依據，弘歷為個人利益計，自然也必須嚴肅對待自己的八字批語。其首要之務，就是努力讓自己的八字批語成真——批語里說弘歷「學必文武精微」，弘歷即須習騎射、學詩文，以符合命相；批語里說弘歷「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能，子息極多」，弘歷即須與正妻和睦相處，為之塑造出「最賢最能」的形象。只有這些批語成了真，才能讓康熙與雍正相信，「此命貴富天然」這六字核心批語亦真。
簡言之，為了順利成為接班人，弘歷必須「深愛富察氏」，必須將富察氏塑造成一位「最賢最能」的正妻。
圖：乾隆
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富察氏的驟亡，何以會成為他政治生涯當中最慘痛的一次挫折，進而使其性情大變，舉止失常。
時為乾隆十三年三月，富察氏死在東巡泰山的返程途中。而在三個月前，也就是乾隆十二年的除夕，弘歷剛剛失去了默認將繼承帝位的第二位嫡子永琮（二歲，因出痘而亡）。再往前，乾隆三年，皇帝還失去了已被立為皇太子的第一位嫡子永璉（九歲）。
東巡之前，皇帝曾公開頒布上諭，從「天意」的角度，對自己兩喪嫡子，做了這樣一番政治解讀：
「嫡嗣再殤，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後正嫡紹承大統者。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慶，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③
弘歷會產生「以元後正嫡紹承大統」這樣的想法，與迷信「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能」這一八字批語，多少會有一些關係。他的這番自責里，其實隱含著一顆自視甚高、以「前無古人」為奮鬥目標的雄主之心。當然，這番自責，也透露出了這顆雄主之心，在面對「天意」摧折時的無奈與不甘。
來自西洋的傳教士、大清欽天監正劉松齡，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很準確地解讀出了弘歷「自責上諭」里的這種無奈與不甘——欽天監正的本職工作之一，就是解讀「天意」。
劉松齡寫道：
「皇帝還喪失了正宮皇后為他生的一個兒子，這是上帝的要求！……尤其使皇帝感到恐懼和難受的是它發生的時間，第二天就是中國的大年初一，這對中國人是特別糟糕的事情。如果這天死了孩子，這家長肯定是一個受到詛咒的人。皇帝為了避免輿論的羞辱，發表了一個布告，先說自己和皇后如何了不起，然後承認這個災難的原因是自己曾作出一個偉大的決定，想讓正宮皇后的兒子繼位，而清朝以前的繼位人都是妃子生的，因為他太得意了，所以出現了這樣的不幸。」④
兩個月後啟動的東巡（謁孔廟、祀泰山），其實是弘歷欲與「天意」溝通，讓那個皇權重獲「天意」眷顧的一次政治努力。
然而，「天意」卻給了弘歷當頭一棒。
在失去兩個嫡子之後，他那八字批語中「妻星最賢最能」的嫡皇后，也死在了東巡的歸途。
欽天監正劉松齡，如此解讀弘歷所遭到的來自「天意」的羞辱：
「他們在山東時，去往一個廟里祈禱，在回來的路上，皇后突然生了可怕的病，一天就死了，給皇帝帶來極大的羞辱。因為那些神不要聽他的禱告。這個可憐的皇帝感到這麼嚴重的丟了臉面和難以忍受，於是就變成了一個很厲害的仇恨的爆發者。」
「天意」拒絕眷顧弘歷，讓皇權大失了顏面。這對「天子」而言，是非常嚴重的政治事故。東巡歸來的弘歷，陷入了一種深刻的挫敗之中，整個人也變得格外敏感，對朝中群臣、在野知識分子，皆疑神疑鬼，覺得他們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自己。
於是，乾隆十三年，帝國大小官僚和知識分子們，集體做了一場噩夢。
先後有大員一百餘人，或被斥責、或被降革、或被罰俸、或被賜死，量刑一概從嚴，株連無數。比如，刑部與工部整個全堂被問罪；外省大員巡撫以上級別者50餘人受懲；對皇長子、皇三子，弘歷甚至公開說出了「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殺伊等，伊等當知保全之恩」這樣的驚駭之言；胡中藻寫了一首頌弘歷與皇后恩愛的詩，內中有一句「並花已覺單無蒂」，只是客觀講述富察氏的去世，竟也被定性為譏諷，成了一場巨大文字獄的一部分。⑤
乾隆十三年，驟然成了一個恐怖之年。
欽天監正劉松齡也切身感受到了這種恐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他記錄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他（弘歷）拿腳踏他的皇長子，然後命令打他，說他在皇后喪儀上不夠悲哀。另外把兩個大臣打得是這樣厲害，以致一個當天死了，一個過幾天也死了。另一個大家認為最有智慧有文化的一品官，也在宮廷遭到審問，幾個月後才得到赦免。另有一個地位一樣的人，雖經他母親求情，還是在皇帝眼前挨打，幾乎打死，然後很沒面子的從宮廷拉出去了。」
疑神疑鬼的弘歷，覺得全帝國都在怠慢皇后的喪儀；怠慢皇后的喪儀，其實就是怠慢皇權。在弘歷看來，帝國大小官僚和知識分子之所以敢於怠慢皇權，是「天意拒絕眷顧自己」一事在人間的折射。故此，他一改此前十餘年的溫和作風，對整個帝國施以瘋狂的恐怖手段。乾隆十三年，亦因此成了弘歷執政風格的一個轉捩點。
略言之：
（1）康熙時代留下的八字批語，決定了弘歷必須「愛」他的正妻富察氏。
（2）富察氏死後，弘歷的種種瘋狂，並不足以證明他「深愛富察氏」。他愛的，乃是他的皇權，他的瘋狂，是因為他不能忍受「天意」對自己的羞辱。
圖：孝賢純皇后朝服像
註釋
①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檔案：《乾隆八字》批語。
②楊啟樵，《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嶽麓書社，2014，第251~252頁。③《清史稿》傳三十冊，第9090頁。
④高王凌，《劉松齡筆下的乾隆十三年：劉松齡研究之二》，《清史研究》2008年第3期。後文所利用的劉松齡書信，亦系轉引自該論文，不再贅註。
⑤戴逸，《乾隆皇后之喪及有關的政治風波》，收錄於：《清代人物研究》，紫禁城出版社，2013，第211~2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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