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婚姻的是非題 ——評匿名作家009號《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匿名作家009號

《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節選

1.我夢到自己在慢慢地漏氣

「要跟我離婚嗎？」我問她。

她從床上抬起看手機的臉。

我意識到妻子三個月沒和我說話是在三個月以前。

那天，和同事們喝完酒，女上司借著酒勁說她特別喜歡我。我很早就從她說話聲音的變化裡知道這一點——對我交代工作上的事她的聲音會變得細起來。她和我前兩任女友是一個類型——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不否認可能會對她也有生理上的興趣。

我送她回家，在車上她靠在我身上，讓我去她樓上坐坐。連代駕都知道她什麼意思，後視鏡裡能看到他翹起的嘴角。扶她上樓似乎於情於理無可厚非，但我還是在電梯關門之前逮住她整理頭髮時露出的清醒，說：「看來你進家門是沒問題，那我走了。」

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有任何道德的標準、限制，只因為累，不想把漫長的一天再延長兩三個小時。我已經提不起精神再去吹捧、撩撥任何人。

大概走了三個路口才打到車，中間女上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沒接，她在微信上留的語音我也沒聽，每一條她都在時限之內撤回了。

絲毫沒有守住了什麼的成就感，也不覺得遺憾，倒是感到又添了一個新麻煩的鬱悶。明天再去救球吧。

……

小說原文詳見「文化有腔調」公號

愛與婚姻的是非題

——評匿名作家009號《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文 /陳阿嬌

成凱欣和鄭川是一對夫妻，但他們認為這是一段並非源自愛情的婚姻，不過是到了年齡，成凱欣想要孩子，而鄭川想要一層婚姻的皮膚，所以他們完成了9年的婚姻和一個兒子。三個月前，成凱欣突然不再和鄭川說話了，然後他們回歸到婚前的契約，離婚了。——這就是匿名作家009的小說《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小說在現實主義的氣氛中冉冉升起，但卻意外構建出真實的荒誕，表面上探討的是愛情、婚姻和靈魂自由之間的選擇，但思想的觸角其實是伸向了更遠的地方。

我們並不是因為相愛而在一起

這個故事非常簡單，邏輯也很清晰，但是清晰的背後有一層現實主義的荒誕。整個小說的邏輯基礎就是這一句話：「我們並不是因為死去活來的愛而在一起的，恰恰相反」。

故事的男女主角似乎都像是飽滿的氣球，在生活的洪流和個人意志的抗爭中，慢慢漏著氣。男一號鄭川是一個凡事不肯負責，總以一種吃喝玩樂松松垮垮的態度去戀愛的人。無面對性感妖嬈的女上司的勾引，他選擇拒絕，並不是因為坐懷不亂，而僅僅是怕麻煩。面對深愛的前女友在熱戀中的背叛，他選擇冷處理，甚至沒有讓對方知道自己其實看到了對方投入別人懷抱的畫面。這是因為鄭川認為，一旦對方表現出特別的依賴或迷戀，自己就迅速失去耐心開始挑毛病、找碴，為對方製造心理壓力，又不給她們正面衝突的機會。這樣的男人很少主動提分手，用一種不太在乎的心態，讓男女關係最後總是漸漸疏遠，不了了之。

他遇到了成凱欣，一個同樣並不需要愛情，也能夠結婚的女人，獨立而有主見，結婚的目的只是為了在30歲之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擁有了婚姻的這個外殼和孩子。他們的身體各行其是，意識卻遊離於身體之外，觀察著看似在一起其實各自平行的人生。

這場婚姻從極度理性的港灣出發，卻意外駛入了失控之海。當有一天成凱欣發現自己開始沉落成一個並無不同的妻子，也需要丈夫幫忙帶娃、處理家事，也會對丈夫風騷的女上司產生敵意，甚至開始對本著契約精神的無愛婚姻產生眷戀和感情的時候，她開始三個月不與丈夫說話了，而鄭川對於成凱欣的沉默也表現出了在意和急切，這似乎也與他的初始狀況相背離。小說在這個情節點上開始，倒推兩人的婚姻邏輯，最後回歸到離婚的結果，讓一切回歸到原有的位置——如果我們不想愛，那我們應該各自自由；如果我們相愛，我們應該給對方自由，何況，「我們並不是因為相愛才在一起」。

弄不清楚的生活真相

最厲害的作家就是能夠在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發現那些驚人卻並沒有被察覺的真相——因為合適，而不是相愛而結婚，其實是很多人的真實狀態，那些刻骨銘心，肉麻誇張的愛情真的存在嗎？如果不是聽說有愛情這個東西，誰又真的知道她的存在？正如作家池莉說說：「婚姻更重要的是結構」，結構需要的是穩定的理性。

揭開這一層生活的真相雖然需要特別真誠的觀察生活，面對真相，但是似乎對於一個優秀的作家而言，並非極大的難事。而009號作品當然並不僅僅止步於此，作者帶著好奇心讓故事的邏輯再推進了一步，讓這對以契約的理性結合的夫妻，試著讓他們在一地雞毛的凡俗人生中，產生一絲彼此的在意，用一種可能是愛情的東西去試探人自以為是的理性，逆轉了婚姻的基礎和邏輯，果不其然，他們離婚了。

通常意義上，我們認為婚姻的基礎是愛情，而離婚的基礎是愛情的失去。但是這種默認的共識，在現實生活中幾乎只是一種邏輯上的自我安慰。實際上，《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這篇小說，男女主角因為不想愛而結婚，因為產生了在乎而離婚，這個故事的邏輯背離了一般意義的婚戀邏輯，但是卻又如此真實可信，真實到每一個細節的縫隙，都真實得如同你我掌心上的紋路。作者的洞察力是如此的敏銳，生活的真相往往與我們的希望和認知完全背離，只是這一層窗戶紙，鮮有人能夠戳的破。

但是小說的脈絡在此基礎上再一次回旋，完成了第三次轉折，自以為堅守理性和初衷而離婚的男女，又真的了解自己內心真正的需要和選擇嗎？就像是離婚後，作為前妻的成凱欣對鄭川陳述自己為何三個月不理他，而且最後選擇離婚的原因時的一問：「你心裡怎麼想你也不清楚，對吧？」

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真的清楚生活的真相嗎？

好的敘事是貼地飛行，意味深長

從技術上來說，009號作品《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最讓人驚艷的是其敘述風格，如果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貼地飛行。小說從生活的一地雞毛出發，煙火氣息從字裡行間升騰出來，讓人切實感受到生活的細枝末節對人內心的精準影響。

鄭川和成凱欣的結婚與離婚，邏輯上都與一般普遍認為的原因向左，小說一旦選擇荒誕的邏輯，就必須同時匹配超真實的細節，否則荒誕只流於表面，無法完成作者所企圖的思想觸角的深入。但是正因為作者細膩的筆觸，讓鄭川和成凱欣的面孔都太真實了，所有的生活細節都一一托出，包括一碗剩飯的歸宿，兒子只言片語的提示，甚至與父母居住在同一個小區的細節，都增加了故事現實主義的機理，所以他們內心微弱的波動，都和這些生活的細節一起律動，達到了整篇小說的和諧和統一。

小說開頭用了兩個插曲，來塑造男主角的性格和處世邏輯，再用男主角的處世邏輯，去推倒和映射出一個與他匹配的結婚對象，也就是女主角成凱欣。再由這兩個人的情感變化來完成敘事的整個過程，其結構的穩固，層層深入，而這邏輯清晰的主線，由遍布散落著生活嘈雜的細節，仿佛是草叢中的一條遊走的蛇，穿過嘈雜，抵達作者引領讀者達到的思考和回味。

不得不說這種寫法，讓人想起了日本私小說的趣味，從生活細節出發，以第一人稱來平靜陳述人物的選擇和命運，並不著意於道破作者寫作的主題，而將無窮的意味留給讀者。

最後，以婚戀小說為內容的小說近年來充斥著中國當代作家的書寫，但是更多的作者急於給出的是他們的觀點和立場，卻很少有作品以開放的精神，將審美的空地留給小說的最後目的地也就是讀者。更重要的是，作為作家，應給出的更多的是思考的可能，而不是投喂單一價值觀的果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更具有現代性的意義，尊重多元性，尊重開放性，也就尊重了寫作和文學的本身。這道婚戀是非題，似乎也沒有那麼標準的答案吧。

（註：該評論只代表書評人個人意見，與大賽評委意見無關，亦不作為比賽評審參考。）

「匿名作家計劃」是由騰訊大家、鯉、理想國共同打造的一場史上最富懸疑感的文學競賽。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復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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