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票房撲街,是因為那些不著地的屁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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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阿 布

《邪不壓正》改編自張北海的長篇武俠小說《俠隱》。看這本書的時候,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個字:餓。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李天然吃得又香又過癮。爆羊肉,西紅柿炒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沒吃了。」離開北平五年再度歸來的男主人公李天然,在等待報仇機會的日子里,主要就是吃飯喝酒遛彎,「里九外七皇城四」,一會兒是「都一處」的燒麥,一會兒是「一條龍」的包子。要是讓陳曉卿買走版權,拍成一部「舌尖上的俠隱」根本不成問題。據說王朔當年看了,饞得半夜起來自己給自己做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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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張北海出生在北平,1949年13歲時就隨家人遷往台灣,20出頭就定居紐約,成名作是一系列「紐約客」故事,而《俠隱》卻是在他退休之後才寫,也是第一部武俠題材小說。暮年追憶童年,並無電影中所展現的「荷爾蒙飛濺」,反而相當古樸沉靜。

他寫李天然遛彎,所見景色是:「街上人不少。有的趕著辦節貨,有的坐著蹲著曬太陽。兩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給大太陽一照,顯得有點兒老舊。北平好像永遠是這個樣兒,永遠像是個上了點兒年紀的人,優哉遊哉地。」

《俠隱》的復仇故事,在一眾武俠小說里並不顯得新鮮刺激,恰恰是張北海筆下這個「上了點兒年紀」的、叫人一住下就離不開的北平,那些「鄉愁與舊韻」,才是小說備受「京圈」推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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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曾經想和姜文搶《俠隱》電影版權的老北京,高曉松是第一個看到《邪不壓正》半成品的觀眾,看完,他問姜文:「書里那些我最喜歡的老北京鄉愁與舊韻去哪里了?」

抱著看「《陽光燦爛的日子》進階版」心態進電影院看《邪不壓正》的人,心態恐怕都要崩壞——除了「李天然海歸報仇」的故事外殼,這部電影幾乎可以說一句:和《俠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小說里的「俠」,是李天然;小說對李天然功夫的描寫,就輕描淡寫八個字:身輕如燕,手重如山。李天然復仇,什麼招兒都不使,「就找個隱秘的地方躲在那兒,無論白天晚上,一動不動」,一旦瞄準目標,先是一掌擊斃日本人,再是飯局上利利索索四槍,把仇人朱潛龍給結果了。崇拜李小龍的張北海先生出招也如李小龍,快準狠,半句廢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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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電影里的李天然卻如海歸ABC,一身腱子肉,胸大無腦,見誰都叫爸爸,一回國就給女人屁股上蓋上戳,恨不得每走一步都打草驚蛇,向全世界宣布「我李天然回來報仇了」。殺日本人和朱潛龍的最後決戰也如小孩掐架,使的都是掰手指耍無賴之類的陰招,並無半點快意恩仇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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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電影將當年朱潛龍的滅門動機,從「當不成掌門娶不到師妹」,改成了「幫日本人種鴉片」;還讓朱潛龍顛倒黑白,把李天然塑造成狗的樣子,跪拜在師父墓前受千萬人唾棄。

如果說《俠隱》里的「俠」之沒落是因為洋槍、因為戰爭,那麼《邪不壓正》里的「俠」沒落得更加徹底——因為正義和邪惡的界限都分不清了,所謂的「邪不壓正」,也可以是「邪」壓「正」之後再把自己塑造成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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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小說里的「隱」,是李天然隱於市井、隱於牆頭屋瓦等待時機。為什麼要上房揭瓦?是源於「太行派」師門之約:每逢陰歷初一,在西洋樓廢墟屋頂赴約。等在屋頂的李天然,完全身處「嚴冬」:「他趴在房頂上一動不動。瓦上冰雪的寒,已經刺進了他的骨頭。」

這個隱於屋頂的設定,想必是小說最打動姜文的部分——因為後來他不惜工本打造了四萬平方米的屋頂,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老北平屋瓦上,他讓李天然不只是蹲伏,還奔跑,一路從白雪皚皚跑到艷陽高照,從嚴冬跑入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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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說自己從小住在史家胡同、內務府大街,與張北海舊居的幹面胡同,就是幾步之遙。別人看《俠隱》覺得饞,他不饞。別人看《俠隱》捨不得老北平的鄉愁舊韻,他捨得。甚至於張北海自己都念念不忘的「老北平這‘金粉十年’,是有關有錢人的樂園,老百姓的清平世界」,他也不以為意。「民國也有民國的可愛。」姜文說,「但我不覺得那是黃金時代。中國不存在想像的輝煌時代而我們錯過了。」

所以他想拍的,是第一遍看小說時就擊中自己的那個東西,是撞開他情緒的那個東西——看完《邪不壓正》,我猜撞開他情緒的東西之一,必然是屋簷世界——屋簷以下,每個人物都顯得那麼混不吝地虛晃一槍,當你剛以為姜文要說些民族大義禮義廉恥的時候,他們只是嬉笑著走了個過場;而屋簷以上,奔跑的李天然卻展示了他「俠」也好「天賜大恨」也好背後的真相:一個孩子。在充滿孩子氣的無盡奔跑中,李天然找到了巧紅,後者給了他屋簷下那些「爸爸們」沒能給做到的精神啟蒙。

「如果沒有巧紅這樣的人做精神導師,李天然還在走下坡路。」姜文說,「到後半截他通過和巧紅的碰撞變得自覺了。像很多男人一樣,不經過和女性的碰撞,不會有自覺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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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上的「借殼」還是小事,《邪不壓正》不但在整個情緒上「背叛」了原著,細節部分更是滿滿的「夾帶私貨」。

這個詞,在姜文看來根本是誇獎,因為「不夾帶私貨的都不叫創作。沒有私貨就沒有黑澤明,沒有私貨也沒有卓別林」。要是沒有私貨,還叫什麼「作者電影」,還叫什麼「姜文電影」?

《邪不壓正》里的私貨,那是數都數不過來。按戲份多少來說,大的就有關巧紅的原型施劍翹、藍青峰的隱藏身份、協和醫院里掛的那顆腎、華北第一影評人潘悅然。

施劍翹復仇孫傳芳的故事,在小說里就曾提到一筆,但也只是一筆帶過。裁縫店的關巧紅本身並沒有父仇要報,也沒有見到仇人卻下不了手的心結。姜文對民國女俠施劍翹的故事顯然是屬意已久的,他買下影視版權的不僅是《俠隱》,還有《施劍翹傳》,豆瓣上還有一條2020年《施劍翹傳》會上映的條目,主演還是周韻,不知是真是假。

藍青峰在小說里始終是個神秘人物——他不是李天然真正的救命恩人,更不是藍爸爸,出場極少。書中人物對他的猜度也是「老西兒,五台人,十七歲參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後去日本念書……早稻田……完後跑了趟歐洲。回來閒了幾年,認識了馮玉祥……馮在北京當陸軍檢閱使……藍去給他做少校參謀,一直幹到上校,幹到北伐」……表面上是民族實業家,至於暗地里是南京中央,還是本地二十九軍,或者是延安的人,作者都認為不重要。而電影里,姜文飾演的藍先生戲份多到溢出,成為「三岔口」式借力打力劇情里重要的一環。

協和醫院掛著的腎究竟是不是梁啟超的?恐怕還存爭議。梁啟超53歲時得腎病,經協和醫院檢查出右腎疑似腫瘤,遂由當時院長劉瑞恒行手術切除,但出院後仍有病症。其弟梁啟勛在《晨報》發表《病院筆記》一文,表達了對醫生的失望,於是引起一場「中醫西醫」的是非之爭。其後更傳出系因醫生割錯了腎——2006年協和醫院曾舉辦一次病案展覽,展出了當年梁啟超在協和醫院就醫的病案,還附上梁啟超本人用英文寫下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以此為百年公案正名。

而華北第一影評人、莊士敦的學生潘悅然,還是由姜文的影評人朋友史航親自上陣扮演。有人覺得這是姜文在為自己出氣——因為影評人老是罵他,對此姜文覺得很委屈:「我多愛影評人才找我哥們史航來演啊」,「就是他給我推薦的《俠隱》小說」。據說史航原本還想演李天然來著,最終還是演了潘悅然,因為「史航演死是一絕,他能不出氣」。史航還給自己寫了人物小傳:「莊士敦的著名回憶錄《紫禁城的黃昏里》提到,他給遜清皇帝溥儀上課的時候,內務府都派人監視,他屢屢抗議而無效。其實,那個派來監視的就是潘悅然,那時候他當然還是個小潘潘,小潘潘可沒覺得自己是去監視莊先生的,他覺得自己就是去上課的。潘大爺心善,每次吭哧癟肚交出五個字影評,往往也就是‘大家不容易’或者‘萬萬沒想到’。他老師莊士敦說過,世界上最不能玷污的東西,第一是電影,第二是電影,第三還是電影。老潘他逮誰跟誰說這話。」

電影里的影評人,被姜文譏刺為「只認得五個字」「不看電影就作評」。電影外,《邪不壓正》依然和姜文的前兩部「民國三部曲」《讓子彈飛》《一步之遙》一樣,收獲了兩極分化的評價。正如影評人周黎明所說:「喜歡者看到了飛揚,不喜歡者看到了不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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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著地的那些,同樣是私貨——給女人蓋屁股章,把日本人的名字從羽田次郎改成「根本一郎」,給李天然取個洋名「布魯斯」變成「布魯斯•李」,把太行派的師父師母塑造成漫畫式,把朱元璋和朱潛龍擱一塊兒比下巴長短,曹雪芹在哪兒都寫過《紅樓夢》,天上掉下銅錢,把自己關小黑屋「這他媽這麼黑我怎麼知道過了幾天」,讓唐鳳儀李天然私奔去馬爾地夫坐等海平面下降騰出整個南半球,「別哭了再哭就到了」,讓彭于晏光著屁溜裸奔,一會兒又爬上地安門外大街的鐘樓,每天敲鐘,「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

別說老北平的鄉愁舊韻在《邪不壓正》里消失得徹徹底底,還讓人咂摸出了幾分港片的味道——不是麼?騰出南半球這種對白,恍惚以為在看周星馳;裸奔那段,依稀像是彭浩翔的手筆;而整部戲不用看故事情節只需感受情緒彌漫的做派,又多麼地像王家衛電影?「盡皆癲狂,盡是過火」,曾經用來形容香港電影的這句話,竟然也這麼適合姜文的魔幻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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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也像吃飯,不對胃口的,半小時都堅持不下去。但是對於姜文電影,比離場更錯的做法,大概就是過分解讀吧?各種歷史隱喻,足夠解釋出上下五千年來?姜文自己卻說:我拍電影就兩個標準,自己喜歡,兒子們愛看。而姜文的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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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史航說得對:「姜文的電影,詩意盎然,不是湊字押韻的那種詩,是讓你忘情忘韻又心馳神往的東西。非要把詩意摳哧摳哧摳出隱喻,其實就是買櫝還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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