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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藝術與中國文學研究
——以河南鞏義市石窟寺為例
在有關《西遊記》中孫悟空形象之來源的問題上,上個世紀初就發生過爭論,幾位當時著名的文學大師各有不同的解讀。魯迅認為是國產的,其原型為《水經註》中的水怪無支祁;而胡適、鄭振鐸認為是「進口」的,其原型為印度佛經中的神猴哈奴曼。這一爭論雖已近百年,卻迄無定論。
福建泉州開元寺元代石刻畫中的《猴王哈奴曼》浮雕等,說明帶有神話色彩的印度故事很早就傳入中國。最近在敦煌石窟壁畫發現的六幅《玄奘取經圖》,時間跨度1400餘年,有多達30餘只形態各異的猴子形象。圖中,玄奘身披袈裟,十分虔誠而恭敬;而孫悟空雖似人卻猴相十足,毛發披肩,頭戴金箍,手牽白馬,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完全符合《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形象,其所蘊含的意義,是非常豐富的。
從敦煌石窟文獻發現至今,已有百年時間,在海內外學者們的共同努力下,敦煌學得以創立,並成為學術研究中的一門顯學。學者們在敦煌石窟文獻的整理方面做出了很大成績,其中關於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更是成績斐然。但如何加大對石窟藝術中壁畫、雕刻等所涉及的與文學相關的內容進行系統整理與研究,卻仍需要進一步重視。
河南鞏義市石窟寺,論其規模,在大陸石窟藝術中並不算大,然而卻能名列前茅。它位於黃河南岸的邙山之南、洛水北岸。邙山原為秦嶺的餘脈,沿黃河向東延伸,直到鄭州北郊。山不高,且多為黃土嶺。唯獨在鞏義市老縣城北五華裡處,有一座突起的石山,名為大力山。大力山腳下,有一層巨大的灰黃色的巖石層,石如刀削,形成一個個懸崖絕壁。鞏義市石窟寺便位於這一天然的石壁之上。河南鞏義市石窟寺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它開鑿時間早,且保存有特別珍貴的刻有北魏孝文帝及其皇后的18幅禮佛圖,除3幅受損外,尚有15幅保存完整。禮佛圖分為《皇帝禮佛圖》和《皇后禮佛圖》兩種。《帝後禮佛圖》為大型浮雕,人物眾多,場面巨大,構圖完整,錯落有致。雕刻者刀法嫻熟、形象逼真,充分顯示出北魏雕刻工匠高超的藝術才能。它和同一時代產生的《洛陽伽藍記》一樣,理所當然成為認識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歷史教科書。
河南鞏義市石窟寺有一幅與《西遊記》中人物孫悟空和豬八戒之原型相關的浮雕,在一個刻畫力士的雕像下方,刻有眾多神魔,其中一處,並排刻有一猴一豬,正使勁向上托舉。這情景,立刻可以聯想到《西遊記》中的人物孫悟空和豬八戒。可是,《西遊記》是明代的神魔小說,即使往上追根溯源,也只能追溯到唐代的玄奘取經故事,而鞏義市石窟寺是從北魏宣武帝年間(500—503)就已「鑿石為窟,刻佛千萬像」,也就是說早於唐代的玄奘取經故事一百多年。其次,過去所知的有印度神猴哈奴曼,卻未曾聽到有神豬的故事,況且它們是何時一起傳入中國的呢?
1930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二分冊有陳寅恪《〈西遊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其中有一段涉及神豬形象,原文如下:
又義淨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叁《佛制苾芻發不應長緣》略雲:
時具壽牛臥在嶠閃毗國,住水林山出光王園內豬坎窟中。後於異時,其出光王於春陽月,林木皆茂,鵝、雁、鴛鴦、鸚鵡、舍利、孔雀諸鳥,在處哀鳴,遍諸林苑。出光王命掌園人曰:汝今可於水林山處,周遍芳園,皆可修治。除眾瓦礫,多安淨水,置守衛人。我欲暫往園中遊戲。彼人敬喏,一依王教。即修營已,還白王知。時彼王即便將諸內宮以為侍從,往詣芳園。遊戲既疲,偃臥而睡。時彼內人,性愛花果,於芳園裡隨處追求。時牛臥苾芻,須發皆長,上衣破碎,下裙垢惡,於一樹下跏趺而坐。宮人遙見,各並驚惶,唱言:有鬼!有鬼!苾芻即往入坎窟中。王聞聲已,即便睡覺,拔劍走趁。問宮人曰:鬼在何處?答曰:走入豬坎窟中。時王聞已,行至窟所,執劍而問,汝是何物?答言:大王!我是沙門。王曰:是何沙門?答曰:釋家子。問言:汝得阿羅漢果耶?答言:不得。汝得不還,一來,預流果耶?答言不得。且置斯事,汝得初定,乃至四定?答:並不得。王聞是已,轉更瞋怒,告大臣曰:此是凡人,犯我宮女,可將大蟻填滿窟中,蜇螫其身。時有舊住天神近窟邊者,聞斯語已,便作是念:此善沙門,來依附我,實無所犯,少欲自居。非法惡王,橫加傷害。我今宜可作救濟緣。即自身變為一大豬,從窟走出。王見豬已,告大臣曰:可將馬來,並持弓箭。臣即授與,其豬遂走,急出花園。王隨後逐。時彼苾芻,急持衣缽,疾行而去。
陳寅恪認為,「《西遊記》豬八戒高老莊招親故事,必非全出中國人臆撰,而印度又無豬豕招親之故事」,是「故事文學之演變」的結果。又,陳氏此文中,也考查了沙僧的出處,是見於《慈恩法師傳》。陳氏所提出的看法,對我們應有啟示作用。
石窟藝術除了塑造有眾多形象外,其數量可觀的文字同樣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敦煌石窟中的文字自不必多說,鞏義市石窟寺中也發現有佛經經卷,它對於佛教經典的整理意義重大。
石窟中一般都會有許多碑刻題記,據統計,鞏義市石窟寺中存有碑刻題記二百餘塊,其中蘊含著豐富的信息,甚至還保存了一首東漢時期的佚詩。這對於我們的學術研究,當然也包括古代文學研究,都有重要價值。
這首佚詩是很偶然發現的,它被刻在石窟寺內西側一座土窯的崖壁上,該土窯位於村莊的打谷場旁邊,過去長期被泥土掩埋。1972年,村裡為避風雨而在此挖洞,挖開泥土後發現了這座土窯,並在土窯巖壁上發現這首七言詩。經考證,其年代應在東漢的中後期。目前研究者將其稱為《詩說七言漢摩崖題記》。題記為隸書,共七句,49個字。據考釋,這七句詩的文字是:
詩說七言甚無惡,多負官錢石上作。掾史高遷二千石,掾史為吏甚有德。蘭台令史於常侍,明月之珠玉璣珥,子孫萬代盡作吏。
據介紹,此詩出土後研究者曾向施蟄存先生請教,施先生認為,這是一位欠了官錢而被罰作石工的工人寫的一篇題記,內容是歌頌一位叫於常侍的官員的功德,祝願他子孫世代能做官。(詳情請參看馬建中《鞏義市〈詩說七言漢摩崖題記〉考》,《中國書法》2015年第7期)關於大陸七言詩的產生和形成的問題,曾經長期困擾著古代文學研究者,主要問題在於保存下來的早期相關資料太少,這篇以七言詩寫成的題記,雖說文字比較一般,但對我們認識和研究七言詩的起源,是很有價值的。
在佛教傳入中國的兩千年間,大陸各族人民以其聰明才智,創造了舉世矚目的石窟藝術。在這些石窟藝術中,蘊藏著許許多多珍貴的文獻資料,等待我們去調查,去發現。希望有更多研究者能投入更多的精力去認真進行調查研究。功夫不負有心人,相信大家一定能做出大大超越前人的成績來,從而更好地推動多學科學術研究的發展與進步。
(作者:湯漳平,系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