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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美麗的公主得救了。從此，她與勇敢的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經典的童話結尾，從《白雪公主》到《睡美人》、《豌豆公主》，各種演繹——五歲的女兒沒有聽膩，我都講膩了。即便有些版本推陳出新，像《怪物史萊克》裡，公主拒絕拯救，從了怪物，但終歸是不脫窠臼，以至於美國的心理學科普作家艾倫·知念專門寫過一本《拯救王子的公主：喚醒世界的女性童話故事》。
那麼，王子拯救公主的情節是如何鍛造出來的呢？
從希臘神話說起吧。埃塞俄比亞王后誇耀愛女安德洛墨達的美色讓海神的五十位千金相形見絀，差點讓整個國家陷入滅頂之災。國王不得不將女兒獻祭給海神。眼看公主就要香消玉殞，故事的主角珀爾修斯，神王宙斯之子禦風而至，拯救了她。這對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生活，後來化為英仙座和仙女座。兩人之子厄勒克特律翁開創了邁錫尼文明。我們知道，邁錫尼宗教是希臘萬神教之源。英雄拯救公主的情節能成為西方神話與歷史永恒的母題，是不是與珀爾修斯、安德洛墨達的故事有關呢？
△ 珀耳修斯拯救安德洛墨達
一場爭奪美人海倫的戰爭終結了邁錫尼文明。
海倫是神帝的私生女，名義上的父親是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可以算是公主。她嫁給了墨涅拉俄斯。丈夫的兄長阿伽門農就是邁錫尼王。海倫倒不曾面對生死危機，可是，斯巴達宮廷的平庸生活正在將她湮沒。在海倫看來，只有特洛伊王子帕裡斯的愛可以拯救她——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個王子拯救公主的故事，卻導致了阿伽門農拍案而起，特洛伊戰爭爆發。在吞噬了萬千生命後，戰爭結束，帕裡斯死了，特洛伊城淪陷了，只剩形單影只的海倫。結果，她又一次得到了拯救。這一次，扮演拯救者的，是曾被海倫無情拋棄的丈夫墨涅拉俄斯。
△ 帕裡斯搶走海倫
沒有得到拯救的，是這個世界：特洛伊被從地圖上抹去；獲勝的希臘諸邦也是元氣大傷；多利亞蠻族乘虛而入……邁錫尼文明瓦解後，希臘墮入黑暗時代。只有雙目失明的詩人荷馬在漫漫長夜裡吟唱不休……西方神話與歷史，在此無縫銜接。
相傳，帕裡斯王子的堂兄弟伊涅阿斯輾轉流落亞平寧半島。他的子孫在台伯河畔建立了一個蕞爾小邦——羅馬。後來，它成了帝國。
羅馬皇位傳承，參雜了養子繼承制和駙馬繼承制。通過娶公主取得繼承權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四君共治時代，東帝戴克裡先將女兒瓦萊莉婭公主嫁給了繼承皇位的伽勒裡烏斯。西帝馬克西米利安也把繼女狄奧多拉公主嫁給君士坦提烏斯。為了躋身儲君之列，君士坦提烏斯不得不與原配海倫娜離異。無獨有偶，兩人的兒子長大後，同樣遺棄了結發妻子，娶馬克西米利安的親生女兒福斯塔公主為妻。他就是君士坦丁大帝。
公主象徵著血脈、正統和江山，至於美貌、賢惠和美滿生活，是很次要的。瓦萊莉婭公主的丈夫伽勒裡烏斯皇帝駕崩後，大將代亞逼婚。瓦萊莉婭公主不從，遭到囚禁。打敗代亞的李錫尼娶了君士坦丁大帝的妹妹君士坦提婭公主，不需要瓦萊莉婭公主來為自己的正統性背書。所以，他無意拯救公主，反過來扮演了惡魔角色。殺了瓦萊莉婭，李錫尼自認為可以斷絕了他人覬覦公主和江山的可能性。只是，他最後還是不敵福斯塔公主的夫婿君士坦丁大帝。至於福斯塔公主，父親和兄長先後死於丈夫之手，自己在充滿高溫蒸汽的浴室裡發現，門已被鎖死……
羅馬帝國最後一位雄主是狄奧多西。與君士坦丁父子不同，他是等到結發妻子去世後，才娶了加拉公主為妻，獲得稱帝的正統性。等到狄奧多西駕崩，羅馬再次一分為二：長子阿爾卡狄烏斯繼承了東羅馬；西羅馬歸次子霍諾裡烏斯。此時，狄奧多西與續弦加拉公主所生的普拉西蒂婭公主年齒尚幼。
兩位少年皇帝一個只知齋戒禱告，另一個喜歡飼養家禽，對國事都懵懂無知。西羅馬已頹勢難挽。八百年未聞鼙鼓之聲的羅馬城慘遭蠻族西哥特劫掠。普拉西蒂婭公主也被擄走，被逼下嫁西哥特王，後來又在一場內訌中失去丈夫。
這次，拯救公主的人叫君士坦提烏斯——自稱是君士坦丁大帝苗裔，但無據可查。君士坦提烏斯細項、凸目、面似駑馬。可就是依靠這個武夫，西羅馬皇帝霍諾裡烏斯才能從西哥特人手中救回公主。普拉西蒂婭下嫁給自己與國家的拯救者，後來生下了一雙子女：兒子瓦倫提尼安三世；女兒跟舅父同名，叫霍諾裡婭。君士坦提烏斯也美夢成真，成為共治皇帝，不過在位僅數月。
霍諾裡烏斯沒有子嗣。他的西羅馬最後留給了外甥瓦倫提尼安三世。普拉西蒂婭公主以太后之尊垂簾聽政。身世浮沉、山河破碎，都抵不過女兒霍諾裡婭與人私通帶給普拉西蒂婭的煩惱。為了掩蓋這樁醜聞，瓦倫提尼安三世決定將姊姊許配給一位上了年紀的羅馬元老。可是，風流的霍諾裡婭豈甘任人擺布，想策劃政變，將羅馬帝王的紫袍披在情郎身上。
陰謀敗露後，瓦倫提尼安三世將姊姊遣送到東羅馬，交馬爾西安皇帝管束，誦經守戒。流放霍諾裡婭公主的是西帝，監管她的是東帝，誰有瘋狂手段，將公主從牢籠中解救出去呢？
有，世上唯有一人可以扮演霍諾裡婭的救星——匈王阿提拉，綽號 「上帝之鞭」。
△ 阿提拉雕像
接到霍諾裡婭公主的求救後，阿提拉欣喜若狂地扮演起拯救公主的王子角色。當然，他也的確出身匈人王族。此時，霍諾裡婭被囚禁在東羅馬。按照童話的情節安排，阿提拉應該吟鞭東指，救出公主。可歷史正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揮師西進，向瓦倫提尼安三世索要西羅馬半壁江山，作為嫁妝——顯然，拯救公主不過是一個借口。
西羅馬與昔日夙敵西哥特被迫聯手，在沙隆會戰中擊敗了不可一世的阿提拉。流血漂櫓、生靈塗炭，誰記得這場空前的災難起於拯救公主。
霍諾裡婭引發的風波剛平息不過數年，她的弟弟瓦倫提尼安三世遇弒駕崩。皇室在西羅馬的男系血胤斷絕。主謀是最受寵信的佞臣馬克西穆斯元老。這個亂臣賊子篡位後第一件事，就是霸占先帝遺孀尤多西婭。她是東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二世之女，身兼東羅馬公主和西羅馬皇后兩重身份。在東、西羅馬已無男性皇室後裔的情況下，尤多西婭的兩個女兒極為重要。誰娶了小公主，就具備入繼大統的資格。所以，馬克西穆斯逼尤多西婭將小普拉西蒂婭公主下嫁自己的兒子。
和霍諾裡婭一樣，受辱的尤多西婭把化外蠻夷看成了自己的救星。這次，接是割據北非的另一蠻族汪達爾人。在他們到來前，偽帝馬克西穆斯就被憤怒的百姓所殺。可是，汪達爾王子以拯救公主的名義渡海而來。十四個晝夜的劫掠後，強盜們才起錨揚帆，滿載而歸。
△ 455年汪達爾王子率領軍隊洗劫羅馬
霍諾裡婭為了自己的幸福引狼入室，尤多西婭為了自己的不幸引狼入室，兩位公主給國勢傾頹的西羅馬召來外侮，就像黑暗世界的女巫，用咒語召喚來吐火惡龍，把萬千生靈送進了地獄。最終，她們也沒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或逃脫自己的不幸。得知霍諾裡婭公主勾結匈王阿提拉，惹來滔天巨禍後，東帝馬爾西安唯恐公主連累自己和東羅馬，將她遣送回西羅馬。一回國，霍諾裡婭被迫與母後普拉西蒂婭指定的那位羅馬元老舉行了一場婚禮，隨即被圈禁到死。尤多西婭公主則被自己召喚來的汪達爾王子擄掠到北非。跟他一同南渡的，還有兩個女兒小尤多西婭公主和小普拉西蒂婭公主。
王子帶走了公主，可傳說中的幸福生活全無蹤影——歷史就像是一個反童話的童話。
在西羅馬帝國的廢墟上，蠻族建立了許多王國：東哥特、西哥特、汪達爾、法蘭克和勃艮第……他們信奉基督教的阿里烏斯宗，與羅馬人信奉的尼西亞宗格格不入。所以，蠻族統治著西羅馬故地，卻被羅馬人視為異端。
這一切，因勃艮第公主克洛提爾德而改變。她的父母雙雙死於王室內訌，姐姐出家，孤女克洛提爾德被放逐到森林。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後來，她嫁給了法蘭克王克洛維——一切恍如童話般。克洛提爾德公主篤信尼西亞宗，並成功地讓克洛維和他的法蘭克王國皈依了尼西亞宗。結果，法蘭克贏得了基督教教會的認可，從諸多蠻族中脫穎而出。
△ 克洛提爾德公主畫像
雖然克洛提爾德所在的王族因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為世所知，但勃艮第只是諸多蠻族王國中的一個。克洛維在西方稱王的正當性不源於公主的血統，而是源於公主的正統信仰，來源於基督教會的支持。
這是一個極為深刻的轉變。當法蘭克的矮子丕平和他的兒子查理決定以羅馬的名義統治西方時，不再乞靈於公主下嫁，而是看中羅馬教宗的加冕。只不過，法蘭克人的羅馬帝國曇花一現，很快就四分五裂。
為了羅馬皇帝虛名，義大利與勃艮第諸侯們狐爭鼠嚙。上勃艮第王魯道夫二世亡故後，曾與他爭權奪勢的下勃艮第的雨果自己娶了他的遺孀貝爾塔，還讓兒子洛泰爾迎娶他的女兒阿德爾海德公主。這與當年西羅馬弒君自立的馬克西穆斯所作所為如出一轍，都是父子分娶寡母孤女。雨果父子試圖通過雙重聯姻，攫取整個勃艮第和義大利，但沒有得逞。他們相繼去世後，義大利的伊夫雷亞侯爵貝倫加爾二世曾幾次為了兒子阿達爾貝托，向阿德爾海德提親，都遭拒絕。他惱羞成怒，將公主囚禁在加爾德堡。
阿德爾海德公主向德意志王奧托求救。於是，王子拯救公主的情節再一次上演。奧托率薩克森騎士南越關山，將公主救出牢籠。不過，阿德爾海德公主畢竟只是勃艮第公主，不能帶給奧托帝王身份。德意志王奧托以拯救公主之名南征，真正的目的是控制羅馬教會。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後，教會的塗膏禮取代了聯姻公主的婚禮，成為強者稱帝的儀式。奧托由此締造了所謂的神聖羅馬帝國。此後，一代又一代德意志王執著於率軍南下羅馬，宣稱自己是來拯救或保衛羅馬教會，並因此得以加冕稱帝。這構成了中世紀的一大歷史景觀。
△奧托與阿德爾海德公主
拯救公主的橋段在歷史層面上已絕唱，卻在話語上衍化出兩個支脈：我們在騎士文學中可以覓得它的遺韻，只是拯救的對象從公主下降為貴婦，甚至平民，比如《三個火槍手》中的達爾大尼央為之赴湯蹈火的女官康斯坦絲就出身寒微；另一支堅持以公主為主角， 剝離了黑暗元素，淡化了真實歷史的功利色彩，變成了一段段童話，伴孩子們夜夜好夢。
